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里美作品选-第4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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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求求你,妹妹。”
“哥哥,我已经答应人家了。这是本地的风俗,您也知道,而且我给您
再说一遍,这儿只有我能即兴唱歌。”
“荒谬的风俗!”
“我这样唱心里也非常难过。因为这样会勾起我的心事,使我想起我家
的不幸。明天我一定会因此而病倒,可是不得不这样做。哥哥,准许我吧。
您还记得吗,在阿雅克修,您叫我即兴唱支歌来让那位英国小姐取乐,而她
是嘲笑我们的古老习俗的。今天难道我不能够即兴为这些可怜人唱些歌吗?
他们会感激我的,而且能减轻他们心中的哀伤。”
“好吧,你爱怎样做就怎样做。我敢打赌你已经创作好了哭丧歌,你不
愿意不把它唱出来。”
“不,哥哥,我不能够预先作好。我得坐到死者跟前,心里想着幸存的
人。等到眼泪涌上来了,我才把心里想到的唱了出来。”
她这番话说得十分简洁明了,合情合理,不可能怀疑科隆巴小姐有丝
毫夸耀自己诗才的想法。奥索软了下来,陪着妹妹到了皮埃特里家。死者放
在最大一间房间的一张桌子上,露出脸来。全部的门和窗都打开,桌子四周
点着好几根蜡烛。寡妇在死者头部旁边,她的背后是一大群妇女,把屋子的
半边都挤满了;另一半边站着男人,都不戴帽子,眼睛盯着死者,保持着最
深沉的静默。每一个新到的客人都走到桌子旁边拥抱死者①,向寡妇和儿子
点点头,然后一言不发地站进应站的圈子里。不过有时也有个别吊唁客打破
庄严的静默,向死者说几句话。一位老大娘说:“为什么你要抛下你的好妻
子啊?难道她伺候你还不够周到?你还缺些什么?为什么你不再等一个月,
你儿媳妇也许会给你添个孙子?”
皮埃特丽的儿子是个高大的青年,他紧握着父亲冰冷的手喊道:“为什
么你不是?横?死②呢?要是横死我们就可以为你报仇了!”
①这种习俗至今仍流行于博科尼亚诺(1840 年)。——原注。
②横死,原文是mala morte。——原注。
这是奥索刚进门时所听到的头两句话。看见他进来,人群立刻分开,
一阵好奇的咕唧声说明众人已经等了好久,哭丧歌女的到来使他们兴奋。科
隆巴上前拥抱寡妇,抓住她的一只手,凝神冥想了一会儿,眼睛低垂着。然
后她把梅纱罗向后一撩,眼睛盯着死者,俯下身子,脸色青白得同尸首一样,
开始唱了起来:
“夏尔-巴蒂斯特!愿基督接受你的灵
魂!——活着,就是受苦。你现在去的地方——既没有太阳,也没有
寒冷。——你再也用不着你的砍
柴刀,——也用不着你的沉重的鹤嘴镐。——不用再干活。——从今
以后天天都是礼拜天。——夏尔
巴蒂斯特,愿基督收取你的灵魂!——你的儿子现在管你的家。——
我眼看着橡树倒下了——被西
南风吹得干枯了。——我以为大树死了。——我再次走过,看见树根
上——又长出新芽。——新芽又
长成像树,——枝繁叶茂,树荫满地。——马德莱娜,在粗大的树枝
底下休息吧,——同时要想念以
前那株橡树。”
听到这里,马德莱娜放声大哭,还有两三个男人,他们在必要时能够
冷静地开枪打死几个基督徒,正如他们打死山鹑一样,这时也在他们晒黑的
脸上抹去了大滴的泪珠。
科隆巴照这样子唱了一会儿,有时歌词说给死者听,有时说给他的家
里人听,有时运用哭丧歌里常用的拟人法,用死者的口吻安尉亲友,给他们
忠告。她越唱,脸上的表情越崇高;脸色变成透明的玫瑰色,衬托出她的亮
晶晶的牙齿和闪耀着光芒的大眼睛。她真像站在三脚支架上的古希腊女巫。
除了几声叹息,几声呜咽,人群中听不到任何轻微的低语声,大家都簇拥着
她。奥索对于这种原始的诗歌本来比任何人更听不进去,过了不久也受众人
的激动情绪所触动了。他躲在屋子的一个昏暗角落里,哭得跟皮埃特丽的儿
子一样。
突然间听众中间发生了一阵轻微的骚动,人群向两边让开,几个陌生
人走了进来。从大家向他们表示的敬意和急急忙忙向他们让路的情景来看,
来人肯定是大人物,给主人家特别增光。不过,由于尊重哭丧歌,没有人向
他们开口说话。第一个走进来的人大约有40 来岁,他穿着黑服,钮孔上别
着红色勋带,神气威严而自信,叫人看见就猜出是省长。他背后跟着一个伛
着背的老头,脸色腊黄,戴着一副绿眼镜,掩饰不住眼镜下面胆怯而不安的
目光。他穿着一件黑衣服,尺寸太大,虽然还是新的,但显然是几年前做的。
他寸步不离省长左右,仿佛想躲进省长的阴影里。最后,在他身后走进来两
个身材高大的青年,皮肤被太阳晒得黑黑的,两颊布满浓密的络腮胡子,目
光傲慢,十分放肆,表现出缺少礼貌的好奇心。
奥索早已忘记掉村子里的人的面貌,可是看见了戴绿眼镜的老头,立
刻在他心中浮现出过去的回忆。老头跟在省长身后,这一点就足以使奥索认
出他来。他就是巴里奇尼律师,皮埃特拉内拉的村长,他带着两个儿子来让
省长领略一下什么是哭丧歌。当时奥索的心情很难形容,可是面对父亲的仇
人却使他产生一种嫌恶之感,经过长期压制的怀疑,又涌现了。
至于科隆巴,她一见到不共戴天的仇人,善于变化的容貌立刻出现了
一种阴森可怖的表情。她的脸色刷白,声音沙哑,刚开始唱的歌词到了嘴边
便消失了? 。可是过了不久,她又带着一种新的激昂情绪继续唱下去:
“雄鹰在空荡荡的巢前——宛啭哀啼,——几只掠鸟在它周围飞来飞去,
——羞辱着雄鹰的哀伤。”
唱到这里只听见有匿笑的声音,那是那两个新来的青年发出来的,他
们大概认为这样的隐喻太明显了。
“雄鹰有朝一日会清醒过来,展开双翅,——用利嘴啄得仇人血流成河!
——你啊,夏尔-巴蒂斯特,——让你的朋友们向你道个永别吧。——他们
的泪已经流够了。——只有可怜的孤女不流泪。——为什么她要为你流泪呢?
——你尽了天年才长眠——而且是在亲人中间,——准备好去朝见——全能
的天主。——孤女正在哭她的父亲,——卑鄙的凶手——从背后突然袭击他;
——父亲的血是鲜红的——埋在绿叶堆中。——这血高贵而无辜——被孤女
汇集起来,——洒在皮埃特拉内拉上头,——使它变成致命的毒药。——皮
埃特拉内拉永远留着这血迹,——一直到凶手的血——把无辜者的血洗涤干
净为止。”
唱完这几句,科隆巴倒在一把交椅上,她放下梅纱罗遮住脸,只听见
她发出了啜泣声。
在场哭着的妇女们赶快拥在哭丧女的周围;好几个男子对村长和他的
儿子们怒目而视;几个老人喃喃地埋怨他们不该到这儿来惹起公愤。死者的
儿子分开众人,准备恳请村长赶快离开;可是村长已经不等他开口,跨出了
大门,他的两个儿子也走到街上。省长对年轻的皮埃特丽说了几句表示哀悼
的话,就马上跟着他们走了出去。至于奥索,他走到妹妹身边,挽着她的臂
膀,拉着她走出了屋子。
“送他们回去,”年轻的皮埃特丽对他的几个朋友说,“当心点,别让他
们遇到什么!”
两三个青年急急忙忙地把匕首放进左边的衣袖里,伴送着奥索和他的
妹妹一直到他们家的大门口。
第十三章
科隆巴气喘吁吁,疲惫不堪,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的脑袋倚在哥哥
肩上,用双手紧握着他的一只手。奥索对她的最后几句唱词内心深感不满,
但还是十分警觉,一句话也没有埋怨她。他默默地等待她的歇斯底里发作平
静下去,忽然有人敲门,萨娃莉亚满脸惊惶地跑进来说:“省长先生来了!”
科隆巴听见这个通报马上站了起来,仿佛对自己的软弱感到羞耻,顺手扶着
一张椅子,椅子明显地在她的手下颤动着。
省长首先说了几句深夜来访表示歉意等客套话,慰问了一下科隆巴小
姐,谈起感情过于激动的害处,谴责哭丧的恶习,说哭丧女越有天才,就越
能使听众增加内心的痛苦;他还巧妙的插进几句轻微的非难的话,责备最后
几段歌词的倾向性。然后,他口气一转,说道:
“德拉?雷比亚先生,您的两位英国朋友托我代他们问候您,内维尔小
姐要我特别向令妹致意。她还托我带一封信来给您。”
“有内维尔小姐的信?”奥索叫起来。
“不幸的是,我没有把信带在身边,再等5 分钟,我派人给您送来。她
的父亲病了几天。我们有一阵子害怕他传染上我们可怕的热病。幸好现在他
痊愈了,您自己就可以看出来,因为我想你们很快就会见到他了。”
“内维尔小姐很担心了吧?”
“幸运得很,她是等病好了以后才知道危险的。德拉?雷比亚先生,内
维尔和我经常谈起您和令妹。”
奥索欠了欠身。
“她对你们俩有很深的友情。她外表上十分文雅,举止有点随便,实则
内心里有很坚强的理智。”
“她这人非常可爱,”奥索说。
“先生,我等于是受她的请托才到这儿来的。因为谁也不比我熟悉那件
我根本不愿意在你们面前提起的不幸往事。既然巴里奇尼先生还是皮埃特拉
内拉的村长,而我还是本省省长,我不必说,你们也明白,我对某些猜疑是
十分重视的;据我所知,这些猜疑是由几个轻率的人告诉你们却被你们本着
正义感拒绝相信的;大家认为,以您的地位和您的性格,您应有这样的正义
感。”
“科隆巴,”奥索在椅子上焦躁不安地说,“你太累了,去睡觉吧。”
科隆巴摇了摇头。她已经恢复平时那样冷静,只用闪耀着火光的眼睛
盯着省长。
省长继续说:“巴里奇尼先生非常希望消除你们之间的敌意? 。就是说
你们之间的不确定关系? 。就我而论,我很高兴看到你们能够恢复正常关
系,就是说像常人一样,能够互相理解。”
“先生,”奥索激动地打断了省长的话,“我从来没有指责过巴里奇尼律
师是杀害我父亲的凶手,可是他做了一件事,使我始终不能同他恢复正常关
系。他冒用一个强盗的名义伪造了一封恐吓信? 。至少他曾暗中说信是我父
亲写的。而这封信,先生,大概就是我父亲被害的间接原因。”
省长沉思了片刻。
“当初令尊同巴里奇尼打官司期间,由于令尊脾气容易冲动,相信有这
件事,这是情有可原的;可是,今天对您来说就不应该这样盲目相信了。请
您考虑一下,巴里奇尼根本没有什么利害关系要伪造这封信? 。我的意思并
不指他的性格? 。您对他一点也不熟悉,您对他早有反感? 。但是您不能够
设想一个懂法律的人? 。”
“可是,先生,”奥索边说边站起来,“请想一想,对我说这封信不是巴
里奇尼先生伪造的,就等于说是先父伪造的。先生,他的名誉就是我的名誉。”
“谁也比不上我,先生,”省长继续说,“更确信德拉?雷比亚上校是清
白无辜的了? 。何况,伪造信件的人现在已经查出了。”
“他是谁?”科隆巴向首长走过去大声问。
“一个坏蛋,犯过好几件案子? 。都是你们科西嘉人认为不可原谅的案
子。他是个窃贼,叫做托马索?比安基,目前关在巴斯蒂亚的监狱里,他自
己承认那封该死的信是他写的。”
“我不认识这个人,”奥索说,“他要达到什么目的呢?”
“他是本乡人,”科隆巴说,“从前我们一个磨坊师傅的兄弟。他是一个
坏蛋,专门说谎,说的话不能信。”
“等一等,”省长又说,“您马上就知道他在这件事里有什么利害关系。
令妹所说的那个磨坊师傅,我相信他的名字叫泰奥多尔,他向上校租用磨坊,
那磨坊正好位于巴里奇尼先生同令尊争夺所有权的那条小溪上。上校为人慷
慨,没有拿磨坊来谋利。人人皆知巴里奇尼先生爱财如命,因此托马索以为
巴里奇尼先生一旦收回小溪,磨坊的租金就要大涨而特涨,为了帮哥哥的忙,
托马索伪造了强盗的信件,这就是整个事情经过。您知道在科西嘉亲属关系
十分密切,有时竟使人因此而犯罪? 。请你念一念检察长写给我的这封信,
它能证实我刚才对您说的话。”
奥索把这封详细叙述托马索口供的信看了一遍,科隆巴也靠在哥哥的
肩上把信看了。
看完以后,她嚷起来:
“一个月以前,大家知道我哥哥快要回来,奥兰多拉奇奥?巴里奇尼到
巴斯蒂亚去过。
他一定是见到了托马索而且买通了他,叫他撒这个谎。”
“小姐,”省长不耐烦了,“您对一切都用丑恶的假设来解释,难道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