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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节

博尔赫斯作品集 作者 博尔赫斯-第4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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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随便翻翻那本书,指头翻到《马可福音》开头的地方。他决定饭后念给他们听听,一方面练练口译,另一方面想看看他们是不是理解。使他吃惊的是,他们居然全神贯注地倾听,默不作声,表现出极大的兴趣。也许封皮上的金字增添了他的权威。他们的血液里就有宗教信仰,他想。他又想,从古至今人们老是重演两件事:一条迷航的船在内海里寻找向往的岛屿,一个神在各各他①给钉上十字架。他记起拉莫斯·梅希西英语学校的演讲课,站直了宣讲《圣经》里的寓言故事。


  ①各各他,意为髑髅地,在耶路撒冷城西北,《圣经·新纳》中耶稣基督被钉十字架的地点。


  古特雷一家为了不耽误听福音,匆匆吃完烤肉和沙丁鱼。


  总管的女儿有头羔羊,特别宠爱,还给它扎了一条天蓝色的缎带,一天给带刺铁丝网刮伤。他们想用蜘蛛网给羔羊止血;埃斯比诺萨用几片药就治好了。这件事引起他们的感激使他惊异不止。最初他对古特雷一家不很信任,把他带来的两百四十比索夹在一本书里;如今主人不在,他代替了主人,吩咐他们做什么事有点怯生生,但是他的命令立即照办。他在房间里和走廊转悠时,古特雷一家仿佛迷途的羔羊似的老是跟着他。他朗读《圣经》时,注意到他们把他掉在桌子上的食物碎屑小心翼翼地收集起来①。一天下午,他们在背后谈论他,言语不多,但满怀敬意,被他偶然听到。《马可福音》念完后,他想在另外三部福音书中挑一部从头朗读;总管请求他重复已经念过的,以便加深理解。埃斯比诺萨觉得他们像是小孩似的,喜欢重复,不喜欢变化翻新。一晚,他梦见《圣经》里的大洪水,这并不奇怪;他被建造诺亚方舟的锤击声吵醒,心想也许是雷声。果然如此,本来已经减弱的雨势又变本加厉,寒气袭人。总管他们告诉他暴雨摧毁了工具棚的屋顶,等他们修好大梁之后再带他去看。他已经不是外人了,他们待他毕恭毕敬,甚至宠他。他们自己谁都不爱喝咖啡,但总是替他准备一杯,还加了不少糖。


  ①《圣经·新纳》开头的四福音是耶稣门徒马太、马可、路加、约翰记载的耶稣言行录。《马可福音》六、八两章提到耶稣用五个和七个饼、几条鱼和掰开时掉下的碎屑分给五千和四千人进食,让大家都吃饱了。


  暴风雨是星期二开始的。星期四晚上,门上轻轻的剥啄声唤醒了他,出于猜疑,他老是锁门的。他起来打开门:是那个姑娘。黑暗里看不清,但从脚步声上知道她光着脚,随后上了床时知道她是光着身子从后屋跑来的。她没有拥抱他,一言不发;只是挨着他躺在床上,筛糠似的哆嗦。她还是第一次同男人睡觉。她离去时没有吻他;埃斯比诺萨心想,她连他的姓名都不知道。出于某种他不想了解的隐秘的理由,他暗暗发誓到了布宜诺斯艾利斯决不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


  第二天和前几天一样开始了,只是姑娘的父亲主动找埃斯比诺萨搭话,问他耶稣基督是不是为了拯救世人才让人杀死的。埃斯比诺萨本来是不受宗教思想束缚的自由思想者,但觉得有责任为自己念给他们听的福音辩护,回答说:


  “是的。为了拯救世人免堕地狱。”


  古特雷接着又问:


  “地狱是什么?”


  “地底下的场所,那里灵魂不断受到煎熬。”


  “给耶稣钉上钉子的人也能得救吗?”


  “能,”埃斯比诺萨回说,对自己的神学知识并无把握。


  他担心总管责问他昨夜同那姑娘干的事。午饭后,他们请他再念最后几章。


  埃斯比诺萨午睡了很久,但睡得很浅,不停的锤子声和模糊的预感一再使他惊醒。傍晚时他起身到走廊上。他仿佛自言自语地大声说:


  “水开始退了。要不了多久。”


  “要不了多久,”古特雷像回音似的学了一遍。


  三个人跟在他背后。他们在石砌地跪下,请求他祝福。接着,他们咒骂他,朝他吐唾沫,推推搡搡把他弄到后屋。姑娘直哭。埃斯比诺萨明白门外等待着他的是什么。他们把门打开时,他看到了天空。一只鸟叫了;他想:那是朱顶雀。工具棚顶不见了;他们拆下大梁,钉了一个十字架。


 


  

  








布罗迪报告





  我亲爱的朋友保林诺·凯恩斯替我弄到一套莱恩本的《一千零一夜》(伦敦,1840年)。我们在第一卷里发现了一份手稿,我现在把它翻译成西班牙文。工整的笔迹——打字机的推广使书法这门艺术逐渐失传——表明手稿的年代和抄本相同。莱恩抄本以详尽的注解著称;边白上加了许多文字和疑问号,有时还有修订,笔迹和抄本一模一样。可以说,使抄本读者更感兴趣的并不是山鲁佐德的奇妙的故事,而是伊斯兰教的风俗习惯。手稿末尾有大卫·布罗迪红色的花体签名,此人生平不详,只知道他是阿伯丁出生的苏格兰传教士,在非洲中部宣扬基督教义,由于懂葡萄牙文,后来又去巴西的某些丛林地区。我不清楚他去世的年份和地点。据我所知,这份手稿从未刊印过。


  手稿用四平八稳的英文撰写,我如实翻译,除了某些引用《圣经》的段落和那位正派的长老会教士难以启齿而用拉丁文写的、叙述雅虎人①性行为的奇文之外,我不作任何删节。手稿缺第一页。


  ①雅虎,爱尔兰作家斯威夫特长篇小说《格列佛游记》中有恶癖的人形兽,博尔赫斯借用了这个名称。


  “……猿人出没的地区居住着墨尔克人,我权且称他们为雅虎,让读者联想起他们野蛮的天性,并且由于他们佶屈聱牙的语言里没有元音,不可能确切地予以音译。包括居住在南部丛林中的纳尔人在内,我估计这一部落的人数不超过七百。这个数字仅仅是猜测,因为除了国王、王后和巫师以外,雅虎人没有定居,每晚人在哪里就随便找个地方过夜。疟疾和猿人的经常入侵削减了他们的人数。他们中间有名字的人很少。招呼别人时,他们扔泥巴引起注意。我还见过有的雅虎人招呼朋友时自己躺在地上打滚。他们的体形和克罗人无甚区别,只是额头低一些,皮肤略带古铜色,显得不那么黑。他们的食物是果实、植物的根和爬虫;喝的是猫奶和蝙蝠奶,空手捕鱼。他们进食时要找隐蔽的地方,或者闭上眼睛;此外干任何事都可以当着别人的面,像犬儒派哲学家一样不以为耻。他们撕食巫师和国王的尸体,以便沾光求福。我指摘这种恶习;他们却用手指指嘴,再指指肚子,也许是想说明死人也是食物,也许是要我理解,我们所吃的一切到头来都会变成人肉,不过这一点恐怕过于微妙了。


  “他们打仗的武器是石块(储存了许多)和巫术诅咒。老是赤身裸体,还不知道用衣服或刺花蔽体。


  “值得注意的是他们有一块辽阔的高原,上面草木葱郁,泉水清澈,但宁愿挤在高原周围的沼泽地里,仿佛炙热的阳光和污泥浊水能给他们更大的乐趣。高原的坡度陡峭,可以形成抵御猿人的围墙。苏格兰的高地部族往往在小山顶上建造城堡;我向巫师们提过这种办法,建议他们仿效,但是没用。不过他们允许我在高原搭一个茅屋,那里晚上凉快多了。


  “部落由一位国王进行专制统治,但我觉得真正掌权的是那四个挑选国王、左右辅弼的巫师。新生的男孩都要仔细检查;如果身上有某种胎记(这一点他们对我讳莫如深),便被尊为雅虎人的国王。下一步是使他伤残,烫瞎眼睛,剁去手脚,以兔外面的世界转移他的圣明。他幽居在一个名叫克兹尔的洞穴王宫,能进去的只有四个巫师和两个伺候国王、往他身上涂抹粪土的女奴。如果发生战争,巫师们把国王从洞里弄出来,向全部落展示,激励他们的斗志,然后扛在肩上,当做旗帜或者护身符,直奔战斗最激烈的地点。在这种情况下,猿人扔来的石块国王首当其冲,一般立即驾崩。


  “王后住在另一个洞穴宫殿,不准她去见国王。她屈尊接见了我;王后很年轻,面带笑容,以她的种族而论,算是好看的。她赤身裸体,但戴着金属和象牙制的手镯,动物牙齿串成的项链。她看看我,用鼻子嗅,用手触摸,最后当着所有的宫女的面要委身于我。这种恩典常常赐给巫师和拦截过往商队、掳掠奴隶的猎人;我身为教士,并且有自己的凤俗习惯,谢绝了王后的恩典。她便用一枚金针在我身上扎了两三下,这是皇家恩赐的标志,不少雅虎人自己扎,冒充是王后给他们刺的。我刚才提到的装饰品来自别的地区;雅虎人认为是天然产品,因为他们连最简单的物品都不会制作。在那个部落看来,我的茅屋是一株天生的树,尽管不少人见到我建造,还帮我忙。我带来的物品中有一块表、一顶铜盆帽、一个罗盘和一本《圣经》;雅虎人观看抚弄这些东西,想知道我是在哪里采集的。他们拿我的猎刀时总是抓住刀刃,毫无疑问,他们另有看法。我不知道他们到哪里才能见到椅子。有几间房间的屋子对他们说来就是迷宫,不过他们像猫一样也许不至于迷路,尽管捉摸不出其中道理。我当时的胡子是橙黄色,他们都惊异不已,要抚摩好长时间。


  “他们没有痛苦和欢乐的感觉,只有陈年的生肉和腐臭的东西才能让他们高兴。他们没有想像力,生性残忍。


  “我已经介绍过王后和国王;现在谈谈巫师。上面说过,巫师一共四个;这是他们计数的最大限度。他们扳指头数一、二、三、四,大拇指代表无限大。据说布宜诺斯艾利斯附近的游牧部族也有同样情况。虽然他们掌握的最大数字是四,同他们做交易的阿拉伯人骗不了他们,因为交易时每人都把货物分成小堆摆在自己身前,每堆分别放一、二、三、四件东西。交易过程缓慢,但绝不会出差错或诈骗。雅虎部族唯一使我真正感兴趣的人是巫师。平民百姓认为巫师有法力,可以随心所欲把别人变成蚂蚁或者乌龟;有个雅虎人发觉我不信,便带我去看一个蚁冢,仿佛这就是证据。雅虎人记性极差,或者几乎没有;他们谈到豹群袭击,使他们死伤惨重,但说不清是他们自己亲眼目睹的,是他们祖先看到的,还是梦中所见。巫师们有记忆力,不过所记有限;他们下午时能记起上午的事,最多能记起昨天下午的事。他们还有预见的本领;能蛮有把握地宣布十分或十五分钟以后将要发生的事情。比如说,他们会宣布:‘有个苍蝇要叮我的后颈了。’或者:‘我们马上就会听到鸟叫。’这种奇特的天赋我目睹了不下几百次,颇费我思量。我们知道,过去、现在和将来都储存在永恒的上帝的预见的记忆里;奇怪的是人能够无限期地记起过去的事情,却不能预见将来。既然我能清晰地记起四岁时看到的从挪威来的那艘大帆船的模样,那么有人能预见马上就要发生的事情,又有什么奇怪呢?从哲学观点来说,记忆和预知未来一样神奇。希伯来人通过红海①是离我们很远的事,但我们记忆犹新,明天离我们要近得多,为什么不能预知呢?部落成员不准抬眼观望星辰,这是巫师特有的权利。每个巫师都带一名徒弟,从小教导秘密本领,巫师死后就由徒弟接替。巫师数目始终保持为四个,这个数字带有魔力性质,因为它是人们思想所能达到的极限。他们按照自己的理解信奉地狱和天堂之说。两者都在地底。地狱明亮干燥,居住的是老弱病残、猿人、阿拉伯人和豹;天堂泥泞阴暗,居住的是国王、王后、巫师,以及生前幸福、残忍、嗜杀的人。他们崇拜一个名叫粪土的神,也许按照国王的形象塑造了神的模样:断手缺脚、佝偻瞎眼、但权力无边。有时神也有蚂蚁或者蛇的模样。


  ①希伯来人不堪法老虐待,在摩西率领下逃出埃及,后有追兵前有红海,危急之际摩西奉上帝指示举杖伸向大海,海水一分为二,他们得以通过。见《圣经·旧约·出埃及记》十四章。


  “根据以上所述,我在当时传教期间未能使一个雅虎人皈依基督,也不足为奇了。‘圣父’这个词叫他们摸不着头脑,因为他们没有为父的概念。他们不明白九个月以前干的一件事能和小孩的出生有什么因果关系;他们不能接受如此遥远而难以置信的原因。此外,所有的女人都有交媾的经历,但不都生孩子。


  “他们的语言相当复杂,同我知道的任何语言都没有相似之处。我们无法用词类来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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