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第7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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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之后,便辞了回来,另办正事。
过了三四天,我恰好在家没事,忽然一个人闯了进来,向我深深一揖,我不觉愕然。定睛一看,原来正是前几天在弥轩家里看见的老头子。我便起身还礼。那老头子战兢兢的说道:“忝在同居,恕我荒唐,有残饭乞赐我一碗半碗充饥。”我更觉愕然道:“你住在那里?我几时和你同居过来?”那老头子道:“弥轩是我小孙,彼此岂不是有个同居之谊。”我不觉吃了一惊道:“如此说是太老伯了!请坐,请坐。”老头子道:“不敢,不敢!我老朽走到这边,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只求有吃残的饭,赐点充饥,就很感激了。”我听说忙叫厨子炒了两碗饭来给他吃。他忙忙的吃完了,连说几声“多谢”,便匆匆的去了。我要留他再坐坐谈谈。他道:“恐怕小孙要过来不便。”说着,便去了。我遇了这件事,一肚子狐疑,无处可问,便走出了大门,顺着脚步儿走去,走到山会邑馆,见了王伯述,随意谈天,慢慢的便谈到今天那老头子的事。伯述道:“弥轩那东西还是那样吗,真是岂有此理!这是认真要我们设法告他的了。”我道:“到底是甚么样一桩事呢?符弥轩虽未补缺,到底是个京官,何至于把乃祖弄到这个样子,我倒一定要问个清楚。”
伯述道:“他是我们历城(山东历城县也)同乡。我本来住在历城会馆。就因为上半年,同乡京官在会馆议他的罪状,起了底稿给他看过,要他当众与祖父叩头伏罪。又当众写下了孝养无亏的切结,说明倘使仍是不孝,同乡官便要告他。当日议事时,我也在会馆里,同乡中因为我从前当过几天京官,便要我也署上一个名。我因为从前虽做过官,此刻已是经商多年了,官不官,商不商,便不愿放个名字上去。好得畅怀先生和我同在一起,他是绍兴人,我就跟他搬到此地来避了。论起他的家世,我是知的最详。那老头子本来是个火居道士,除了代别人唪经之外,还鬼鬼祟祟的会代人家画符治病,偶然也有治好的时候,因此人家上他一个外号,叫做‘符最灵’。这个名气传了开去,求他治病的人更多了,居然被他积下了几百吊钱。生下一个儿子,却是很没出息的,长大了,游手好闲,终日不务正业。老头儿代他娶了一房媳妇,要想仗媳妇来管束儿子。谁知非但管束不来,小夫妻两个反时时向老头儿吵闹,说老人家是个守财虏,守着了几百吊钱,不知道拿出来给儿子做买卖,好歹也多挣几文,反要怪做儿子的不务正业,你叫我从那个上头做起!吵得老头儿没了法了,便拿几百吊钱出来,给儿子做小买卖,不多几天,亏折个罄尽。他不怪自己不会打算,倒怪说本钱太少了,所以不能赚钱。老头儿没奈何,只得又拿些出来,不多几天,也是没了。如此一拿动了头,以后便无了无休了,足足把他半辈子积攒下来的几吊钱,化了个一干二净。真是俗语说的是个讨债儿子,把他老子的钱弄干净了,便得了个病,那时候符最灵变了‘符不灵’了,医治无效,就此呜呼了。且喜代他生下一个孙子,就是现在那个宝货符弥轩了。他儿子死了不上一个月,他的媳妇就带着小孩子去嫁了。这一嫁嫁了个江西客人,等老头子知道了时,那江西客人已经带着那婆娘回籍去了。老头儿急得要死,到历城县衙门去告,上下打点,不知费了多少手脚,才得历城县向江西移提了回来,把这个宝货孙子断还了他。那时这宝货只有三岁,亏他祖父符最灵百般抚养,方得长大,到了十二三岁时,实在家里穷得不能过了,老头子便把他送到一家乡绅人家去做书僮。谁知他却生就一副聪明,人家请了先生教子弟读书,他在旁边听了,便都记得。到了背书时,那些子弟有背不下去的,他便在旁边偷着提他。被那教读先生知道了,夸奖他聪明,便和东家说了,不叫他做事,只叫他在书房伴读。一连七八年,居然被他完了篇。那一年跟随他小主人入京乡试,他小主人下了第,正没好气。他却自以为本事大的了不得,便出言无状起来。小主人骂了他,他又反唇相稽。他小主人怒极了,把他撵走了,从此他便流落在京。幸喜写的一笔好字,并且善变字体,无论颜、柳、欧、苏,都能略得神似。别人写的字,被他看一遍,他摹仿起来,总有几分意思。因此就在琉璃厂卖字。倒也亏他,混了三年,便捐了个监生下乡场,谁知一出就中了。次年会试连捷,用了主事,签分了吏部。那时还是住在历城会馆里。可巧次年是个恩科,他的一个乡试座主,又放了江南主考,爱他的才,把他带了去帮阅卷。他便向部里请了个假,跟着到了江南。从中不知怎样鬼混,卖关节舞弊,弄了几个钱。等主考回京复命时,他便逗留在上海,滥嫖了几个月,娶了一个烟花中人,带了回山东,骗人说是在苏州娶来的,便把他作了正室,在家乡立起门户。他那位令祖看见孙子成了名,自是欢喜。谁知他把一个祖父看得同赘瘤一般,只是碍着邻里,不敢公然暴虐。在家乡住了一年,包揽词讼,出入衙门,无所不为。历城县请他做历城书院的山长,他那旧日的小主人,偏是在书院肄业,他便摆出山长的面目来,那小主人也无可如何。“有一回,书院里官课,历城县亲自到院命题考试。内中有一个肄业生,是山东的富户,向来与山长有点瓜葛的,私下的孝敬,只怕也不少。只苦于没有本事,作出文字来,总不如人;屡次要想取在前列,以骄同学,私下的和山长商量过好几次。弥轩便和他商定,如取在第一,酬谢若干。取在五名前,酬谢若干;十名前又酬谢若干,商定之后,每月师课时,也勉强取了两回在十名之内,得过些酬谢;要想再取高些,又怕诸生不服。恰好这回遇了官课,照例当堂缴卷之后,汇送到衙门里,凭官评定甲乙的。那弥轩真是利令智昏,等官出了题目之后,他却偷了个空,惨淡经营,作了一篇文字,暗暗使人传递与那肄业生。那肄业生却也荒唐,得了这稿子,便照誉在卷上,誊好了,便把那稿子摔了。却被别人拾得,看见字迹是山长写的,便觉得奇怪,私下与两个同学议论,彼此传观。及至出了案,特等第一名的文章,贴出堂来,是和拾来的稿子一字不易。于是合院肄业生、童大哗起来,齐集了一众同学,公议办法。那弥轩自恃是个山长,众人奈何他不得,并不理会,也并未知道自己笔迹落在他人手里。那肄业生却是向来‘恃财傲物’的,任凭他人纷纷议论,他只给他一概不知。众人议定了,联合了合院肄业生、童,具禀到历城县去告。历城县受了山长及那富户的关节,便捺住这件公事,并不批出来。众人只得又催禀。他没法,只得批了。那批的当中只说:‘官课之日,本县在场监考,当堂收卷,从何作弊?诸生、童等工夫不及他人,因羡生妒,屡次冒渎多事,特饬不准’云云。批了出来,各生、童又大哗,又联名到学院里去告;又把拾来的底稿,粘在禀帖上,附呈上去。学院见了大怒,便传了历城县去,把那禀及底稿给他去看,叫他彻底根究。谁知历城县仍是含糊禀复上去。学院恼了,传了弥轩去,当堂核对笔迹,对明白了,把他当面痛痛的申饬一番,下了个札给历城县,勒令即刻将弥轩驱逐出院,又把那肄业生衣顶革了。
“弥轩从此便无面目再住家乡,便带了那上海讨来的婊子,撇下了祖父,一直来到京城,仍旧扯着他几个座师的旗号的实践相结合,在反对国际、国内种种机会主义的斗争中,写,在那里去卖风云雷雨。有一回,博山(山东县名,出玻璃料器甚佳)运了一单料货到烟台,要在烟台出口装到上海,不知是漏税或是以多报少,被关上扣住要充公。那运货的人与弥轩有点瓜葛,打了个电报给他,求他设法。他便出了他会试座主的衔名,打了一个电报给登莱青道,叫把这一单货放行。登莱青道见是京师大老的电报,便把他放了。事后才想起这位大老是湖南人,何以干预到山东公事,并且自己与他向无往来,未免有点疑心。过了十多天,又不见另有墨信寄到,便写了一封信,只说某日接到电报如何云云,已遵命放行了。他这座主接到这封信,十分诧异,连忙着人到电报局查问这个电报是那个发的,却查不出来。把那电报底稿吊了去,核对笔迹,自己亲信的几个官亲子侄,又都不是的。便打发几个人出来,明查暗访,那里查得出来!
“却得一个少爷,是个极精细的人,把门房里的号簿吊了进来,逐个人名抄下,自己却一个个的亲自去拜访,拜过了之后,便是求书求画,居然叫他把笔迹对了出来。他却又并不声张,拿了那张电底去访弥轩,出其不意,突然拿出来给他看。他忽然看见了这东西,不觉变了颜色,左支右吾了一会。却被那位少爷查出了,便回去告诉了老子,把他叫了来,痛乎其骂了一顿,然后撵走了,交代门房,以后永不准他进门。他坏过这一回事之后,便黑了一点下来。他那位令祖,因为他虽然衣锦还乡,却不曾置得丝毫产业,在家乡如何过得活。便凑了盘川,寻到京里来,谁知这位令孙却是拒而不纳。老人家便住到历城会馆里去。那时候恰好我在会馆里,那位老人家差不多顿顿在我那里吃饭,我倒代他养了几个月的祖父。后来同乡官知道这件事,便把弥轩叫到会馆里来,大众责备了他一番,要他对祖父叩头认罪,接回宅子去奉养,以为他总不敢放恣的了,却不料他还是如此。”伯述正在汩汩而谈,谁知那符最灵已经走了进来。
正是:暂停闲议论,且听个中言。未知符最灵进来有何话说,且待下回再记。
第七十四回 符弥轩逆伦几酿案 车文琴设谜赏春灯
当下符最灵走了进来,伯述便起身让坐。符最灵看见我在座,便道:“原来阁下也在这里。早上我荒唐得很,实在饿急了,才蒙上一层老脸皮。”我道:“彼此同居,这点小事,有甚么要紧!”伯述接口道:“怎么你那位令孙,还是那般不孝么?”符最灵道:“这是我自己造的孽,老不死,活在世界上受这种罪!我也不怪他,总是我前一辈子做错了事,今生今世受这种报应!”伯述道:“自从上半年他接了你回去之后,到底怎样对付你?我们虽见过两回,却不曾谈到这一层。”符最灵道:“初时也还没有甚么,每天吃三顿,都是另外开给我吃的。”伯述道:“不同在一起吃么?你的饭开在甚么地方吃?”符最灵道:“因为我同孙媳妇一桌吃不便当,所以另外开的。”伯述道:“到底把你放在甚么地方吃饭?”符最灵嗫嚅着道:“在厨房后面的一间柴房里。”伯述道:“睡呢?”符最灵道:“也睡在那里。”伯述把桌子一拍道:“这还了得!你为甚么不出来惊动同乡去告他?”符最灵道:“阿弥陀佛!如此一来,岂不是送断了他的前程。况且我也犯不着再结来生的冤仇了。”伯述叹了一口气道:“近来怎样呢?”符最灵又喘着气道:“近来一个多月,不是吃小米粥(小米,南人谓之粟,无食之者,惟以饲鸟。北方贫人,取以作粥),便是棒子馒头(棒子,南人谓之珍珠米。北人或磨之成屑,调蒸作馒头,色黄如蜡,而粗如砂,极不适口,谓之棒子馒头,亦贫民之粮也),吃的我胃口都没了,没奈何对那厨子说,请他开一顿大米饭(南人所食之米,北方土谚谓之大米,盖所以别于小米也),也不求甚么,只求他弄点咸菜给我过饭便了。谁知我这句话说了出去,一连两天也没开饭给我吃;我饿极了,自己到灶上看时,却已是收拾的干干净净,求一口米泔水都没了。今天早起,实在捱不过了,只得老着脸向同居求乞。”
伯述道:“闹到如此田地,你又不肯告他。我劝你也不必在这里受罪了,不如早点回家乡去罢。”符最灵道:“我何尝不想。一则呢,还想看他补个缺;二则我自己年纪大了,唪经画符都干不来了,就是干得来,也怕失了他的体面。家里又不曾挣了一丝半丝产业,叫我回去靠甚么为生。有这两层难处,所以我捱在这里,不然啊,我早就拔碇了(拔碇,山东济南土谚,言舍此他适也)。”伯述道:“我本来怕理这等事,也懒得理。此刻看见这等情形,我也耐不住了。明日我便出一个知单,知会同乡,收拾他一收拾。”符最灵慌忙道:“快不要如此!求你饶了我的残命罢!要是那么一办,我这几根老骨头就活不成了!”伯述道:“这又奇了!我们同乡出面,无非责成他孝养祖父的意思,又何至关到你的性命呢뾣”符最灵道:“各同乡虽是好意,就怕他不肯听劝,不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