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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节

[茅盾文学奖]第1届-莫应丰将军吟-第3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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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表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一边。他自觉地与兵团那个最大的资产阶级代表人物划清界限,不被假心假意的恩赐所收买,不为甜言蜜语所软化,不做资产阶级人性论的俘虏,从个人感情的泥沼中勇敢地拔出脚来。他时刻以革命无烈那种敢叫颅落地、不怕美女缠身的英雄气概来勉励自己,决心在复杂的对敌斗争中,做一个永远忠于毛主席的好战士……
  看着看着,赵大明惊得发呆了,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我吗?我有这样高大吗?”他反复自问,心在不安地跳着,脸上发烧。为了不让别人发现他,招致难堪,他转身就走。说来也怪,好像仅在一个早上,整个院子里的每一个人都认识了赵大明,包括那些从来不打交道、也很少碰面的干部家属在内。他们都以异样的眼光望着他,对他微笑,指着他的背影或侧影议论纷纷。他忽然间产生一种奇怪的心理,希望这个院子里只剩他一个人。假如除他以外还有另外的一个,哪怕那是个小孩儿,他也要难为情。他不明白,他在想……
  越是怕碰上熟人就越是要碰上熟人。陈小炮从他身边急走过去,装着没有看见他似的,连头也不摆一下。赵大明暗自庆幸,心想:“谢天谢地,要是被她看出我来,不知会怎么样。”谁知就在这时,已经走到前面去的陈小炮猛然回过头来,用利剑般的眼光望着他,大声地说:
  “歌唱家,想当官儿了?”
  赵大明脸一红,急走几步赶上去,想使她把说话的声调降低一点。
  “喂!”陈小炮可一点也不照顾他的面子,仍旧那么大声,“想当官儿别这么下作,我去跟我爸爸讲一声,赏个大官儿给你。”
  “你这是什么话!”赵大明生气地说。
  “我这是人话。”小炮说,“可不像有些人,良心长到背上去了,专讲鬼话。”
  赵大明知道,她肯定是在宣传栏那里看了来的,便解释说:“小炮,那不是我自己的意思,真的不是。我不知道是谁搞的,根本没有告诉我,把我吹上了天,我自己看了也脸红!”
  “得了吧!你还脸红,知道脸红的人,就不会像现在这样。”
  “你冤枉我了。”
  “我冤枉了你?”小炮愤怒地说,“算了!没有工夫跟你说那么多。”说完,扭头就走。才走了几步,又停住,回过头来,变了一个腔调问道,“好吧!如果你想证明你还是一个好人,那我问你一个问题,你敢告诉我真话吗?”
  “你说说看吧!”
  “你们把彭司令员搞到哪儿去了?”
  “这……这个事儿……”
  “别吞吞吐吐的,要说就说,不说拉倒。”
  “小炮,你别急呀!”赵大明哭丧着脸说,“我现在脑子里一片混乱,乱糟糟,一切的一切都不知怎么办好了。”
  陈小炮轻蔑地抿嘴一笑,昂着头,扬长而去。
  赵大明急得张口结舌,想叫住陈小炮再说几句,可就是出不了声,真像他刚才说的那样,脑子里一片混乱。他知道,小炮马上就会跑到湘湘那里去,把一切都告诉她。那样,将会引出怎样的结果来呢?他想去找湘湘,抢在小炮的前面,将宣传栏的事解释清楚。可是,在这个时候又怎好到湘湘家里去呢?湘湘要是提出想看看她爸爸怎么办?假如带她去了,江部长会怎么样?范子愚他们会怎么样?假如当面欺骗她,说自己不知道地方,那又是多么可耻啊!不行,不能去。他犹豫了一阵,又提起脚来,继续往前走。宣传栏上的那几句话在脑子里反复出现:“……不被假心假意的恩赐所收买,不为甜言蜜语所软化……从个人感情的泥沼中拔出脚来……不怕美女缠身……”这些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这是对湘湘的侮辱,是对彭其一家人的恶毒诽谤。是谁这样做的呢?怎么能这样干呢?怎么可以不征求本人意见呢?天真的赵大明又气又急又不明白,直想哭。他忽然得出了一个结论,失声喊出来:“啊!这是强迫我接受一种安排。”到这时,他已感到生活太复杂了,人也太复杂了,政治、路线、阶级斗争,也许这一切都是非常复杂的?二十四岁的赵大明,头一回被复杂的现实弄得这样苦恼。他愤怒,他想不顾一切,要表明自己的态度,于是便去找江部长。
  江部长在二○九号房里接待了他。
  “怎么啦?”部长见他涨红着脸,气咻咻地走进来,有点吃惊。
  “部长,我……”赵大明低着头说,“我不要那个表扬。”
  “为什么?”
  “太不实事求是,影响多不好啊,这是谁搞的嘛?吹上了天,瞎说一通。”
  “是我搞的。”江部长站起来说,“我亲自写的。”
  赵大明一听,吓得不敢做声了。
  “怎么?”江部长盯着赵大明的眼睛说,“我写得不对吗?”
  “不,不是。”赵大明结结巴巴地说,“我是……我觉得……我自己没有那样好,我……我不配,我不配这样的夸奖。”
  “不要老是我,我,我,”江部长打断他的话说,“我们自己都从属于一定的阶级,是一定的政治路线上的螺丝钉。今后,对这个‘我’字,要好好地重新认识。”他板着面孔,十分严肃,“你以为这个受表扬是你个人的事吗?这是革命的事,是这场伟大革命当中的一件小事。可以说是微不足道的,但它有它自己的意义。”
  “我觉悟很低。”赵大明喃喃地说。
  “不要这样讲话,这是没有出息的话。你应该有较高的觉悟,因为你不蠢嘛!坐下吧,我正要找你认真地谈谈。”赵大明忐忑不安地坐在沙发里。
  “我要祝贺你。”江部长自己也坐下,拿出烟来点着,态度变得温和多了,“用一句老古话来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懂吗?我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发现范子愚这个人不行,只能凑凑热闹。培养一个人材真难哪!首先是不容易发现。愿意革命的人倒是不少,有能力的就太少啦!你年轻,有点头脑,人也还老实,今后可以担负一些重要点的工作。”
  “我只学过唱歌。”赵大明提醒江部长注意。
  “你要做好改行的准备。”江部长说,“这不是我个人对你的要求,也不是凭你自己的兴趣所能决定的。这是无产阶级司令部对你做出的安排。”说到这句话,江部长特别郑重其事。接着又说,“你要斗私批修,服从革命的需要,宣誓把自己的一生贡献给捍卫毛主席革命路线的伟大斗争。”
  “我连党员都不是,部长您知道吗?”
  “我看了你的档案,你的基本条件很好,入党不难。现在最重要的不是看一个人是不是党员,党员里面还有不少是喂饱了‘黑修养’的呢!最重要的是需要一颗绝对忠于无产阶级司令部的心。有这个准备吗?”
  赵大明茫然,轻轻地摆了摆头。
  “那么,你是盲目参加造反的?”
  赵大明又摇了摇头。
  “我很喜欢你这一点。”江部长恳切地说,“有一是一,有二是二,不讲假活,不骗人。这是一个优点,要保持下去。还有什么想不通的吗?都提出来。”
  “我还是不明白,”赵大明说,“我觉得自己的活学活用没有搞好,得实事求是。”
  “实事求是不是革命的目的,它只是革命的一种方法和策略,怎么能把实事求是摆到不适当的地位呢!现在革命需要你当活学活用的积极分子,你懂吗?”
  赵大明困难地领会着江部长话里的意思,他被弄得非常窘迫。
  “宣传栏上的这篇文章,使彭其那个女儿死了心,再也不会来缠你了,我帮你解除了一个负担,你高兴吗?”
  赵大明无言,努力掩饰着内心的痛苦。
  “你应该高兴。”江部长说,“任何一个有理智的青年,都不会听凭一种危险的男女接触发展下去而断送自己的政治前途。”他紧紧盯住赵大明的眼睛,“年轻人,这个事情很重要啊!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我们的感情都从属于一定的阶级。你们文工团没有结婚的姑娘多得很嘛!你看上了哪一个,就跟江部长说一声,我代表组织出面给你做介绍,一般来说,不会不同意的。你相信江部长吗?”
  赵大明低垂着头,叫人几乎看不见他的脸。
  “考虑考虑吧!有没有决心献身于无产阶级司令部?你坐在这里想,我出去买烟,就回来。”部长交代一声走了。赵大明感到,他的脚手已被绳子捆住,嘴巴已被棉花塞住,胸口已被石头压住。根本就不存在选择的余地,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还有什么考虑的呢!他又想起了湘湘,趁着身边无人,让眼泪畅快地流出来。不过马上就意识到不能放肆,因为是在江部长的房里。幸好收敛得早,江部长很快就回来了。“考虑得怎么样了?”
  “不需要考虑。”赵大明说。
  “那么你的意思……?”
  “接受无产阶级司令部的安排。”
  “唔……”江部长缓慢地点着头,暗自感叹道:“真是个聪明的小伙子啊!他已经懂得了诀窍:克制自我,原是为了自我。消极地接受强迫克制,不如积极地主动克制。前者是蠢人,后者是英雄啊!他是英雄的料子!”不过,江部长也不见得全对,他毕竟不知道赵大明心里在想什么。部长默默地把赵大明观察了很有一阵,突然问道:
  “假如彭其的女儿厚着脸皮再来缠你,你怎么办?”赵大明很快就回答说:“只要她知道宣传栏上的事,她一定恨死我了。要是她来找我,肯定是为了别的什么目的,我当然要站稳无产阶级立场。不过,请部长放心,她早就不理我了。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呀!”他是那样冷静,有条有理,使人觉得他已成为一个脱离了原始人性的有严格教养的青年。
  现在,江醉章觉得可以向他交代任务了,便带着赵大明走进里间的卧室,站着对他说:“无产阶级司令部对你寄予极大的希望,今后将有一系列的重要工作交给你做,你要在工作中接受考验。”他又把他带到写字台跟前,指着上面的录音机说,“这是斗争彭其的实况录音,你把它整理成文字材料。要抓住要害,简明扼要,字数控制在三千字以内。”又说,“必须在明天晚上以前完成任务,时间很紧,加一个晚班。”最后,他加重语气叮嘱说,“你注意,要绝对保密,除我以外,不要对任何人讲。你就在这里工作,把两层房门都门上,有人来叫门,你不要理他。”临走,又告诉他,吃饭也在这房里,由服务员送来。
  江部长走了。赵大明伫立在窗前看着他走出了招待所的大门。这时候,寂默的房间像冰窟,像监狱,呆在这里的赵大明,恰似一个孤独的囚徒。他惶恐不安地左看右看,从里间走到外间,又走进卫生间去,连床底下也撩起床单来看了一遍,他好像觉得这是一个闹鬼的地方。
  他呆坐在写字台前,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着一个虚幻的目标,僵住了。他痛苦地想道:“我刚才说了些什么呀!是真话吗?是心甘情愿的吗?我多么可耻啊!”他意识到,自己已不是一个自主的人了,一种远远超出他个人能力的力量控制了他。他明知这是一个卑鄙的阴谋,是蛮横地剥夺了他作为一个普通人的起码的自决权,他却不得不接受这种安排,简直无法表达内心的抗议。“无产阶级司令部”,这个神圣的名词,为什么跟蹂躏心灵的如此重大的罪恶联系在一起?在这个名词的威吓下,为什么连自己纯真的品质也改变了?说假话,这可不是赵大明的个性特征啊!过去他是多么嫉恨那种喜欢投机取巧、油嘴滑舌的人!他当真能接受江部长的安排吗?不!他正在为湘湘受了无端的侮辱而万分惭愧,他恨死了这个不可一世的霸王江醉章。在这个问题上,他可不管他是哪个司令部的人了。但是他知道,自己是一个弱者,发一通脾气,指着江醉章的鼻子痛骂一场,是不会带来好处的。因为他是无产阶级司令部的有功之臣,反对他等于是反对无产阶级司令部。这是在短暂的革命造反经历中,人人都已懂得的普通常识。
  他想冲出房间,到湘湘那里去,把宣传栏的真相跟她讲清楚。但这是不行的,江醉章的神通那样广大,难道他不会在附近安一只眼睛?如果被他知道了,会带来怎样的恶果?大明知道,在这个可怖的房间里,是不能够轻举妄动的。他忽然想到了那部电话机,能不能给湘湘打一个电话?他来到电话机跟前,犹豫了很久,才战战兢兢地拿起话筒。刚刚凑到耳朵跟前,便只听守机员在问:“是江部长吗?您要哪里?”赵大明吓得赶紧放下。一个声音在看不见的角落冷笑一声说话了:“哼!小伙子,要革命就得这样,哪能如你自己想象的那样天真烂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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