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罗曼史-第3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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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只手叠起来放到脑后,她的头发还带着浴后湿漉漉的清香。这是一个特别美丽性感的姿式,她胸前胀鼓鼓地奶子透过那件连衣裙耸起在我眼前,像两颗结在同一个枝头熟透了的桃子,隔着胸前的吉他,我只要一伸脖子,一张口就能够着它们,可是我只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的眼睛……。我鼓励她把后两段歌词唱完。
他们要分手了,我不唱。
那我唱不也一样要分手?
你唱好听,我不要我唱。
这也是理由?小蛮婆。
胖胖!你敢骂我?快点唱。
好吧,山口小姐。
什么山口小姐?
你是山口百惠……行了吗?唱歌还要出场费。
她跟着我静静地哼几句,唱几句,又难为情起来,声音始终是低低的,像是发育时声带没有完全展开。除了《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她还喜欢哼唱的几首歌曲是:
《天涯歌女》
《大海呀,故乡》
《月亮代表我的心》
《妈妈的吻》。
……
第五部分画册的一页(3)
那几年流行一首叫《妈妈的吻》,一名小歌星叫程琳。英子的声音和小程琳有很少几份相像,但她自己却觉得特别像。程琳除了很别致的童声外,声线宽厚稳定,后面这两点英子都没有。她似乎从未放开嗓子唱过歌。但她一个人没事做时,有时会反反复复哼唱《妈妈的吻》。这首歌似乎从另一个侧面泄露了她从小到大的缺乏母爱。她家在乡下,在家排行老二,上面一个姐姐,下面有个小弟弟,她从小上寄宿学堂,妈妈在县城里上班,大概一礼拜才回去一趟家。很少得到家里人的呵护温暖。有一个细节我终生难忘。她回忆自己在寄宿学堂的生活。午餐总是只吃一毛钱的一只菜:萝卜汤。她说有一个学期她吃了一个冬天,天天是萝卜汤,她说那时候已经快发育了,正是长身体时候,但家境贫困,没有钱。所以她下意识地反复哼唱这首歌,歌曲的第一句歌词也颇符合她对自己身世的想像:
在那遥远的小山村,
小呀小山村……
她的家在乡下,虽然不太远,但她上学那几年里一定特别孤单,特别想回家。从她对这首歌曲的格外认真投入的哼唱里,我能够感受到一种早年的她对家庭和亲人的思念。
那时候东西德柏林墙还没有推倒。我记得《小小少年》是一部西德故事影片,在中国放映,风靡一时的不仅有影片动人的情节,还有其中的几首欢快动听的歌曲。音乐带点淡淡的忧伤。这首《小小少年》我自己也很喜爱,但要不是英子后来经常唱起的缘故,我恐怕早就不唱了,早就忘了。电影是1987年左右放映的,那时唱这首歌曲的劲头差不多已经过去了。自从英子走进了我的生活,她就把这首忧郁耽于梦想的歌曲也一起带进了我的记忆。她哼唱这首歌尤其好听。影片里那名德国少年经中文配音后的嗓音特别和英子的声音相像。她如果正经地站起来唱,简直有点原版的味道,不知为什么,她总是羞羞答答,从不把它唱完,唱的时候又很动感情,又像是有点舍不得。她好像在这首歌里找寻到了自己灵魂的一个投影,歌词也特别合她心意。
小小少年,
从不烦恼,
远望世界星空照,
小小少年,很少烦恼,
但愿你我不分离……
她似乎在用这些歌词和曲调抵制自己青春期的烦恼。她那童稚的声音在唱歌时包含进了许许多多的心愿。我被这个声音深深地打动了。以至于有时候傍晚,她下班回家,我会喊她“小小少年!这首歌成了我私底下称呼她的一个绰号;我这样子喊她时,她会半扬起她的手,作一个既像要过来追打,又像是告饶的撒娇手势,脸往一旁偏过去,目光满含一种特殊的深情,仿佛在说:哼!我认得你,死定了你——
我们一起还唱《深深的海洋》。
我的身上也许有好闻的江水气道,她喜欢到我身上来,在我身边蹭着拥抱我,轻轻抚摸我朝天躺着的肚皮,指头在我的肚脐眼里绕来绕去。胖胖身上的味道好闻,她说。特别是肚皮上的皮肤,再热的天也是紧绷绷,凉凉的,就像在什么地方冷藏过一样。
她喜欢我腹部那块地方,那是我常年游泳留下来的纪念。我从小到大,每年夏天都泡在江水里,一年时至少有六个月的时间,每天到长江里游半小时,所以腰身坚韧,保持一种不冷不热的常温。冬天难得热起来,大热天肯定可以降暑气。至于皮肤上的气味,有江岸上的淤泥滩、芦苇滩上的潮水味。那些年里长江水比现在清多了,我游完了上岸,也不再冲洗。除非实在沾上了烂泥。久而久之,她就爱闻我皮肤上的这种味道。我也一直引以为豪。天实在闷热得不行,我会对她说:英子,到我肚皮上来凉快凉快!
房子里只有一只电风扇,夏天最热的几天里,俩人并排躺着,什么也不做,也仍旧出汗。我的凉肚皮也自然不管用了。我们尽量不去理会对方,管自己看书,耐心等天再晚一点有夜风吹来。有时,我们中的一个困倦得不行,说声睡觉,就熄了灯,连身也不敢翻一翻就睡去。半夜醒来,却又发现自己一身汗。热得实在受不了,就起来再去冲凉。到外面厨房里,弄盆自来水擦一遍身子。有好几次,我醒来,她也醒了,擦完身上的汗,俩人都睡意全无。就手牵手坐到阳台上去,看天上的星星,直到下半夜,相拥着再去睡觉。
我们的楼房靠着山麓,一方面,山坡有散发不尽的热气;一方面,半夜树林里凉快下来以后,相比城区里的居民,能享受到更多的阴凉,一般到后半夜,山就阴凉起来,飒飒露珠,湿润了所有的山林草丛。
现在,我记得她在鸟叫声音里的苍白的脸,大瞪着,有些微茫然的眼睛。她似乎从我身边走过,她走过来,那么近。时光全没有流逝,我们仍在一起,在那间已经被某年某月的建筑工地拆除了的三楼小屋子里。我感觉我叙述起来这一切来是多么困难。仅仅把它,把这一幕场景说出口已经耗费了我多年时光。这一切全因为那只鸟。我的窗外也有这样一只杜鹃鸟。它的叫声很像小孩的啼哭。我住的这一带并没有山。不!我弄错了,山是有的,叫盘龙山,在较为偏远的乡下,不像那一年我和英子住的地方,山就在窗外。而我此刻所见的仿佛是同一只鸟,我们相爱的秘密和宿命仿佛深藏在这只鸟的腹腔里。它发出声音,低婉凄恻。我们在这样的声音里相识一场;同样的声音,又使我们天各一方了。这当然不是责怪那只鸟,生命流转,我们没有办法来改变可能发生在各自命运里的一切!因此我的这些回忆,也全记载在了那种鸟的啼鸣声里。大自然中的确有很多人类打不开的书页啊!
请用露珠记读我的名字吧
用屋顶成群的鸟
追踪我早年的爱恋
当下午过去
河岸上僻静的小树林
保存着她娴静的身影
……
第五部分画册的一页(4)
诗人会这么说。诗歌深入到了这种虚空深处,勇敢得就像远古神话中的一个舍命屠龙的武士。我自己也曾经想获得这样一颗勇敢的心,我又两手空空地回来了。我用的是我早些写的一首诗……
我现在能够和她的眼睛说话。她那双瞪大的纯朴的眼睛,有时笑盈盈看我,仿佛害怕我说她什么。她努力令我满意,但仍像个不太自信的小女孩。她要我不停地夸奖好,对于她来说,我既是她最亲密的爱人、男朋友,又是她的老师,她在球场上四处飞奔时的教练。她喜欢我对她宠爱,又喜欢我对她声色俱厉。对于后者,似乎总是怯生生作好了准备。因为她对自己不满意,也很严厉,希望通过我的严厉来使自己更满意。这样,有时候她的眼神介于声色俱厉和满意之间,她目光中的表情丰富,飞快地变换,不停地责驾自己或者在跟我妥协。她不跟自己妥协,但是在我面前,她已不太能弄得清自己。有时她的笑带有某种屈尊接纳的味道,我不能用“灿烂”这样的词来形容她的笑——也有这样的时刻,但相对较少——她的笑后面有一种无法完全显露出真情的高贵,有一个身份暂未公开的严厉的公主。她常常笑得很合蓄、内敛,非常礼貌。她读过很多中国古代的诗词,我记得她经常跟我提及一名女诗人:李清照。而我在那几年,古典文学的修养几近空白。我大概是用不耐烦的表情听她聊起了李清照,讲过几次以后,她再也不讲了。自然,我课堂上讲解过的索德格朗,狄金森们也把她迷住了。她看我的眼睛充满了怯生生的爱恋,另一方面,充满了感激,直到数年之后,我才明白过来她当时讲起李清照的心情含意。
我从不对她声色俱厉。也许我有种温和的声色俱厉,好像也完全没这个必要。这句话应该改过来:她希望我对她声色俱厉。
我看着她,全副武装之后还没来得及坐下喘一口气,一夜之间缴械投降的她,仿佛投降是另一种形式更其活跃的战斗。我看着她,我自己在她那里学会了爱,爱别人、爱自己、爱这个世界上的那个她——她竭尽全力,踉踉跄跄,为我推开黑暗深处的那扇大门。我的小奶娘,我的恋人,我记忆的甘泉,我秘密的辅导员,我的心灵之花。
第五部分时钟(1)
人的记忆,就像一个工人力图在
滔滔海浪中建设一个稳固的地基……
——普鲁斯特
跟人合伙开小饭馆,没过一个月又散伙了。气得我连当时开店时购置的一些家当和电器都扔在店里不要了。我只搬回家一台冰箱。搬回去两天就转手卖掉了。那台冰箱还是去南方打工的我前妻回来支助我的。我把很多东西丢在店里不要了,成了开饭馆那条街上的一条不小的新闻。人家每次街上看见指着我背后说:那小子蠢得连店里家当也扔给房东了。因为欠房东两个月的房租,我扔下不要的那些东西实际上是做了抵押。随后,我又断断续续干活挣过一些钱。到一家面馆去帮人家下面条,我去做了几个月,最后,去一家做化妆品的私营公司,做产品推销。我记得我推销过的有杀虫剂、洗面奶,皮衣上光剂什么的。所以我和英子住的家里这些东西都免费。与此同时,英子也开始不满足于现状,她的眼光很好,当时就建议让她去学一门财会,她说这门学问将来前景一定很好,可惜她没找到门路去学。她又说要学电脑。总之,一门心思想离开那家医院。赤日炎炎之下,我记得我骑着脚踏车踏上坡,往家的方向去,车子后座上搁的全是皮衣上光杀虫剂之类的产品样品。我还要负担四岁儿子的生活。英子和我一起带小孩,我们花每月七十元请了个保姆,白天把儿子寄养在保姆家。
我不再有空闲弹琴写东西,至少白天不允许。大清早俩人双双出门去上班。我们也曾为一些生活上的小事生过气。例如她对我和前妻的友好关系,始终不大高兴。我的小饭馆不开了,东西不拿回去,她也持异议。她不高兴了,我就更加不高兴。干脆你连冰箱也别拿回来,她这样说我,也知道那台冰箱的来历。她知道我和我前妻只是协议离婚,似乎总有些为此而烦恼。最印象深的一次是,有一次俩人逛街,我碰上我们当年写作班的另一名女学生,我就停下来跟她聊了一会,我当时的表现一定也比较热情。那名学生走了以后,英子就跟我发脾气的样子,闷闷不乐,说什么也不理我,我也不知说了多少好话哄慰她。一直到那天晚上,俩人回到了家,坐在阳台跟前,她才突然朝着我泪流满面,捏着我两只手说:胖胖,我一直以来只想你最爱我,心里面只爱我一个的,今天我才明白,原来你这种人很容易爱上别人的……
说什么呀?我怎么爱别人了?
别争辩了,你对街上碰到的学生笑的样子,就像以前对我好一样。
那,我该怎么样,哭丧着脸吗?
不是的,胖胖。
……你想到哪儿去啦?
我也不知道今天怎么了,好胖胖,我妒忌心是不是很强?
她把沾满眼泪的脸庞埋到我胸前,说了多少遍要我一定好好待她的话,我第一次在她身上发现倔强生长的孤单和绝望。我感觉自己很可怜,她也很可怜。她的话对我就像是当头棒喝!
坏胖胖,你一定要讨厌我了。
讨厌?我亲你抱你来还来不及呢。
这场小小的风波化解了,但从此她看我的眼睛里就有一种先前没有的狐疑和忧虑。这类似的阴影似乎只在她那一方面,我是只当做不知道,很坦然的样子,但其实也不是说没想法。
1991年6月,中国境内普降大雨。大雨下了整整一礼拜,我俩呆在三楼那个房子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