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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节

爱的罗曼史-第3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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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地方,都满了。我身上全是你。
  那我只好孤零零,一个人在家等妹妹——
  妹妹一下班就回来,给你带好吃的。馋哥哥……
  除了风声,我们也听见炉子上的火着起来,煤球轻微的哔剥声。听见洋锅子发烫了,泡饭烧开,漫出锅沿。可是我们舍不得起来吃。舍不得俩人的身子动弹。谁也不动一动。动一动,就要起床了,就会有分开来的感觉。不动,我和英子谁也不动,双方全赖在对方的肉里。那温温柔柔的肉身贴肉的感觉,那青春感,肌肤相亲,什么也不用做,甚至不用说话。只听听各自的呼吸,听窗外的大风呜呜叫过。我俩同时闻到了泡饭的香味,那是小半锅子有点枯焦的饭粒煮开了的香味道。冬天闻那个味道真香,特别地暖热到各人的心底,暖热到咕咕叫的胃里。起来吃泡饭,就一碗冷咸菜,萝卜干。萝卜干臭香堂堂,好闻,有五香味。泡饭热烫。筷子搁到碗边上有一种叫人牙齿发酸的声音。有一次我俩就着冷萝卜干吃泡饭,坐在茶几前头,正好一道冬天亮亮晃晃的太阳射进来,啊,连吃在嘴里的萝卜条也变得耀眼幸福……我穿了衣裳到厨房看,泡饭汤已漫了一地。米汤浸到地上的煤灰堆,又有不同的香气,冷煤灰有时也能转换成不可多得的香料。
  有时候,做完爱后,我们的被窝会有萝卜干味道,很淡很淡一点点,咸萝卜条。往往是接近英子例假来的那几天。女人身上的味道,随着月经来的天数、浓淡而有些微、几乎不易觉察的变化。有时候干躁、干净些;有时候温热浑浊。我们很少交谈这些。我也闻见过各种香味,淡淡的蔷薇花,类似于动物的体内的麝香,以及野苹果花味。我们男人也有味道,不过自己不知道罢了。
  整个冬天吉他弹起来都是喑哑的,声音发闷,很灰暗。寒天头冻得金属弦丝噎住了,僵住了。我那年可能也弹古典的尼龙弦。真正上好的琴弦应该是种羊肠细弦,我怀疑全要从国外进口,中国当时候还很少听说有。但这种说法我也不敢肯定,听起来也像是一种传说。真正上好的羊肠弦我也从没见过。如果是尼龙弦,它有一个对气温和空气温度的敏感,1990年那样的冬天,根本就没法弹,质感完全弹不出来。除非像现在这样有空调,1990年江阴有几家人家有空调?偶尔晒太阳时,天气特别好,连续数日的大晴天,那么吉他的声音才泛亮出来,弹的人手感好,弦线本身也像活过了一口气似的富于表现力。
  风轻轻地把雪吹来,吹到靠马路的屋面上。从我们三楼的阳台望下去,往城里去的那条马路正好是紧贴山脚的一个坡道。是县城里主要的柏油马路之一。往西,通往陶瓷厂。陶瓷厂过来,上了坡往下走,就是我们家,一个路左边有围墙的大院子,院门进身右面一只水泥砌的大井台,整幢大楼里的人家公用。左面往大楼中间去,有一个上楼梯的过道。我们再回到马路上,再往西,起重机械厂。这条柏油路一直到头,就是长江江阴段的黄田港堆场。何谓堆场?专门堆黄沙和工业用煤卸货的货场,后来堆集装箱,所以我们的三楼房间到天热了还有港口一带不断吹来的油漆和船上的柴油气味。冬天,空气比较清爽,马路折过来往东,到了坡底下的陶瓷厂门口来了个不规则的180度转弯,转而往南——到北门菜场,机械厂,车辆厂,县城大街上,这一带是我从小到大最主要的生活区域,但和英子搬家到小孤山脚下,很贴近北门的浮桥和港区,对我来说还是有一种新鲜感。
  冬天,柏油马路黑黝黝的,下雪的天气里景色萧索。下午开始,马路上就看不见几个行人脚踏车。阳台对面的小孤山阴暗凄清。庵堂门口死寂一片。看一眼都让人觉得冷,那几棵大银杏树也早已脱光了树叶,剩下几根粗大的枯枝。江边上的轮船经过时拉响呜呜的汽笛声,仿佛拉响了灰濛濛随飘雪而来的寒流。寒潮明显地使整个城市的外观变了形,这是一年中最天寒地冻的几天。我不时走到阳台上去看英子有没有下班。她骑车的模样我老远一眼就能认出来。首先,她穿的那件绛紫色的羽绒衫,她两只手握笼头的样子跟别的人不一样,一看就是自己一个人偷偷学会骑车的,手势僵硬,不自如,而且习惯了骑车时想心事,脸几乎不往左右两边转。从踏脚踏车的动作上也可以看出她的认真执拗,她手扶笼头的样子就像田里的农民笔直站好了扶着犁铧,一副略低下头全神贯注的表情。我有几次终于等到她出现在我三楼阳台的视野里,但她一次也没抬头看这边阳台。她不像我,每次从外面回来总要下意识地瞟一眼自己的家。
  雪刚刚飘下十几分钟,雪的粉粒很硬,清亮结实,像是老天往大地各处撒下了一层芥菜种籽。但空气却顷刻间为之一变,那时已经是傍晚四点多钟。几年以后我住过的这幢港务区楼房就被拆除了,我那个三楼阳台的视野只保存在我的回忆里,也许是永久的保存。对我而言,当年置身在那个阳台的高处,仿佛漂浮在半空中往下鸟瞰的感觉仍旧清清爽爽,十分的真切。那条僵黑的沿山公路也不复存在了。一路过去主要的工厂,住宅区、商店……全不复再有了。
  我的听觉也受到爱的洗礼,那是缓慢成形的,前所未有的体验。我经常坐着坐着,突然心一跳:英子回来了。凭什么?凭我的耳朵。只要她那辆脚踏车在大院门前一拐弯。车子轮胎往往会在坑洼不平处颠顿一下,就这一下,我的耳朵总能捕捉到。如果有一天她格外小心,下车时不让自己的车轮胎从那个凹坑上面过。车子一点声音也不发出,只有链条在平地上静静的转动声,我也能认出来。我的耳朵肯定比以前更加灵敏了。那几年里,可以说我从头到脚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英子身上。即使是偶尔写作,弹琴,也仿佛是那种感情世界的一部分。我还没意识到这些自己就沉下去了。我把我这个人交给了她。她管束着我所有的呼吸,意识,感官和生命。我几乎成了走在另一条街上,在医院上班的她的身体的一部分。
  第四部分夜曲(3)
  汽笛声。长江里轮船的汽笛声,仿佛是夜空颜色的一部分。风呼呼地从脚底下吹过。汽笛声像是在高处,更高远的地方。那是整个县城的制高点,整个被寒流裹挟的世界的支点,支撑物——滚滚而去的世界,其内部秘密的形态呈现长江风高浪急的水流状……
  汽笛声像人脱光了衣裳站着,在寒天里。
  风怒吼着。窗外的风忿忿的声音。
  风呼呼往我脸上吹,往屋子里灌。屋子里光线昏暗,里外两个房间也就两只从天花板垂挂下来的电灯泡,还是那种老式的拉绳开关。灯泡是25支光,最多40支光。我们从未用过60支光的。厨房间也有一只。另外就是两盏台灯,傍晚时分屋子显得格外空落落,阴沉沉。两个房间连接处有一扇房门,但却关不住,闭不严实。我们要关上它时就得在门后顶一张骨牌凳。我坐在床沿上,拿起吉他,心神不定弹了一会,弦丝僵冷,又放下来,再去看看煤炉上烧的饭……。房间里没有电视,没有收音机,什么机都没有。俩人平常在一起,只是看书,说话。有时,像那样的黄昏头,她会一阵风似地回来。她跑楼梯跑得很快,身上仍带有那种中学生放学似的劲头。胖胖,我回来啦!她突然出现在房门口,衣裳还在手脚的摆动中悉卒作响。我们家的门口有一道木门槛,她每次回来都要用脚后跟踢一下那个门槛。就像扣监扣准了的运动员都要往后顿一顿身子。
  她一次又一次地在我记忆中顿脚,踢响门槛,她还兴高采烈要往那门槛上站一站,这一个孩子气的动作和她张开的手臂成了我往昔岁月里一个凝固的空气和人形雕塑。或者有点像是电影里的定格。她身上的背包一般斜挎在肩后,那件羽绒衫似乎像当年流行的宽幅蝙蝠衫的样子。她扬起的两只手。她的肩背后的窗外有冬天的雪。她的双手是半举起,不是扬起;是小女孩式娇憨的姿式。像刚学会走路的小小孩做了一个要大人抱(的动作)。“爸爸抱。妈妈抱。叔叔抱……”她只举一小会儿就放下了,像是羞怯地意识到自己长长了。冬夜的暮色中,她的脸上掠过一丝怯生生惊喜的神情——我在屋子里没出去,一直等她令她感到高兴。她一直不能完全相信我已经属于她。她那双优雅稚气的黑眼睛亮亮的,一眨不眨飞快凝视着我,确认我仍是早晨在她怀抱里的那个我。她的头顶上方,落雪天的暮色幽蓝幽蓝,整个窗外的世界,整个天色仿佛都在加深一种她对我的凝望。我的眼前似乎有一双巨大的瞳仁,它在渐渐扩展,放大,将我无声地拥入她的瞳仁中心。也许用一滴泪,一小滴少女的清泪将我吞咽和吮吸净尽。这幅画面是湿湿的,有点咸,冰凉冰凉,像眼泪水的滋味;她一定已经把我吸纳融化进了她灵魂的虹膜,灵魂的视网膜了。
  胖胖,我回来啦……。小女孩式欢快的声音,静静的嗓音,跟飘飞的雪花一样发声,也一样无声无息。我不记得自己的回答。我不记得自己说了些什么。那几年里我都是粗心、大大咧咧的男人,碰见任何事情都满不在乎。晃晃肩膀就撞冲过去了。我力气大得很,我体魄完好。在下一个画面里,我们已经开始吃晚饭,在睡觉靠阳台那只房间破旧的沙发上,就着那张茶色玻璃前房主留给我们的茶几。我们吃得很欢,很红火。她斯斯文文,我大口吞咽。我们吞咽对方的方式全不一样。白菜炖肉?芹菜豆芽?我竟想回忆起来那些个晚上的菜谱。我如今对其中每一样场景都馋涎欲滴,我连那其中的灯光和阴影也能吃到胃里面去,我那回忆的胃啊!咀嚼,咀嚼灯光,咀嚼骨头渣一样的寒流。不出声默默地吞咽。我全靠这回忆走出人世的沙漠。我仿佛是在沙漠的边缘和英子告别的。我们终于走到了俩人深情相爱一场的尽头,我们看到了爱的尽头。她怯懦回头,我不回头,迎着茫茫风沙再走进去。我是不顾三七二十一的。我从不往回看,在自己的心里面用一只耐饥耐渴的胃往回看。我就这样背朝着她走远。在茶几前,一只热腾腾的砂锅还吃得小俩口脸红通通。她吃饱了,要我带她到北门浴室去洗浴。我在浴室门口等。那根仿佛一百年前的路灯柱下。我到附近副食店研究香烟牌子,各种价格。我很少买,因为我穷。我只是站在柜台前捱时间,等英子从女浴室跑出来。红扑扑的脸蛋,风一吹能闻见肌肤娇嫩变冷的气味。那是黑暗街市上另一个让人心动的时刻,让所有的夜晚怦然心动。她的美丽,她湿漉漉的冷头发刮擦到我脸颊上,风又把它们吹开,哎呀里面好闷。她又低下脸去检查一遍带的手袋里的衣物,看看有什么东西少了?香皂、洗发水、护肤膏。那冻成一束束的冷头发又掉落下来,擦过我的脸。你相信吗?等我们走到几百米外的山脚下,走到住处三楼的门口,她头上的头发完全冻住了,已经被那该死的鬼天气结成了一块冰——饼……
  我俩跌跌撞撞摸索着上楼,一到家她就把温热的自己给了我。没带电筒,楼梯很黑。上楼梯每次都是她说话,像个看护我的大姐姐,胖胖当心,慢点跑。夜晚楼梯上有一种荒凉的气息,仿佛人能藉此通往遥远的月球。我们在月球上开了门。钥匙在她温热的脸蛋一侧转动。
  有时我想到我把材料糟塌了。这一美好往事的一幕幕,一天天。我当时接受下来如此自如从容。而今却这样,像这样我们漫无边际坐下来想到哪儿说哪儿,这不符合人性的法则。你要知道冯建英这样一位女性在我生活中的地位,在我全部人生道路上所起的作用。她今后仍还在影响我,引导我去往某个地方,一个只有我独自前往,但却事实上地属于俩个人的世界。当我们的等待终于有结果时,我们无法把我们的等待说出来——人生是由等待组成的,各种花样,各式各样的等待,而大多数人则生下来就开始等待,有了结果,我们似乎对原先的等待全不在乎。我讲1991年的冬天,能够像点模样讲出来的,又有几件事情,几个抹不去的细节?而为了这十几分钟的谈话,我们不仅一天天地活过了1991年,也包括90年、92、93年。我们怎样能够把这张网理出个头绪?天气、街道、每天的上下班,我每天翻过的曲谱,心头默诵的诗句,这一切全在哪儿?艺术是对往昔的一种诉讼,但艺术本身就并不公正,实在是人类本性太过粗鄙的、最直接的一份证据。我们只是拿到了那份清单,却拿不到一丝一毫实实在在的货品,这里面并没有一个丰富庞杂的堆品场,甚至清单上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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