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1届-莫应丰将军吟-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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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酒瓶来,放在手里抛了两下(这个动作也是舞台上的),便拿到骨牌凳上磕盖子,磕了两下磕不开,他发火了,骂了一声:“你也像陈镜泉一样顽固。”骂着,在屋里扫了一眼,看见一把菜刀,大跨一步跳过去,抓住菜刀用刀背朝瓶颈砸去,啪的一声,断了。
“你在干什么?”里间有个响亮的女声。
“不关你的事。”回答得很干脆。
腊肠也拿出来了,还是整根的,他一剁成两截,递一截给赵大明说:“省得切,也省得拿盘子,用嘴咬吧!”还是赵大明提出应该拿两个杯子来,他才不得已费了一点力。
“我要跟你谈……”他喝了一口酒,艰难地吞下去,又咬了一口腊肠,思索一阵,伸出三个指头,接下去说:“三个问题,谈三个问题。第一,革命形势;第二,为什么要造反;”又为喝酒所打断,“第三,造反必须有后台。”打一个饱嗝,喷出一口酒气来,“你小子没有到北京,你可不知道我们的收获多么大呀!过去我们对文化大革命的理解太幼稚,我们都受了工作组的蒙蔽,上当了。这回我才知道,文化大革命的实质是要解决两个司令部的问题。一个是以毛主席为首的无产阶级司令部,一个是以刘少奇为首的资产阶级司令部。文化大革命一开始,刘少奇他们就犯了个大错误,以为又是抓右派,连忙到处派工作组,把矛头指向群众。我们那时候也不清楚,工作组一咋唬,就吓得龟孙子一样,心想,这回完蛋了,右派当定了。哪里知道,嗨嗨!一场大误会。现在,全国各地的无产阶级革命派都在开始反攻了,上海的‘一月革命’就是无产阶级大反攻的信号。嗨呀!你可不知道哩,北京的革命形势简直太好啦!所有挨过工作组整的,现在都是造反的骨干。刘少奇搞反动路线,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正好激发起群众的满腔怒火,烧向他们的资产阶级司令部。真是妙极了!太妙了!到头来倒霉的还是他们!”他兴奋得不可抑制,喝了一大口酒,“可你要知道,刘少奇倒了,并不等于资产阶级司令部就已经垮了。没有,远远没有。因为他们那个司令部已经搞了多少年,党里、政府里、军队里到处都有他们的人,盘根错节,复杂得很呢!到底谁是无产阶级,谁是资产阶级,全靠在群众运动中识别。不管他是谁,先斗他一下试试看,七斗八斗,就斗出来了。你可要有点思想准备,造起反来可没有那么多温良恭俭让,你得好好儿学习学习《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才行。”他又喝了一口酒,幸福地闭着眼说,“唉!没有想到,我们还能参加一次这样伟大的革命。我简直觉得自己又获得了一次解放,真正的大解放!”他几乎是在欢呼。
赵大明张着口,听得入神了,不断地“哦!哦!”表示恍然大悟。他羡慕范子愚,跟着范子愚一起激动。
“我告诉你,”范子愚大喝了一口,嚼着腊肠含糊地说,“为什么要造反?除了捍卫无产阶级司令部以外,还有具体的原因。你想想,像我这样的人,当兵十年,连党员都不是,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吗?就是他妈的反动路线。刘少奇资产阶级司令部,多年来推行了一条又长又臭的反动路线,把人害苦了。能入党的都是黑修养学得好的,都是刘少奇的驯服工具。我们这样的人就入不了党,大错没有,小刺儿天天有挑的,见什么不对喜欢讲,运动一来就挨大字报。倒霉的总是我们这些人,他们永世不倒霉。这回可好了,刘少奇把反动路线一搞,他们马上跟着干,全暴露了,好得很!这才清楚了吧!谁是修正主义呢?哼!这条反动路线不反掉,你就永世翻不了身。一年到头专搞群众斗群众,不知道哪一回要被人家斗垮,你以为不危险。老弟,你比我小几岁,经的事少一些,吃的亏也少一些,你可能对反动路线的危害体会还不深。我告诉你吧,甭再体会了,那玩意儿不好受!跟我一起造反吧!把那条又长又臭的反动路线冲他个稀巴烂。工作组的红人,积极分子,滚他妈的蛋!”
“你在说什么?”里间在喊。
“我在说,”他大声重复着,“工作组的,所有的,每一个红人,臭积极分子,都滚他妈的蛋!”
“你进来!搬进来说,我也听听。”女的说。
“她也要听听哩,我们家里也有个工作组的红人。好!你要听听,好!也该受受教育了。”他端起骨牌凳,“咱们进去。”赵大明走到通里间的房门口,迟疑了一下,因女主人邹燕正坐在床头,穿一件鹅黄色的、贴肉的棉毛衫,军棉袄披在背上,这景况似乎不便于进去外人。而邹燕却不在乎,喊道:
“进来呀!”
“呃……好。”
进去了,背对女主人坐着。
“你说,工作组的积极分子怎么啦?都是坏人?你说清楚一点。”邹燕有意见。
范子愚瞟她一眼说:
“是不是坏人,自己去想,别到时候当个死保皇,跟着反动路线一起完蛋。”
“谁死保皇了?斗争陈政委我没有去?你上北京串联我反对你了?”
“可是工作组在的时候,你还贴我的大字报呢!”
“那是上头布置的,我不写能行?”
“行!你写吧!最好今儿晚上再写一张。保皇狗都是可恶的。”
“你别嘴里不干不净!”
“我骂保皇狗,你叫唤什么!”
“我今天非跟你搞清楚不可。”
邹燕呼地跳下床来。她下身同样穿着那种鹅黄色的棉毛裤,大概是前几年未曾发胖时买的,现在穿在身上显得太小了,那肥实的大腿,丰厚的臀部,全都不堪入目。赵大明本应在他们夫妻之间调解调解,却又怎好插手呢?只得故意望着别处,暂时回避回避。
“你说,你说,”可能是邹燕在指着范子愚的鼻子步步逼近,“死保皇,我保谁了?你说清楚,我保谁了?”
“保他妈的反动路线,工作组,刘少奇。”
“我认识刘少奇?我看见过刘少奇?我知道他搞了什么?”
“老子一辈子也忘不了,老婆写丈夫的大字报!差点把老子的家庭都拆散了。”
“你那话本来就错了嘛,什么‘政治政治,不正也不直’。这话对的?贴你的大字报贴错了?”
“还在搞反动路线,直到今天,现在,这个时候,死保皇!”这夫妻俩的争论看样子得要持续一段时间,既然不能起调解作用,那就干脆先离开一阵吧。赵大明这么想着,悄悄地走到外面去。时间已是凌晨两点了,无论丁字楼或这里的家属平房,熄了灯的很少,高谈阔论和大吵大嚷的声音从好些个窗洞里传出来。赵大明被这一切吸引着,激励着,开始后悔当初为什么不到北京串联。北京到底是离毛主席近,到底是全国的政治中心,所有这些到过北京的人都成了全新的政治家,他们仅仅在北京呆了几天而已。“要是我也去了,”大明想,“决不会比他们落后,我还是北京人呢!”他感到自己在这些上过北京的人中间,显得像个愚蠢的老保,所以他不敢随便多说话,更不敢冒失地参加到人家的辩论中去。但他已暗自下定了决心:走着瞧吧!
后来那夫妻俩不知是怎样使他们的矛盾得到解决的,吵闹终于平息下来了。范子愚在那里喊叫,赵大明应了一声走回去,谈话继续进行。邹燕已经躺下了,怀里搂着他们惟一的还只有两岁的小儿子,面对里面,像睡着了似的。
“我讲到哪里了?”范子愚走出去把酒瓶拿来,又倒上了一杯酒。
“你第二个问题还没有谈完。”赵大明说。
“哦,是的。这回工作组整群众,整了很多黑材料,像刚才我老婆给我贴大字报那样的一些话,不都整进去了?都会进档案的,走到哪里背到哪里,一辈子甩不脱。讲错一句话,倒霉一辈子,你不反掉那条反动路线怎么行!你不把那些黑材料搞掉怎么行!”
赵大明不吃不喝,认真地听着、想着。
“你别若无其事,这回没有整到你头上你以为就永远平安无事了?哼!反动路线不打倒,你等着倒霉吧!你今年还只有二十四岁,还要活几十年,哪天一脚踏空你就完了。谁能保险一辈子不说错一句话呢?反动路线就专抓你的辫子,挑动群众斗群众,被斗上一回你就受不了。”
“可是……”赵大明反问,“那么你说,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实质到底是什么呢?”
“这还不懂?矛头对准走资派,这就是毛主席革命路线的实质。”范子愚说,“毛主席可真是想到我们革命群众的心窝里去了!”
这话说得那么激动,那么诚恳,那么动感情,赵大明听了心中一热,也就忘了深究范子愚的定义对不对了。
“第三个问题……”范子愚指着酒杯,“你喝酒吧!慢慢儿来,我今天不想睡觉了,现在这年头,革命积极性靠自己。来,喝!腊肠吃完了还有。”他举起杯一饮而尽,“第三个问题是我重点要跟你谈的问题。我在北京遇到一个地方造反派头头,看样子背景很深,显得很老练,一个满不在乎的样子,他告诉我,造反要有后台。这个话不要公开去讲,咱们心里知道就行了。不光要有后台,还要有硬后台。聂元梓写出全国第一张革命大字报,你以为是她自己瞎碰的?不是,她有后台,早有消息说,她有人支持。这就是内幕,你懂吗?造反可不能光是咋咋唬唬,造反有造反的艺术。你说我们的后台找谁呢?”
“找陈政委?”赵大明试探地问。
“不,陈镜泉不行。刚才我们把他一斗,就知道八成啦!他拼命否认我们这里存在着反动路线,这说明什么?至少说明他路线觉悟很低,他怎么可能支持我们造反呢?说不定他正好是刘少奇那边的人呢!”
赵大明听了吃一惊,心里知道的情况不敢说。
“你看彭司令员怎么样?”范子愚说,“我早就听人讲过,彭司令员有个外号叫炮兵司令,意思是说,他正派、耿直,喜欢放大炮,跟陈老总一样。这种人,一般都是没有大问题的。”
“对了!”邹燕兴奋地坐起来说,“大明你跟彭湘湘要好,你可以经常到司令员家里去,谁也不敢阻止你,你就当联络员吧!”
“不要你多嘴,你不保皇就行了。”范子愚训斥她说。
“你不让人家革命?假洋鬼子!”
“那还要看看你的实际行动。”
“革命人人有份,造反不分先后,你听见过没有?大明,他不许咱们造反,咱们自己成立战斗队,你当头头。”
赵大明觉得他们夫妻俩很有意思,忍不住笑了。
“他是要当头头的,”范子愚说,“可不是当你们的头头。大明,我告诉你一点形势,目前我们全团已经有百分之七十的人参加了我们这个组织。还有很多人提出了申请,我现在还要考虑考虑要不要他们参加。除了我们这个组织,别的都没有搞头,都是保皇的。”他转对邹燕说,“你想参加我照顾你一下。”
“谁要你照顾!”
“那你就别参加。”
“我去找另外几个头头去。”
“好了好了,你就让她参加吧!”赵大明打了个圆场。
“看在你的面子上,”范子愚说着转对邹燕,“你放心睡觉吧!”
邹燕仍旧不睡,干脆把棉衣穿上了。
“怎么样?你当一个头头。”范子愚对赵大明说,“你负责抓宣传工作,你笔头子硬。林副主席讲,枪杆子笔杆子,干革命就靠这两杆子。就请你发挥你那笔杆子的作用吧!现在这年头,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再就是,你还要担负一个特殊的、非常重要的、关系到造反派命运的联络工作。不要你联络别的,专门联络上头。你看怎么样?”
“干吧!大明,别犹豫了。”邹燕也鼓动他。
赵大明到这时才算是完全明白了,说了半天,目的是在最后一句话上,“专门联络上头”,原来如此!
“你表个态呀!”范子愚在催。
赵大明知道,目前自己的表情一定是很不自然的。忽然想起,他们在北京串联,难道关于彭司令员的事,连一点风声也没有听到吗?决定问问:
“老范,你们在北京有没有见到吴法宪司令员?”
“哦,见了。”范子愚激动地说,“我告诉你呀,咱们空军的吴司令员可真是叫人感动。我们在那里开过一次斗争会,主要是斗他,还有一些别的领导干部。其中吴司令员的态度最好,一再主动向台上的毛主席像请罪,叫他低头就低头,口口声声罪该万死,执行了反动路线,并一再请求革命群众教育他。他还说,无论什么时候需要批斗他,通知一声就行了,随喊随到。我们问他对斗争会有什么看法,他说,‘我完全支持同志们的革命行动。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