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尔赫斯作品集 作者 博尔赫斯-第4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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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的语言相当复杂,同我知道的任何语言都没有相似之处。我们无法用词类来分析,因为根本没有词句。每个单音节的字代表一个一般的概念,具体意思要根据上下文或面部表情才能确定。举例说,‘纳尔兹’一字表示弥散或者斑点;可以指星空、豹子、鸟群、天花、溅洒、泼撒的动作,或者打败之后的溃逃。相反的是,‘赫尔勒’一字表示紧密或浓厚;可以指部落、树干、一块石头、一堆石头、堆石头的动作、四个巫师的会议、男女交媾或树林。用另一种方式发音,或者配上另一种面部表情,每一个字可以有相反的意思。这一点并不使我们特别惊奇;我们的文字中,动词‘to cleave’①就有‘劈开’和‘贴住’两种截然不同的解释。当然,雅虎人的语言里没有完整的句子,甚至没有干句。
①英文。leave一词既作“劈开”又作“贴住“解。《圣经·旧约·约伯记》二十九章十节“舌头贴住上腭”和《创世记》二十二章三节“亚伯拉罕劈好了燔祭的柴”中“贴住”和“劈开”原文都是cleave,但意思截然相反。作“劈开”解的cleave在中世纪英语中是cleven,在古代英语中是cleofan;作“贴住”解的cleave则分别为clevien和cleofian。翻译钦定本《圣经》的学者们一时疏忽,看漏了区别两词的i字母,一概译为cleave,造成混乱,延续至今。
“相似的文字要求抽象思维,这一点使我认为雅虎民族虽然野蛮,但并非不开化,而是退化。我在高原山顶上发现的铭文证实了这一猜度,铭文中的字母和我们祖先的卢纳字母①相似,如今这个部落已不能辨认了。他们好像忘掉了书面文字,只记得口头语言。
①卢纳字母,古代日耳曼民族,尤其是盎格鲁一撒克逊和斯堪的那维亚人使用的字母。为便于在木版上刻出,字母没有横向笔画。
“雅虎人的娱乐是斗经过训练的猫和处决犯人。凡是对王后施行非礼或者当着别人的面吃东西的人都有罪;不需证人陈述或者本人供认,由国王作出有罪判决。被判刑的人先要受种种折磨,我不想在这里描述惨状,然后由众人扔石块把他砸死。王后有权扔出第一块和最后一块石头,扔最后一块时犯人早已气绝。公众称颂王后的熟练和她生殖器官的美丽,狂热地向她欢呼,朝她抛玫瑰花和恶臭的东西。王后一言不发,只是微笑。
“部落的另一个风俗是对待诗人的做法。成员之中有人偶尔会缀成六七个莫名其妙的字。他喜不自胜,大叫大嚷地把这几个字说出来,巫师和平民百姓匍匐在地,形成一个圆圈,他站在中央。如果那首诗引不起激动,那就无事;如果诗人的字使人们惊恐,大家怀着神圣的畏惧,默默远离。他们认为鬼魂已附在诗人身上;任何人,甚至他母亲,都不同他说话,不敢看他。他已不是人,而是神,谁都可以杀掉他。那个诗人如有可能就逃到北方的流沙地去藏身。
“我已经说过当初是怎么来到雅虎人的国度的。读者或许记得,他们把我团团围住,我朝天开了一枪,他们认为枪声是神雷。我将错就错,以后尽可能身边不带武器。春天的一个早晨,天刚亮时,猿人突然向我们进攻;我拿了枪从山顶跑下去,杀了两个猿人。其余的仓皇脱逃。子弹速度极快,是看不见的。我生平第一次听到人们向我欢呼。我想王后就在那时接见了我。雅虎人的记忆力太差;当天下午我出走了。在丛林中的经历没有什么可谈的。我终于找到一个黑人居住的村落,他们会耕种、祷告,还能用葡萄牙语和我交谈。一位讲罗马语系语言的传教士,费尔南德斯神甫,让我住在他的茅屋里,照料我,直到我恢复体力,重新踏上艰辛的路程。起初我见他毫不掩饰地张开嘴巴,把食物放进去,觉得有点恶心。我用手蒙住眼睛,或者望着别处;几天后,我才习惯。我记得我们在神学方面作了一些愉快的探讨。我没能使他回到真正的基督教义上来。
“目前我在格拉斯哥①写这份报告。我只叙述了我在雅虎人中间生活的情况,并未谈到他们可怕的处境,他们的悲惨情景一直在我脑海中索绕,做梦也见到。我走在街上时觉得他们仍在周围。我明白,雅虎人是个野蛮的民族,说他们是世上最野蛮的也不过分,然而无视某些足以拯救他们的特点是不公正的。他们有制度,有国王,使用一种以共同概念为基础的语言,像希伯来人和希腊人一样相信诗歌的神圣根源,认为灵魂在躯体死亡后依然存在。他们确信因果报应。总之,他们代表一种文化,正像我们一样,尽管我们罪孽深重,我们也代表一种文化。我和他们一起战斗,反抗猿人,并不感到后悔。我们有责任挽救他们。我希望这份报告冒昧提出的建议能得到帝国政府的考虑。”
①格拉斯哥,苏格兰港口城市,工商业发达。
以上译自《布罗迪报告》
另一个人
事情发生在1969年2月,地点是波士顿北面的剑桥。当时我没有立即写出来,因为我第一个想法是要把它忘却,免得说蠢话。如今到了1972年,我想如果写出来,别人会把它看做故事,时间一久,我自己或许也会当成是故事。
事情进行时,我觉得不合情理,在此后的失眠的夜晚,越想越不对头。但这并不是说别人听了也会震惊。
那是上午十点钟光景。我坐在查尔斯河边的一条长椅上。右面五百公尺左右有一座不知什么名称的高层建筑。灰色的河水夹带着长长的冰凌。河流不可避免地使我想到时间的流逝。两千多年前的赫拉克利特的形象。前一天晚上我睡得很好;我认为学生们对我下午的讲课很感兴趣。附近一个人都没有。
我突然觉得当时的情景以前早已有过(心理学家们认为这种印象是疲劳状态)。我的长椅的另一头坐着另一个人。我宁愿独自待着,但不想马上站起来走开,以免使人难堪。另一个人自得其乐地吹起了口哨。那天上午的许多揪心事就从那一刻开始了。他吹的,或者试图吹的口哨(我一向不喜欢充内行),是埃利亚斯·雷古莱斯①的《废墟》的当地配乐。乐曲的调子把我带到一个已经消失的院落,想起了多年前去世的阿尔瓦罗·拉菲努尔。接着他念起词句来。那是开头一节十行诗的词句。声音不是拉菲努尔的,但是学拉菲努尔。我惊骇地辨出了相似之处。
①雷古莱斯(1860—1929),乌拉圭医师、诗人和剧作家。
我凑近对他说:
“先生,您是乌拉圭人还是阿根廷人?”
“阿根廷人,不过从1914年起我一直住在日内瓦,”他回答道。
静默了好久。我又问他:
“住在马拉纽街十七号,俄国教堂对面?”
他回说不错。
“那么说,”我蛮有把握地说,“您就是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我也是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我们目前是1969年,在剑桥市。”
“不对,”他用我的声音回答,声音显得有些遥远。
过了片刻,他坚持说:
“我现在在日内瓦,坐在罗丹诺河边的一条长椅上。奇怪的是我们两个相像,不过您年纪比我大得多,头发也灰白了。”
我回说:
“我可以向你证明我不是瞎说。我可以告诉你陌生人不可能知道的事情。那幢房子里有一个银制的马黛茶罐,底部是盘蛇装饰,是我们的曾祖父从秘鲁带回来的。鞍架上还挂着一个银脸盆。你房间里的柜子摆了两排书。兰恩版三卷本的《一千零一夜》,钢版插图,章与章之间有小号字的注释,基切拉特的拉丁文字典,塔西伦的《日耳曼地方志》的拉丁文原版和戈登的英文版,加尼埃尔出版社出的《堂吉诃德》,里韦拉·英达尔特的《血栏板》,扉页上有作者题词,卡莱尔的《成衣匠的改制》,一本艾米尔传,还有一册藏在别的书后面的平装本的有关巴尔干民族性风俗的书。我还记得杜博格广场房屋一层楼的傍晚的情景。”
“不是杜博格,是杜福尔,”他纠正说。
“好吧,杜福尔。这些证明还不够吗?”
“不够,”他回道,“这些证明不说明任何问题。如果我在做梦的话,你当然知道我所知道的事情。你长长的清单根本没有用。”
他反驳得有道理。我说:
“如果今天早晨和我们的邂逅都是梦境,我们两人中间的每一个都得认为做梦的是他自己。也许我们已经清醒,也许我们还在做梦。与此同时,我们的责任显然是接受梦境,正如我们已经接受了这个宇宙,承认我们生在这个世界上,能用眼睛看东西,能呼吸一样。”
“假如我们继续做梦呢?”他急切地问道。
为了让他和让我自己安心,我装出绝不存在的镇静。我对他说:
“我的梦已经持续了七十年。说到头,苏醒时每人都会发现自我。我们现在的情况正是这样,只不过我们是两个人罢了。你想不想稍稍了解一下我的过去,也就是等待着你的未来?”
他不做声,但是点头同意了。我有点颠三倒四地接着说:
“母亲身体硬朗,还在布宜诺斯艾利斯查尔加斯一马伊普街的老家,不过父亲三十多年前就去世了。死于心脏病。先前中风后半身不遂;左手搁在右手上面,像是孩子的软弱无力的手放在巨人的手上。他最后活得不耐烦了,但是从不抱怨。祖母也死在那幢房子里。临终前几天,她把我们都叫到床前,对我们说:‘我是个很老的老太婆,大半截已经入土了。这种事太平常了,你们谁都不必大惊小怪。’诺拉,你的妹妹,结了婚,有两个孩子。顺便问一句,家里人怎么样?”
“挺好。父亲还老是取笑宗教信仰。昨晚还说耶稣和高乔人一样,不愿意受牵连,因此总是用寓言传教。”
他迟疑了片刻,问我说:
“您呢?”
“我不知道你写了多少本书,只知道数目太多。你写的诗只讨你自己喜欢,写的短篇小说又太离奇。你还像父亲和我们家族许多别的成员那样讲课。”
使我高兴的是他只字不问我出版的书的成败。我换了口气,接着说:
“至于历史……又有一次大战,交战各方几乎还是那几个国家。法国很快就投降了;英国和美国对一个名叫希特勒的德国独裁者发起一场战役,是滑铁卢战役的重演。1946年,布宜诺斯艾利斯又出了一个罗萨斯,和我们那位亲戚很相像。1955年,科尔多瓦省挽救了我们,正如恩特雷里奥斯以前挽救过我们一样。现在情况不妙。俄国正在霸占全球;美国迷信民主,下不了当帝国的决心。我们的国家变得越来越士气。既士里土气,又自以为了不起,仿佛不睁开眼睛看看外面。如果学校里不开拉丁文课程,改教瓜拉尼土语,我也不会感到惊奇。”
我发现他根本不注意听我讲话。对于不可能而又千真万确的事情的恐惧把他吓住了。我没有子女,对这可怜的小伙子感到一种眷恋之情,觉得他比我亲生的儿子还亲切。我见他手里捏着一本书。我问他是什么书。
“费奥多·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邪恶的人》,或者我想是《群魔》吧,”他不无卖弄地回答。
“我印象模糊了。那本书怎么样?”
我话一出口马上觉得问得有些唐突。
“这位俄罗斯大师,”他提出自己的见解说,“比谁都更了解斯拉夫民族灵魂的迷宫。”
这一修辞学的企图使我觉得他情绪已经平静。
我问他还浏览过那位大师的什么作品。
他说了两三个书名,包括《双重人格》。
我问他阅读时是否像看约瑟夫·康拉德的作品那样能清晰地区别书中人物,还问他有没有通读全集的打算。
“说实话,没有,”他略感诧异地回答。
我问他在写什么,他说他正在写一本诗,书名打算用《红色的颂歌》。他还想到《红色的旋律》。
“为什么不可以?”我对他说。“你可以援引著名的先例。鲁文·达里奥的蓝色诗集和魏尔兰的灰色《感伤集》。”
他不予理睬,自顾自解释说他的诗集要歌颂全人类的博爱。当代的诗人不能不面对现实。
我陷入沉思,接着问他是不是真的对所有的人有兄弟之情。比如说,对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