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光年-第1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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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为什麼现在的我,却没有流下任何一滴眼泪?为什麼我觉得内心有一个很空很空的黑洞,所以的感觉都被吸进去了,连哭泣的能力都丧失了,连悲伤都觉得可笑了。
我不知多久以後,我累得睡著了。
我不想做梦,但我还是梦到了国小六年级的我,在导师办公室裏头,老师把我叫到他身边,小声地跟我说。
「康正行,你是班长,你要帮助余守恒,你要当他的好朋友,这是老师和你两个人之间的秘密绝对不要跟其他人说。」
这个梦,真的烂爆了。
我突然被电话声吵醒,我看了看来电显示,是余守恒。
我本来不想接听的但是我还是按下了按键,我没说话。
我只听见,他说,他在医院裏头,他说,他出了车祸,他说,他现在想见我。
第二十二章「九月二十一日一点四十七分。」 ,一九九九。
康正行
我到医院接他,其实还好,只是些微擦伤,经过护士擦药包扎没有什麼大碍,算是万幸,但是他的Spyder二代侧面都磨花了。
他满身酒气坐在医院门口,像个做错事的小孩,满脸写著愧疚,我不想搀扶他,反正他自己可以走得动。
我把野狼发动,然後叫他上车,我送他回去。
他默默地跨上车,我缓缓地向前骑。
「杜慧嘉呢?」我说。
「我送她回去了。」他回答。
「送她回去之後,一个人骑著车,但是我不知道为什麼,我越骑越快,我想知道最远我可以到哪里?」
「你以为你骑著一台摩托车,最远还可以去哪里?」
「我想去,未来。」他说。
「神经病。」
我不知道他到底是刻意的,还是他累了,他的头轻轻地靠在我的背上,他身体暖暖的贴著我。
「你宿舍怎麼走?」
「我今天不想回宿舍。」
他果然喝醉了。
「那你要到我家吗?」
他没有说话。
我帮他脱去他的上衣,牛仔裤,他有点踉跄,我还以为他的酒量不错,果然是我太看得起他了。
然後我扶他躺在床上,他好像是累了,睡了,跟著我自己脱去衣物,看了看闹钟,天啊,十二点多了,我在他身边躺下。
我的单人床,本来我一个人睡是绰绰有馀,现在挤著两个人,而且余守恒的身形这麼巨大,我只好侧身,而且是真的很侧的那种。
我不知道为什麼,今天晚上可以发生了这麼多的事情,我陪他到舞会,他说他跟杜慧嘉在一起,我跟他争吵,他出车祸,而现在,他躺在我身边。
我对所有事情感到愤怒,但是我却找不到理由去恨他。我睁开眼睛看看他,他的脸上还是稚气,他睡著的时候总是微笑,他身上除了酒气,还有股熟悉的香味。
他像我记得的那样可爱,我知道,我像我记得的那样喜欢著他。
所以我想我应该祝福他跟杜慧嘉。
是这样的吗?
但是现在我的心就是会被揪得紧紧的。
躺在身边的这个人,是我最熟悉,却又最遥远的。
他翻个身,侧身脸面对著我,我把脸贴近他。
他吻了我。
或许是我的错觉,但是他刚刚把唇轻轻地贴在我的唇上。
我吓了一跳,屏住呼吸。
他的左手搂过我的肩膀,轻抚过我的手臂。
他是醉了吗?
他深呼吸,然後再次吻了我,他的舌头在我的唇上滑过,他手掌紧紧抓住我。
他一定是喝醉了。
他一定是喝醉了。
他亲吻过我的额头,然後我的脖子,然後我的耳後。
我突然觉得不对,我用力推开他,用尽全力,他凭什麼这麼做?
他凭什麼可以理所当然对我这麼做?
但是他只是把他抱得更紧,像是,他用尽全力想感受我在他身边。
然後他脱去我的上衣,吻遍我的上身。
我想抱住他,我想触碰他,但是我却害怕这一切的感觉,也会像掉入我心裏那个黑洞一样消逝了。
他褪去了他的内裤,然後牵起我的手,抚摸他自己的身体。
我们两个人就这样完全赤裸地紧贴著对方,我可以拥有他背上的线条,他手臂的肌肉,他的脸颊,他的胡渣,他的呼吸,他的,一切。
他把我翻身,然後进入我的身体。
或许这是我期待很久的感觉,发生了,但是一点都不真实。
因为我们用了太真诚的方式面对彼此。
因为我们打破了这几年来维持「友情」的规则。
因为我们这次用了「友情」,交换了另一个「秘密」。
然後我们拥抱,沉沉睡去,想像这辈子就这样过了。
突然,我感觉到整个房间开始摇晃震动,我在这剧烈颤动的感觉中惊醒,看了一眼闹钟,一点四十七分,整个地板持续上上下下,房间窗户的玻璃震碎了,靠墙的书柜也倒了下来,而我,只是傻傻楞著。
地震持续了一会,在几个馀震之後,终於平静下来。
这时候我才突然发现,我没有在房间裏头看见余守恒,我大声喊著他的名字,没有人回应,我想开个灯,但是电源断了,在这个漆黑的夜晚,我只能靠著窗外的月光摸黑找到一条短裤,穿上,找到了手机,我想拨电话给他,怎麼都拨不通,我走出房子外,他的小野狼不在,整条街上也全是黑的,没有路灯,没有招牌的霓虹,只有聚集在屋檐下的路人们的嘈杂的议论声。
我四处寻找余守恒的身影,却怎麼也找不到他。
我越来越害怕,我喊著他的名字,向所有人询问,有没有见过他。
有一刹那,我以为,这是我做过的最烂最烂的一个梦。
直到後来,我才知道,这个晚上,是我这辈子最後一次,见过余守恒。
第二十三章「我想,原来这就是怀念的感觉。」 ,二零零五。
余守恒
我们两个经历了千辛万苦,终於回到家了。
还好,只不过比本来预估的晚了一个半小时左右。
整个火车的旅程上,我没有跟康正行说一句话,我只是睡了几十分钟,而他撇著头看著窗外。
下了车,我们沿著那火车站旁边的小道,往河堤方向走去。
这条路也是我们从家裏到瀚阳高中,必经的路线。
我们两个看起来都相当狼狈,不过我想,反正只是回家一趟,没有必要光鲜亮丽的。
我们还是沉默。像是我们这辈子都不再有话可以说。
我们都长大了,说出口的话变少了,没有年轻的时候那麼多大道理,多的只是些喃喃自语,想把话都说给自己听,因为等到长大之後,终於才发现,已经越来越少人,愿意听别人说话。
我们两个踏上了河堤,停下脚步,看著太阳渐渐地朝著西,过不久就会沉入那个山头。
「那天,你为什麼不说再见就离开了?」他突然开口。
「哪天?」
「一九九九年九月二十一日,我们最後一次见面那天。」
「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我们没有必要再见面了。」
「因为你发现你喜欢我?」他笑著说。
我没有说话。
「因为你发现,我们之间已经不再是友情了?」他又笑了。
「还是,你根本後悔发生的那些事,想假装什麼都没有发生过?」
我转身揍了他一拳。
他倒坐在河堤。
「你到底要干嘛?」我开始一连串地怒斥他。
「你到底以为你是谁?」
「是你跟我说你根本就不想要当我的朋友!」
「是你先破坏我们的友情的!」
「是你说我们根本就不是朋友的!」
停顿。
「因为我不只想当你的朋友。」他说。
我又揍了他一拳。
「而且你早就知道。」
我再狠狠揍他一拳。
「但是你不能没有我陪在你的身边。」
「我听不懂。」我说。
「你懂,从国小到现在你都懂,你只是习惯自欺欺人。」他说。
「我听不懂!」我重复一遍。
「你懂,因为你知道,你在国小的时候,也是被老师规定要跟我作朋友的,因为那时候,你是个坏学生,根本就没有其他同学要理你,你根本就没有朋友,所以你答应了老师,要跟我作朋友。」
我不想听他说话,我转身走开。
「因为你怕跟我说了这个秘密,我就不会再跟你做好朋友了,所以你保守了这个秘密,从国小到现在。」
我听不懂,我听不懂,我什麼都听不懂。
我往回家的路上走,把他抛在脑後,我边走边想,越想就越气愤。
我偷偷转头看看河堤,我不知道康正行到哪了?
反正我不在乎。
为什麼我要回家一趟?为什麼我要跟康正行一道回家,我根本就不需要他陪在我身边,我根本就不需要朋友。
为什麼我要回家?
我到底为什麼要回家?
我走到了康正行的家门口,停下脚步,他的家门挂著白色的布帘,正在举办一场丧礼,一场很安静,很安静的丧礼。
有一个女人从他家走出,是杜慧嘉,她的眼睛哭得红红的,她看了我一眼。
我停顿了一刹那,然後深深地吸了一口长气。
我为什麼想要回家?对。
我突然想起了我为什麼要回家一趟。
为了什麼?是为了谁?
今天是二零零五年六月三日,我在上个星期三收到了一封讣闻。
我打开看看,是一个很熟悉,很熟悉的名字,我一辈子都不会忘的。
他在一场很严重的车祸当中丧生。
我们很久没见面了。
我们很久没有听到彼此的声音了。
我们曾经是最好,最好的朋友。
我想起了很多,我们一起的那好几个夏天。
而我,在这个夏天,回来的原因,就是为了参加他的告别式。
我想起了,我要跟他说的话。
我不知道是不是有人也会跟我一样,开始喃喃自语,自己对自己说话。
或许康正行曾经会,或许杜慧嘉也有过。
我想,是当我终於长大了之後,才终於意识到了「孤独」这件事情。
我想,是因为我们太需要有一个人陪,才会不断试图想说那些关於自己的独白。
我想,原来这就是「怀念」的感觉,怀念一个曾经爱过的人。
当我开始学会怀念了 ,才终於有勇气,跟他说一声。
再见。
杜慧嘉
这个夏天就要过去了,再过多久,是不是还会听到熟悉的蝉声,提醒我们曾经经历过的那些夏日时光?
我走出了康正行的家,看见余守恒站在门口楞著,我们许久没见面了,他比我想像中的还成熟许多。
他看起来有些疲倦,但是眼神裏头透露一股,「温暖」。
我跟他打了个招呼,他只是微微地低著头笑著。
那个笑容,我知道他记起了什麼。
他嘴裏似乎在哼唱一首什麼歌,我没听清楚。
我有个念头,是我准备写的下一本小说。
关於两个男孩,在好多好多个夏天裏,彼此的秘密。
因为有了这些秘密,让这些夏天裏发生的故事,永远存在他们心裏。
我猜想,他们在学校顶楼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其中一个男孩,嘴裏哼著一首歌。而另一个男孩这一生当中都在等待,他身边的这个男孩,再一次在他的耳畔,哼起那首旋律。
书名我想,就叫做「盛夏光年」。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