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尔赫斯作品集 作者 博尔赫斯-第4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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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玻利瓦尔研究方面(对不起,应该说圣马丁),亲爱的老师,您的地位已经确立。我还没有看到玻利瓦尔那封有关的信件,但是不可避免或者合乎情理地猜测,玻利瓦尔写那封信的目的是自我辩解。不管怎样,那封受到炒作的信件向我们披露的,将是我们可以称作玻利瓦尔派而不是圣马丁派的情况。一旦公之于世,必须对它作出评估、审查,用批判的眼光加以甄别,必要时,加以驳斥。作出最后判断的、最合适的人选将是洞察秋毫的您。如果按照科学的严格要求,您可以用放大镜、手术刀、解剖刀!请允许我再补充一句,传播这封信件的人的姓名将和信联系在一起。这种联系对您无论如何是不合适的。公众发现不了细微的差异。”
我明白,我们再怎么辩论下去到头来仍是白费口舌。当时我或许已经感到了;为了避免同他正面冲突,我抓住一个细节,问他是不是真的认为信件是伪托的。
“就算是玻利瓦尔亲笔写的,”他回说,“也不说明里面讲的全是真话。玻利瓦尔可能欺骗对方,也可能是他自己搞错了。您是历史学家,是善于思考的人,您比我清楚,奥妙之处不在文字,在于我们本身。”
那些夸夸其谈的空话让我厌烦,我不客气地指出,瓜亚基尔会晤时,圣马丁将军放弃了他的雄心壮志,把美洲的命运交给了玻利瓦尔,我们周围的众多谜团里,这也是一个值得研究的不解之谜。
齐默尔曼说:
“各种解释都有……有人猜测圣马丁落进了一个圈套;有人,例如萨缅托①,认为圣马丁受的是欧洲教育,在欧洲参加过对拿破仑的战争,对美洲的情况很不理解;再有,主要是阿根廷人,说他忘我无私,还有说他是由于心力交瘁。有些人甚至归因干某些共济会性质的秘密社团。”
①萨缅托(1811—1888),阿根廷政治家、作家、教育家。曾在乌尔基萨和米特雷的军队中作战,1868至1874年间任阿根廷总统。著有小说《法恭多,文明与野蛮》,政论《美洲种族的冲突与和谐》等。
我指出,不管怎样,能了解秘鲁保护者和拉丁美洲解放者确切说过什么话总是一件有意义的事。
齐默尔曼断然说:
“他们交谈时说什么话也许无关紧要。两个人在瓜亚基尔相遇;如果一个压倒了另一个,是因为他具有更坚强的意志,不是因为他能言善辩。您明白,我没有忘记我的叔本华。”
他微笑着补充说:
“语言,语言,语言。莎士比亚,无与伦比的语言大师,却鄙视语言。不论在瓜亚基尔,还是在布宜诺斯艾利斯或者布拉格,语言的分量始终不及人重。”
那时,我感到有什么事正在我们中间发生,说得更确切些,已经发生了。我们仿佛已经不是原来的我们。书房里暗了下来,还没有点灯。我似乎漫无目的地问道:
“您是布拉格人,博士?”
“以前是布拉格人,”他答道。
为了回避中心问题,我说道:
“那准是一个奇特的城市。我没有去过,但是我看的第一本德文书是梅林克写的《戈勒姆①》。”
①戈勒姆,16世纪希伯来传说中有生命的假人。
齐默尔曼说:
“古斯塔夫·梅林克的作品里只有这部值得记住。其余的作为文学作品相当差劲,作为通神论的作品更加糟糕,最好不去看。不管怎么,那本梦中套梦的书里确实表现了布拉格的奇特之处。布拉格的一切都很奇特,您也可以说,什么都不奇特。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我在伦敦时,某个傍晚也有同样的感觉。”
“您刚才谈到意志,”他说。“马宾诺钦①里有个故事说两位国王在山顶下棋,他们各自的军队在山下厮杀。一位国王赢了棋;传令兵骑马上山报告说,输棋的那位国王的军队打了败仗。人的战斗反映在棋盘上。”
①马宾诺钦,威尔士的系列传奇,主要是阿瑟王和圆桌骑士的故事,由于语言古拙,看的人很少。马洛礼(1395—1471)写的《阿瑟王之死》里许多故事取材于此。
“您瞧,魔法的作用,”齐默尔曼说。
我回答道:
“或者是意志在两种不同的战场上的表现。凯尔特人也有一个故事讲的是两个有名的吟唱诗人的比赛。一个诗人弹着竖琴,从黎明唱到黄昏。星星和月亮爬上来时,他把竖琴交给对手。后者把琴搁在一边,站起身。前者认输了。”
“多么睿智,多么简练!”
齐默尔曼惊叹道。
他平静后接着说:
“我得承认,我对不列颠知道得太少了,实在惭愧。您像白天一样涵盖了西方和东方,而我只局限于我的迦太基一角,现在我用少许美洲历史来补充我的不足。我只能循序渐进。”
他的声凋里带有希伯来和日尔曼的谦卑,但我认为他已经胜券在握,说几句奉承我的话对他毫无损失。
他请我不必为他此行的安排费心(他说的是此行的“有关事宜”)。随即从公文包里取出一封早已写好的给部长的信,信中用我的名义说明我辞去任务的理由和齐默尔曼博士的公认的资格,并且把他的自来水笔塞进我手里,让我签名。他收好那封信时,我瞥见了他的已经确认的从埃塞萨到苏拉科的飞机票。
他离去时,再次站在叙本华的作品前面说:
“我们的老师,共同的老师,有句名言:世上没有不自觉的行为。如果您待在这座房屋,您祖传的这座宽敞的房屋,是因为您内心想留在这里不走。我尊重并且感谢您的决定。”
我一言不发地接受了他最后的施舍。
我送他到大门口。告别时,他说:
“咖啡好极了。”
我把这些杂乱无章的东西看了一遍,毫不迟疑地扔进火炉。这次会晤时间很短。
我有预感,我不会在这件事上再提笔了。我的主意已定。
马可福音
故事发生在南方胡宁区的白杨庄园,时间是1928年3月底。主人公是一个名叫巴尔塔萨·埃斯比诺萨的医科学生。我们不妨把他当成许许多多布宜诺斯艾利斯青年中的一个,除了善于演讲,在拉莫斯·梅希亚英语学校不止一次得奖,以及心地极其善良之外,几乎没有值得一提的特点。他虽有口才,却不喜欢辩论,宁愿对话者比自己有理。他喜欢赌博的刺激,但输的时候多,因为赢钱使他不快。他聪颖开通,只是生性懒散;年纪已有三十三岁,还没有找到对他最有吸引力的专业,因此没有毕业。他父亲和同时代的绅士们一样,是自由思想者,用赫伯特·斯宾塞①的学说教导他,但是他母亲在去蒙得维的亚之前,要他每晚念天主经,在身上画十字。多年来他从未违反过这个诺言。他不缺勇气;一天上午有几个同学想强迫他参加罢课,他挥拳相向,不完全是因为愤怒,更多的是由于漠不关心。他生性随和,有不少见解或习惯却不能令人赞同,比如说,他不关心国家,却担心别地方的人认为我们还是用羽毛装饰的野人;他景仰法国,但蔑视法国人;他瞧不起美国人,但赞成布宜诺斯艾利斯盖起摩天大厦;他认为平原的高乔人骑术比山区的高乔人高明。当他的表哥丹尼尔邀他去白杨庄园过暑假时,他马上同意,并不是因为他喜欢乡村生活,而是因为他不愿意让别人扫兴,因为他找不出适当的理由可以拒绝。
①赫伯特·斯宾塞(1820—1903),英国哲学家、社会科学家,首先把达尔文的进化论原理应用于哲学和伦理学。斯宾塞在伦理学上崇尚功利主义,强调个人的重要性,在教育方面,蔑视文科,主张应以自然科学为主。
庄园的正宅很大,有点失修;总管住的偏屋离得很近。总管姓古特雷,一家三口人:父亲、一个特别粗鲁的儿子、一个不像是亲生的女儿。三个人都瘦长,结实,骨架很大,头发有点红,面相像印第安人。他们几乎不开口。总管的老婆死了好几年。
埃斯比诺萨在乡村逐渐学到一些以前不懂也不曾想到的东西。比如说吧,快到家时,马不能骑得太快;不办事的话,出门不骑马。日子一长,听了叫声就能辨出是什么鸟。
几天后,丹尼尔要去首都敲定一笔牲口买卖。交易最多花一星期。埃斯比诺萨对他表哥的风流韵事和讲究衣着打扮早已有些厌倦,宁肯留在庄园看看教科书。天气闷热,晚上都没有凉意。拂晓时雷声把他惊醒。风抽打着木麻黄。谢天谢地,埃斯比诺萨听到了雨点声。冷空气突然来到。当天下午,萨拉多河泛滥了。
第二天,巴尔塔萨·埃斯比诺萨在走廊上望着水淹的田野,心想把潘帕草原比作海洋的说法至少在今天早上一点不假,尽管赫德逊①写道由于我们不是坐在马背上或者站着,而是从船甲板上眺望,所以海洋看来并不大。雨一直不停;古特雷一家在这个得手碍脚的城里人的帮助下救出大部分牛群,不过还是淹死了好几头。庄园与外界交通的四条道路统统被水淹没。第三天,总管住的房子屋顶漏水,有坍塌的危险;埃斯比诺萨让他们搬到正宅后面挨着工具棚的一个房间。迁移后,他们比以前接近;一起在大餐厅吃饭。交谈很困难;古特雷一家人对乡村的事情知道得很多,但是不会解释。一晚,埃斯比诺萨问他们,当地人是不是记得军区司令部设在胡宁时印第安人袭击骚扰的情况。他们说记得,但问起查尔斯一世②被处死的事时,他们也说记得。埃斯比诺萨想起他父亲常说,乡村里长寿的人几乎都是坏记性,或者日期概念模糊。高乔人往往记不清自己是哪一年生的,父亲叫什么名字。
①赫德逊(184—1922),英国自然学家、小说家,父母系美国人,生于阿根廷,1900年加入英国国籍,以描写阿根廷背景的自然界景色著称。作品有《紫色的土地)、《阿根廷鸟类》、《绿宅》、《牧人生活》、《一位自然学家的自述》等。
②查尔斯一世(1600—1649),英国国王,暴虐无道,遭到以克伦威尔为首的议会反对,在保皇派与议会派的内战中被出卖,斩首处死。
整幢房子里没有什么书,只有几本《小庄园》杂志、一本兽医手册、一部《塔巴雷》①精装本、一本《阿根廷的短角牛》、几本色情或侦探故事书和一部新出版的小说《堂塞贡多·松勃拉》。古特雷一家都不识字,埃斯比诺萨为了打发晚饭后的时光,找些事做,便念两章《松勃拉》给他们听。总管赶过牲口,遗憾的是他对别人赶牲口的经历不感兴趣。他说这件工作很轻松,他出门时只带一匹驮马,就能装上路途所需的一切,如果不赶牲口,他一辈子也不会去戈麦斯湖、布拉加多以及查卡布科的努涅斯牧场。厨房里有一把吉他;在发洪水之前,雇工们常常围坐着,有人给吉他调调音,但从不弹。这就叫吉他演奏。
①《塔巴雷》,乌拉圭作家、诗人索里利亚·德·圣马丁的长诗,根据印第安民族的传说故事写成,共六章,被认为是拉丁美洲文学中具有独创性的作品。索里利亚还写了史诗《祖国的传说》、游记《道路的声响》等。
埃斯比诺萨好多天没刮脸,留起了胡子,他常常对着镜子瞅自己变了样子的面容,想到回布宜诺斯艾利斯之后同伙伴们讲萨拉多河泛滥的事肯定会使他们腻烦,不禁笑了。奇怪的是,他怀念一些以前从未去过、以后也不会去的地方:卡勃雷拉街有一个邮筒的拐角,胡胡伊街一家门口的石砌狮子,离第十一街几条马路、他不很清楚具体地点的有瓷砖地的一家商店。至于他的兄弟和父亲,他们多半已从丹尼尔那里听说由于河水上涨,他像困在孤岛上那样与世隔绝了。
庄园的房屋一直被洪水围着,他到处看看,找到一部英文的《圣经》。在最后的几面白页上,古斯里家族——那才是他们的真姓——记载了他们的家史。他们的原籍是英国因弗内斯,19世纪初叶来到美洲,无疑地做了雇工,同印第安人通了婚。一八七几年后,家谱记录中断;那时他们已不会写字了。再过了几代,他们把英语忘得一干二净;埃斯比诺萨认识他们时,他们由于懂西班牙语才找到工作。他们没有宗教信仰,但他们的血液里仍残留着加尔文教派固执的狂热和潘帕草原的迷信。埃斯比诺萨把他的发现告诉了他们,他们似乎听而不闻。
他随便翻翻那本书,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