爱的罗曼史-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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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它的地下车库。以后,90年的11月份,我和英子就像随季节飞迁的候鸟。往这座城市的西北面——更西面一点的位置,港务区附近搬去了。搬家时记得,我们的家俱少得可怜,一只书柜,一张床而已,还有英子从医院宿舍里搬过来的一只放换洗衣裳的纸板箱子,我和一个朋友踩三轮车运过去的,也许,我想最多只跑了两趟,好像是一趟。
第一部分魔笛(3)
我们的三次搬迁,有一样东西是不变的:我们没有卫生间,我们的住处每一次都比上一次要舒适像样些,更像是过日子的百姓人家了。先是没有窗子,后来又没有烧饭的厨房,再后来仍旧缺一个:卫生间。除了入住进去的人。一对相同的男女,惟一连结这三个住址的一样缺少不了的东西,就是夜壶,便壶——晚上解手用的那只搪瓷便盆——它不幸变成我们20岁相爱的那段恋情的物证。差不多像一场运动会的吉祥物,到处画来画去的抽象标志,一晓得?一只有一片塑料盖子的白色搪瓷便盆。你现在只有到最闭塞的江南农村人家,才可能看见它——前提必定是,那个老实巴结的种田人家,碰巧有一名不足月的婴孩,一名新生儿……
记得我俩蹲下尿尿时不同的声音——她是经常把手放在下蹲的屁股后面;我是经常把手放在前面,这样子。我尿尿声音比她小,或几乎没有,我那玩意只要感觉到——有时黑暗里也能感觉到——尿盆里积下的尿不是很多,就可以采取贴着盆沿的策略解决掉那件事情,英子不行,她每次总直通通地尿出来,要末不尿,要末就是大半盆哗啦啦响、热腾腾的一大泡。女人的膀胱总是比男人强,和我们的不一样,厉害多了,贮存量大。以前在乡下,我曾注意过牛撒尿,站在田岸头,热辣辣像放洗澡水一般。我想女人撒尿就有点像牛。像不像?吹牛啦?我印象中至少英子这丫头是这样子的。不,她并不害臊!女人在自己爱的男人面前才不害臊,相反,她做一些这样的事情时脸上有时会有一些动物般的呆滞表情,跟平常不一样。更原始,更接近动物性。说实在的,每次逢到她蹲下身子去撒尿,我比她更像是有点害臊,有点不大好意思。我总是本能地扭过头,睡在床上,就干脆往被窝里一钻,或用衣裳枕巾蒙住头,脸和头,英子总是故意恶作剧般哼哼一声,一笑,坐上床之后,用小拳头揍我几拳,也不说话,她不说话,但是一副很起劲,兴奋满足的样子。她会轻轻掀开我蒙上了脸的被子一角,轻轻扇我一记耳光,捏我鼻头。当然,那是在前半夜,在俩人临睡之前。这样温情的小插曲通常发生在周末,礼拜六的夜晚,而且是在俩个人逛完夜马路,看了场夜场电影静静回家之后;平常,更多的时候,她蹲下尿尿时我是睡着了,或假装睡着了。懒得让她知道我明知故犯地醒着。一对再相爱的恋人也不可能每日每刻都打情骂俏,都是春心荡漾的样子。平常我们和别人交往,谈话,总是约定成俗的有一些习惯、默契;恋人之间那一份亲密和亲昵,也同样,久而久之,就会形成非常有效,非常默契的肢体语言,甚至可以说是枕头语言,空气的语言。一般英子是一晚上尿上一泡,我是两泡,尿尿的量,起先是纯生理性的,也慢慢变得有点心理性了。人和尿盆在相互适应。最后,达成最佳最合理的那个量,也就是说,物体的容器和人的心理、生理融汇成了一体。每天早晨,天一亮,我们的爱窠床边上就会有满满的一尿盆尿液。黄黄的,清亮清亮的,有时也不免浑浊些。总之,闻上去有点臭和苦,有点可爱,我们俩都几乎同时爱上了那只搪瓷便壶,都分别以各自秘密的方式向它表白着忠诚、爱恋。与此同时,它顺从地接纳每天每晚从我们的身体里流出来的热热的液体。它以同一体积容纳了两个人,容纳了男女双方,像一个大教室,小教堂,一场华丽的、场面真挚感人的婚礼。
我和英子的爱,接受了这样一只普普通通的搪瓷尿盆的白色纯洁的洗礼。自那以后,我们仿佛是一对持有上天的秘密婚约的坚贞恋人。我可不可以这样说?我们的青春,我们的青年时代,通过这只尿盆交融在了一起……
我说得太美好了,像一个教堂。天晓得,我们当时并没有这么想过,只是觉得很平常,理所当然。觉得别人在一起同居,也会有些这样那样生活上的琐事。甚至有一些异样的兴奋和好玩。时间长了,毕竟不会觉得还有什么意思。但也麻木了,没感觉。人蹲下去在尿盆上尿尿。成了日常生活一种必定的程序。我的害臊感也没了。可是,在这件事情上也有例外的时候,某一天英子和我,我们俩中间有一个尿尿的次数或量特别多,怎么办呢?我们无法跑下三楼去,厕所在楼底下。但只要是在白天,一开始英子还是尽量跑下楼去解手。可要是晚上,或者白天已经睡床上了,再要穿裤子衣裳,不麻烦吗?我们额外还预备了一只圆的红色塑料盆。我们撒在塑料盆里。有几次,情急之下,眼看看尿盆,那只小的,黄黄的液体已经满溢,我就跑到门口左侧的破厨房里,朝着靠房门一侧砌的一只方形水池哗哗地撒尿,我撒尿时本能地拧开边上的水龙头,龙头的自来水声音巧妙地盖住了尿尿的声音。这样做倒不是为了不让英子听见。她当然知道我在干什么。是做给可能听得见的邻居面子上的。俗话说:隔墙有耳。心里主要是觉得,对原先的房主不好交待,但人有三急,一到那种不上不下的地步,也管不了那么多了。英子在房间里,墙的那头(她正坐在床上)说:“胖胖做坏事体……”她立即就默许了。她要是个男的,一定早就跟我这么干了。她后来也有几次,把塑料盆里积得太多的尿液干脆也往水池里倒,然后放自来水冲掉,厨房空气里会有一阵短暂的尿臊味,时而浓烈呛鼻,时而淡幽清洁。反正二十几岁青年男女,哪样事情没有理由去干?她还坐在热被窝里心急火燎等我呢。我要在那时候跑到三层楼下,再跑上来,人不被冻成半截冰棍,才怪!就算这样子速战速决,人再回进热被窝里,已经冻得簌簌发抖,牙齿格格响了。我们住的房子里除了厨房间有两只煤球炉。其中一只是常年冷火——到了冬天头全四壁空空,没有任何取暖设备的,阳台房门是裂开缝的,朝西窗子也裂缝,外面风一大,屋子里跟着就穿堂风大起来。天冷只能是躲进暖被窝,除了炽热和年轻,谁还能够在这样的牢房里连续呆上一个冬天?事实上,除了半夜起来撒尿是桩苦差事,我们并不觉得寒冷。我们钻到被窝里总是相拥在一起,互相叠罗汉一样厮守着,天长日久,这样的爱恋叫人感觉有点痴痴的,呆滞木然。我们几乎每晚都做爱。我俩有使不完的精力。她不像我后来的女友,她从不兴奋地咬我。她真的是像一只温柔的狸猫。你只有在她不说话的闪闪发亮的眼睛里,才能体会到她的感受。细细地体会。她的眼睛一眨不眨,眼珠几乎已经不再转动了。她就是一汪情深,要死要活地盯着你,千般柔情,万种福祉,全在里面了。从长相上,她的眼睛没有特点,谈不上任何意义上的俏丽水灵,那是一双很普通的中国少女的眼睛,黑黑的,不算乌黑。平常看人眼神有点重,仿佛容易想不开的样子,甚至有几份很难看出来的男孩子的英武之气。但就是这样一双眼睛,在我看来,却尽显世上的妩媚,令我神魂颠倒。那是我的一个乐园。我在那其中栽培鲜花,甘愿躬身其中,是我身体的,也是情感的祭坛。我喜欢她瞪大大大的眼睛盯视我的感觉。我吻了无数遍这样的眼睛。细细的眼睫毛弄得我舌头麻麻的。她的口腔里有种只有豆蔻少女才有的香气,热热的体香,我过了好几年才形容出来,是夏末初秋时田塘里的菱角上了市,煮熟,剥掉了壳的热菱肉味道,非常鲜美,出自江南的世间最美的水乡泽国。她可爱的女儿身,下身阴道和外阴部的形状,同样是像一只红红的水菱,藏在茂密的荷叶水草丛中……。她有时会把眼睛闭起来,不再理会我的呼请吁告,就像发了疯的母马一样飞跑起来,自已跑起来,她带动我,用一种异样的柔情驮我在背上。她的激越狂放一旦驱动起来,实在是惊心动魄。外面寒风凛洌,我们却在汗水淋漓中入睡。那时候她身体上的脂肪层甚至也是香的。我正在计算被窝里的各种香味、臭味、肉味。留在枕巾、身上的吻痕渐渐冰凉。但被窝筒却暖暖的,仿佛刚刚被一台大功率的电热风器扇过。
很多年以后,我去各地旅行,独自一人走了些偏远闭塞的村落。我学会了唱几首古老的吴歌,吴地山歌,也就是江南当地百姓说的“田山歌”。我记得里面有这样两句歌词,可以和李白杜甫一生在诗歌上的造化媲美:
好藕沉勒河底浜
还有一句:
雨笃知了口难开。
第一部分魔笛(4)
全是千年流传在中国乡村里形容男女情事,男女私情的巧妙诗句。尤其是后一句,把一种自然界的景致跟人的情爱那么纯朴真切地勾画出来。落雨天栖在树桠上的知了,雨滴不断落在知了的身上,它自然叫不声音来了。一句是藕,一句知了,分别相对应江南的雨季和纵横的河道,你说古人妙不妙?是不是真正的情种?
情之真切自然,才是文明社会应有的魂魄。中国是个古老的农业社会,但从不识字的种田人口里听来的山歌内容,证明这样一种农耕文明,已经高度发达,到达一种人性的极至。而且是在距离我们今天很遥远的过去。
我刚才说了,尿盆里的尿液要端到楼下厕所去倒掉,用水冲干净。有时我们清晨醒转来,屋子里弥漫着一层淡淡的尿臊味,久而久之,我几乎能从中辨闻出那种味儿是她的尿,哪种是我的,在春夏两季,尿臊味道要比平常浓一点,五六月份,味道是臭。起床之后开开房门、阳台门,赶紧通通风,也要半个小时,那气味才渐渐消退。夏天我们干脆就开着阳台的门睡觉,这样尿臊味道就淡多了,反正朝西的窗子也整夜开着的,气流贯通,人站在我们三楼朝西面窗台上,可以清楚地看见不远处的长江一线开阔的水面。一些港务区的吊塔、起重机在那边忙碌。所以夏天我们不怕尿盆的气道,冬天也不怕,撒出来的尿液很快冰住了。惟独春秋雨季,有点叫人尴尬不安。我们那时候最怕一上午一大早就有朋友来访,寻我的人又多。别人一进门,第一个反应就是“咦,房间怎么有厕所的味道?”我和英子都会难堪,哈哈,同时陪笑脸。“怎么会?楼底下飘来的?——”还说假话。一副假模假样的得意表情,实则心里都在暗暗叫苦。
尿盆实在太满了,两只手端着走路,下楼梯很不容易。我们住在那里,因为一楼人家有我一个熟人,英子很体恤我,大多数时候,她能够端着去倒掉,就尽量她去;有时候她都抢着去倒。这是我们第三个临时的家了。她在第一个住处那边已经锻炼过了她张薄脸皮。做这件事体,她现在像住在近段的任何一户人家的大人小孩一样老练自然,只不过更多人家用的是马桶。英子面无表情,趁上班前一段时间赶紧下楼去清洗干净,但有时事与愿违。满溢的尿盆让她无从下手。一夜的尿液贮积的瓷盆里,已经连盆沿都溢满了。端起来时她的大拇指自然会浸到尿液中间,这样还不肯罢休,走到楼梯过道上,走得稍急几步,尿液就溢了出来,溅落到水泥过道。我就亲眼看见过几次,有好几次,地上泼湿了一小片。楼梯上也有。但英子面不改色,继续平静地往前走,直到拎着湿淋淋的干净尿盆又重新上楼来。
楼下的老头老太太看她每天端尿盆,都在我面前夸奖她:“看看你,多么好的丫头家,做你老婆真是你福气!”
有时又对英子说:“姑娘,你跑慢点,当心弄在身上——”
楼上楼下天寒地冻,不知为什么,我对那一年的冬天格外记忆深刻。我也记得春天,街坊之间一到上午八九点,妇女老太婆都把家里的马桶拎出来,在楼下井台上洗衣服,洗马桶、洗菜。这样一幕情景我们现在已经看不大见了。主要是马桶一项,现在基本绝迹,被认定为是一种陋习。事实上,相对于江南的市井弄堂,曲里拐弯的小巷石拱桥,马桶这一日常用具占据了很重要的一项内容,可以说有着不可替代的位置,如同非洲人的鼓相对于他们的生存,和那里广漠的旷野。捎马桶的声音,“空通空通”往运粪的船舱倒马桶的沿河码头,简直就像江南这样一只乐器身上的音孔、音箱。马桶常年所有的湿木头气道,淡雅的粪便味和清早波光粼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