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铢香 作者:壁上尘(晋江2013.12.31正文完结)-第5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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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里,也是让北阙国人又爱又恨的地方。
在他们眼里,精致的阁楼屋宇,凉亭水榭,腰段如软水般的华服女子,以及,如画似锦的肥沃疆土。这所有令人垂延三尺的一切,却被一座雄壮的禹关拦住,百年来从未有人成功逾越。
按照韩菹文的计划,我们一行人终将由禹关经过。
他早已暗中疏通好了关系,只要大家在太阳下山前能顺利赶到。凌晨时分我们便开始整顿,迅速收拾了极少的行李,以期能尽早抵达。
韩菹文的马匹跑在最前面。
他时不时回过头远远看我一眼,大约是有些担心,怕我会触景伤情。
我们的队伍算是庞大显眼,如果堂而皇之走官道,行踪极容易被人发现。所以他思虑再三,最终决定往溪山绕行。此山脉的西面离关口最是挨近,虽山道较官路崎岖难行,也更加费些时间,但胜在相对隐蔽。
可此处,偏偏是我同卫子玄纠葛开始的地方。
韩菹文自然是知道的。
我信手拈来一枝寒梅,朝他淡然一笑。
世间花易谢、雾易失、梦易逝、云易散,物尤如此,情何以堪?太过钟情,终会伤于情,聚散皆因无缘罢了。
此种道理,早已参透。
前来的途中,想必已经有人跟老爹解释了一切。
他一个人坐在马车内,嘴里还一味地念叨着那园间几方药田,却始终没有问我一句,到底什么时候能再回来?大概,老爹已隐约明了,这趟出门,我们可能永远都不再回来。
可他依旧强打起精神,努力让自己看上去很是兴致盎然
这让我有些难过。
老爹当初孑然一身从军营中逃出,隐姓埋名躲在洛晏城,为的便是晚年能够安稳度日,不再四处流离。他是何等舍不得这里,我比谁都清楚。
“一切,都怪我鬼迷心窍。”
张陶无甚精神地骑着一匹枣红大马,与我并肩同行。
方才老爹在车上黑着脸,气呼呼地丢给他一颗药丸,算是缓解了他不少四肢无力的症状,所谓药到病除,大约指此。
“不,不能怪你。”
我平静地望着前方淡淡散去的晨霭。
“你若是知道那礼物另有玄机,是断断不会送往燕畟府中的。相交一场,如果连这点信任都没有,倒是枉费了一起长大的情分。再者,就算不是你,也一定会有旁的人来做这件事情……你喜欢她,她也只是利用了你。说到底,我们都是一样的。”
张陶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他垂着头,似乎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
山风压着树梢低低刮来,地面雪层翻起飞屑,寒意逼人。
我转过头默默看着他,突然想起旧时年少常常拎着几坛梨花白,坐在高高城墙上喝酒的情形。犹记得天际边云卷云舒,暖暖的日头教人舒服极了。两个人东拉西扯地聊着大话,喝醉了便躺着睡一晌午。
彼时,我们并没有喜欢谁,可却拥有那样快活的心境。
“你为何……要那般对香馠?"半晌,我叹息。
“那日,我自察事态不对,情急之余决定先将她送走。她什么都不知道,在房里哭了一夜。”张陶沉默了一下,怅然道,“这段时间一人独自想了许多,还是不同你们一起出关了。我要去找回香馠,她是我亲自娶过门的妻子,余生有幸的话,一定好好爱护她至白头。”
“当初你无故遣她岀府,那般单纯的女子,想必已经伤透了心。”
“即便如此,我也一定要前去,”张陶咬咬牙,一脸毅然,“我都想好了,若是她不愿意原谅,便直跪到她回心转意为止。”
其实,他何须担心这些。
香馠向来是个温情善感,心底柔软的小女子。
她哪里舍得让他下跪,恐怕在看见他的第一眼便会急急扑过去,埋怨夫君来得太晚。
我在心底略微斟酌了一下,还是决定现在告诉他,“前几日,我己经探到她的消息。目前情形还不错,就是身子轻减了不少。不过你可安心,凡是女子孕事初期,大抵都是这般不思饮食,后头便会好上很多。”
张陶闻言全身一震,顿时手忙脚乱,只差点没从马上摔下来。
“她,她那时走,并未提及已有身子……”
我哑然失笑,“她如何会告诉你,那时都以为你不要她了。诺,这布条上便是她歇身之所。”
张陶用力扯住手中缰绳,身下马儿的一声声嘶叫更是让他方寸大乱,“……我,我现在立即回去找她。”
早料到,他会如此决定。
我遂好笑道:“放心,都已经给你安排好了,待过了前方这个山头便是分岔路口,往右拐上另一条道,然后径直往南便可。”
望着张陶一脸忽悲忽喜的表情,我却只觉莫名心底一阵酸疼。
如今他也终于懂得,世间何物最是值得珍惜和放下。我们从各自的魔障中惊醒过来,百般滋味皆全,若终有一人能得圆满,也是极好。只是我们打小一起长大,如今却真真是要分道扬镳、从此各自天涯。
“……他,如今已然明了你是谁,可还恨?”
张陶好不容易定下神,约是见我仍神情恍惚,犹豫半晌才吞吞吐吐问出声。
佛说:随缘放下,心安便是归处。
我定定望着张陶,微微笑弯起了眼睛:“不,我不恨他,只是不再喜欢他了。”
为了喜欢一个人。
拼尽了所有,撞得头破血流,最终也只换得一场处心积虑的欺骗。
就算是一个傻子也该知道,一遍遍凌迟在身上的伤口到底有多疼。卫子玄带给我的疼痛,如同入冬来这第一场漫天飞舞的初雪,那些痕迹悄然无声化作冰水,已然浇熄了心底明灭的期望。
曾经愿得一心人的桃夭之约,覆水难收。
前方的分岔口渐渐近了。
那是整个山脉的承接点,往西,便能看见雄伟的禹关在天际尽头若隐若现。而张陶东去,便可直达洛晏城旁的临郡县,找个不起眼的客栈做些伪装,再寻条水路南下,想必就没有人可以找到他了。
韩菹文也对张陶的决定表示尊重,临时还特意拨了几个人留给他防身。
“记得,那个算命先生吗?”
张陶微微苦笑,“如今想来,倒真是神批了……”
我想起当年那位被气得七晕八素的看相老先生,也不觉莞尔,“真可惜,后来再也没有看见他。不然,可教他再测测我日后光景如何,能不能守着一株老树安稳过一辈子,闷了便同你喝老酒。”
听闻此言,张陶脸上的神色越发黯淡了。
彼时少年的美梦,被紧紧捏在手里化作了尘灰,大风吹过便烟消云散,不见痕迹。
我和他心里都清清楚楚地知道,此去路途千山万水,今后不但再无重聚的日子,怕是连封普通的书信都不能互通。
四下,气氛有些凝重起来。
我干干地咳了一下,玩笑道:“话说回来,下辈子你干脆娶我吧。如此一来便是大大赚了,既有贤妻,还得人陪你喝酒丢骰子玩儿。”
张陶认真想了想:“那便一言为定,你可不能再耍赖了。”
旧时常卧庭中,他挥剑习武,我在一旁无聊地数林中落花。
彼时,这样的玩笑话我们也曾说过无数回,可无论哪一回,都不如今日这般说出来教人忍不住心恸。
韩菹文一本正经地上前凑热闹:“若是这样,我这个做哥哥的便第一个不应允。”
“为何?”我不禁大奇。
“你瞧瞧他,肤色较常人黑上许多,将来若是生个女娃,岂不是糟糕?”
张陶一愣,满脸尴尬挠了挠头,遂老老实实地不再吭声。
我笑疼了肚子。
大雪初融,暖阳当空。
张陶最后与我们深深对望了一眼,然后,毅然策马掉头离开。
金色阳光在不远处的林间舞出斑驳光亮,他的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快,穿过半人高的荒草丛,渐渐消失在重重叠叠的密林间。
我只觉眼睛有些酸,似有热热的东西流了出来,不一会儿便被风干,残留在脸上刺刺微疼。
四野枯草蔓蔓,张牙舞爪,如草木皆兵。
韩菹文回过神来,忙打起精神催促,“我们也赶紧上路,时间不早了。”
我点点头,正待策动手中的缰绳。
却见不远处的上空扑腾出一群灰色大鸟。
它们纷纷嘶哑地鸣叫,张着仓皇的翅膀,像是受了极大惊吓般,急急往四处的茂林匆匆掠去,转瞬没了一丝一毫的动静。而林子那头依旧平静如水,仿若什么都没有发生般,空气如凝结,连树叶都没再继续晃动一下。
韩菹文有些狐疑,警觉地直起身打量望去。
只见方才已经空无一人的林子前,突然,有一个人急驰而来。
那道身影,竟好似刚才同我们告别的张陶,他挥动着手,好像正隐隐叫喊着什么,
我不由讶然策动手中的缰绳,刚想往前移动两步,便听见一个锐物划空的呼啸之声迎面而来,有人应声倒下。
一枚精良的长羽箭深深嵌入,身后侧护卫的身躯之中。
韩菹文倒吸一口凉气,沉声道: “不好!”
我一愣。
只是这回,倒终于清清楚楚听见张陶在遥遥嘶喊着什么。
他说:“九姎,快跑。”
在前方。
从那些半人高的草丛中,那些看不分明的密林里。
不知什么时候缓缓地站起了一个又一个黑色人影,不是青布獠牙掩面的刺客,而明显是一支装备精良的西邶朝军队。无数乌压压的弓箭手,各自从隐蔽之处现出身,森冷的铁器隐隐泛出刺眼的光芒,蓄势待发。
方才那支。
其实,是第二支箭。
而第一支箭,已经深深地射入了张陶的身体里,从他的背心直直穿过。
我从来不知道,一个人的身体里,居然有这么多的血。那些颜色鲜红的热血,从张陶的身子里汩汩流出,染红了他的衣裳和马匹,方才还被韩菹文取笑的黝黑肤色,正一片渗人的惨白。
终于,他似筋疲力尽般从马背上滚落了下来,摔在荒草丛中,一动也不动了。
我怔怔下马,懵懵地,不可置信地一步步走向他。
方才,我们还谈笑风生;
方才,他还同我玩笑约定了下辈子,要成为连理枝;
可才一瞬的功夫,他却气息奄奄地躺在我的面前,我抱着他的身子用力摇晃,他连多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身子微微痉挛了几下,然后慢慢地阖上了双目。
他不过,想赶回去找身怀有孕的妻子。
为何,连这个都不肯放过?
泪珠大颗大颗地掉下来,砸在枯草之上的残雪中,无声哽咽。
耳旁的风却突然变得剧烈,烈烈之态呼啸而来,,在山间的上空铺天盖般狰狞地盘旋着,教人肝胆俱裂。
一小支人马缓缓朝我们逼近。
领头的那个人一声戎装,面色肃然,语气如往常一般青山软水,温润如玉。
“姎儿,为何要不迟而别呢?”
我缓缓抬起头。
这,大概才是他真真的样子罢。
那个喜欢将自己打扮得花团锦簇的陵公子,那个用一把香扇便可以讨得美人欢心的陵公子。此刻,平日里调侃嬉笑的嘴角透出森森肃穆,一身黑色劲装的束衣,温和的气息一丝全无,上上下下透岀寒意般深沉的凛冽。
同他相识一场,面前这个人,终于给了我真实的感觉。
也是,这个人。
亲自下令杀死了张陶。
我慢慢地转过头,强忍着浑身上下压抑不住的颤抖,朝着韩菹文勉强笑了一下,“……哥哥,我,还是不走了。”
韩菹文从方才起,整个人便一直呆愣着。
似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一般,脸色却越来越阴郁苍白。蓦然,他勃然大怒一声仰天长啸,腾空徒手将我提了上马,“……不行,我们要一起走!”他的声音有些悲怆,模样也全然没有往日四平八稳的镇定。
“公子,要不要放箭?”
陵公子不紧不慢地从腰间拔出长剑,拭了拭其锋芒,淡笑:“小心点,若是伤了她,拿什么给皇帝陛下交代?”
“慢慢追罢,他们走不远的。”
第 75 章
仿佛,又回到了那天夜晚。
身在南恒国那场暗无天日的刺杀里,我拉着篆桐踉踉跄跄地往前跑,心底一片凄凉。耳旁净是箭矢破空之声,带着一丝丝如死亡般冷酷的狞笑,不绝于耳。
韩菹文用一只手将我安置在鞍前,另一只手则紧紧地抓住缰绳。
凄厉的疾风从耳边刮过脸颊,硬硬地生疼,他用自己的黑色大氅护着我,而身下那匹快马,正风驰电擎般朝之前约定好的禹关,遥遥飞奔而去。
可我跟他心里都明白,这是没有用的。
我们完全没有优势。
韩菹文此次带的人加上燕畟派来的暗卫,也不过区区五十余人。
虽然个个身手不错,可到底输了人数许多,几番车轮战下来寡不敌众。更何况,在前方关口等着我们的,也不一定是畅通无阻的放行。那座黑色的城关背后,说不定还蕴藏了更大的阴谋。
对方这举动,分明早有防备。
今日的布局想必也是为了一劳永逸,省去日后诸多麻烦。所以,才大动干戈地调用军队人马,不惜代价布下天罗地网,就等着我们往里面钻。既然他们等在此处,想必也已经料到了韩菹文的所有计划。
我不敢再去细想。
闷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