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1届-莫应丰将军吟-第35节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人使范子愚变得明智起来的?赵大明不知底细,只是有点感到奇怪。
这篇文章非常难写。要肯定造反的大方向始终是对的,又要严肃地指出已经偏离方向的种种问题;要充分说明成绩是主要的,又不能因此而掩盖了缺点错误;要把少数人的先见之明写出来,又要使大多数人接受得了;要依照常规那一套说明永远是形势大好,越来越好,又要提醒大家注意,前方的道路是曲折的。依照实际情况是,教训多于经验,问题大于成绩。但照实写来,怎能为大家所接受呢?不照实写,总结的作用又在哪里呢?赵大明知道,有一种规矩是需要遵守的,无论什么时候,必须大谈光明面,涉及阴暗面时需要特别小心,弄得不好就是右倾。从来没有听说过吹牛皮、说大话是叫左倾。“左倾”这个词只在历史上有过,现实生活中是不存在的。如果有人发现存在着左倾,那只能说明他思想右倾。
最近几天来,赵大明有点感到害怕,担心自己的思想发生了右倾。在那天晚上被抓去坐牢的时候,他面不改色,大步地走向囚车,真有一种革命家的气概。在被拘禁的那几天里,有的人哭哭啼啼,一个劲儿地检查又检查,交代又交代,生怕叫他在招待所老住下去。而赵大明却老老实实地遵循着“坚持真理、修正错误”的原则,有一说一,有二说二。这在后来是为人们所称道的。问题发生在彭司令员的数小时谈话以后。那次谈话,司令员在赵大明心目中的形象完全变了,过去从外表看,感到他是一个不好接近的人;后来又听说他犯了错误,更觉得他的毛病太多了;到了他下令抓人的时候,这个老头子简直成了个十恶不赦的罪人。可是,那几小时谈话把他的心搅乱了,甚至连头脑中一些基本观念都在开始动摇。他同情老头子,赞成老头子讲的那些杂乱无章的道理,他为自己的幼稚无知而感到惭愧。他想起了湘湘,想起那天晚上与湘湘分手的时候……可是,后来听范子愚传达了江部长的意见,又针对老头子的讲话学习了毛主席的教导,赵大明的心里更乱了!从理性出发,老头子重新变成了可恶的人。他的讲话,不过是用人性论来骗取幼稚的青年人的同情而已。为了使他老实交代问题,改正错误,回到毛主席革命路线上来,还需要同他作斗争。但是,那奇怪的“人性论”怎么会那样厉害呀!要逃脱它的俘虏又怎么那样困难哪!难道赵大明参加文化大革命,心还不诚吗?难道斗私批修的决心还不大吗?不,他不承认,他坚信自己的胸怀是坦白的,他没有欺骗自己,也不准备欺骗任何人。他一直以为,人之最值得骄傲者,在于他是正直的、纯真的、心地光明的。那么,却又为什么轻易地成了资产阶级人性论的俘虏呢?人性论啊,神通广大的魔鬼!因此他感到害怕,似乎他自己身上有一种很难察觉的病正在悄悄地作祟,这个病是不是就叫“右倾”?
他吃力地写着那篇文章,感到很难写,写一张,撕掉,再写一张,又撕掉,一时间已到零点三十分,大楼里却并没有安静下来,常常有急急忙忙的脚步声走进走出。也不像平常那样哼着歌子打打闹闹开玩笑,所有在走动的人都显得又忙碌又紧张,偶尔还有嘀嘀咕咕的说话声。“这是在干什么?”赵大明想,“我是头头,我怎么不知道呢?是不是有什么事儿瞒着我?”他笼上钢笔,准备出去找人问一问。正在这时,有人来敲门,他走去开了,邹燕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进来。赵大明接住面条问:
“外面在干什么?”
“谁知道!”
“是不是有什么事儿瞒着我?”
“哟!什么事儿要瞒着你呀,你又不是外人。”
听她这一说,赵大明不好再问了。但他总是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心里很乱,莫名其妙地担心着会发生什么不幸的事情。
“写得怎么样了?”邹燕拿起一张画得很乱的稿纸问。
“不好写,才开了个头,不满意,得重来。”
“又不是登《红旗》杂志,那么讲究干啥呀!”
“不,”赵大明认真地说,“不写就拉倒,要写就写好它,真能起点作用。”
“别那么认真了!”
赵大明听出,邹燕的话里好像有什么弦外之音,更加觉得奇怪,便盯住邹燕,想从她脸上看出点什么来。邹燕也察觉了赵大明的异常反应,连忙引开话题说:
“大明,你跟彭湘湘的关系到底怎么样了?”
赵大明埋头吃着面条,不做声。
“你们过去是不是都谈妥了?”
“什么谈妥?”
“就是说是不是明确了那种关系?”
“不知道。”
“那天在小竹林里,为了什么事儿?”
赵大明过去就不愿意跟别人谈起他和湘湘的事,现在更加忌讳了。原因是很复杂的,只有他自己知道。
“就那样崩了?”邹燕又问。
仍不做答。
“那回抓人的事儿,你是怎么打听到消息的?是不是你又到彭司令员家里去了?”
“你这是干什么?”赵大明有些生气,“老钉着我问,问个没完。”
“哟!想到哪儿去了!不问不问,再不问你了。”邹燕觉得扫兴,半天没有言语,后来终于熬不住寂寞,自言自语地又说,“唉!看着是个好事儿,谁知又……”
赵大明注意听着,感到话中有话,见邹燕不往下讲,便主动问她:
“你说什么?”
“嗐!没说什么。我只说呀,大明,你跟彭湘湘那事儿,趁早算了,别惹些个麻烦到身上。”她见赵大明瞪着一双大眼,进而又说,“人家是掌上明珠,千金小姐,那娇贵的脾气儿你消受不了。一会儿好了,一会儿崩了,朝三暮四的没个准儿,害得你神魂颠倒,笑一阵,哭一阵,最后还说不定只是拿你开开心解解闷呢!像你这样的小伙子还怕找不到一个称心如意的人儿,何必背那个政治包袱呢!”
“什么?”赵大明吃惊地反问。
邹燕发现自己失言,忽然收住,再也不说了。赵大明已经听懂她说的意思,预感到自己将而临一种困难的处境,但他不愿意违背自己的良心,不能容忍别人对湘湘加以不公正的评论,不管后果怎么样,先得把想说的话说了。
“我知道你是一番好意,”他难以抑制地激动地说,“我也知道是什么原因促使你跟我说这番话的。但是我要说,我不能为了自己而伤害一颗纯洁无辜的心。我相信革命并不需要我们昧着良心做事。哪怕我跟她从此再不见面了,我也没有必要对她进行卑鄙的诽谤。别人怎么说,那是别人的事,我的权力管不住别人的嘴巴,但我有权管住自己。是的,我和她有矛盾,矛盾可能还不小,也许完全没有调和的余地。但这决不意味着我和她要互相伤害,像惟利是图的奸商一样,无情无义,自私,残忍。”邹燕听了这些话,早已尴尬地红着脸,说不出话来了。赵大明也似乎知道自己出言不慎,误伤了旁人,却又无法控制自己。不等邹燕开口,他接着又追问道:
“是不是由于我和湘湘的关系,引起了他们对我的不信任?”邹燕有些惊慌,不知怎样才好。
“是不是有什么秘密瞒着我?是不是以写小结为名把我关在这里不让出去?”
赵大明一连串的追问,嗓门越来越大,把邹燕吓得连连后退。
“哎呀!我真怕你。”邹燕拿了碗筷,边走边回头说,“人家好心好意劝劝你,还不是为了你好?你那么激动,冲着我来,犯得着吗?我可不敢再跟你说什么了。”这时她已走到门边,拉开门,侧身出去,哐的一声,门又扣上了。
赵大明感到内疚,但已无法挽回了,望着房门发了一阵呆,扭头坐下,抱着头进入了痛苦的思索。在这个非常的革命年月,最光荣、最幸福的人是处于主宰地位的革命者;如若能成为革命的外围成员,也是可以感受到幸运的;不幸的是那些被革命宣布为敌人而剥夺了革命权利的人,或那正在被革命另眼相看,从而即将丧失原来的光荣地位的人。赵大明此时虽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而自己正在蒙受冤枉,大概是肯定无疑的。他感到坦然,因决无任何一点对不起革命的地方;他又觉得受了侮辱,一个没有瑕疵的革命者竟落到这样的境地。他诅咒着范子愚和其他那些没有头脑的盲动主义者,比往常任何一天都更加看不起他们。他也在苦苦地想着他和湘湘之间的事,眼前一片迷茫,心中隐隐作痛。在这种情况下,他哪有心思写那个东西!但也不愿意就去找人打听什么消息或提出什么质问,心一横,想道:“管它呢!看把我怎么样。”干脆往床上一倒,睡觉了。
他半睡半醒地挨过了好几个小时,起床时已是八点多钟了。他赶紧洗了个脸,跑到食堂去,原来并没有按时开饭,许多人还在睡梦中呢!
早餐以后,有人告诉他一个消息,说政治部收发室打来电话,那里有人找他。他想起上次湘湘约他在营门外见面正是这样传递消息的,难道今天又是她?一想到她,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又希望是她,又担心真是她。不管如何,他一听到消息,马上就往那里跑去了。
传达室并没有湘湘,一个公务员问清他的姓名以后,告诉他到党委办公室去。他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来到党委办公室门口,迎接他的是陈政委的秘书徐凯。
“彭湘湘托我向你问好。”徐秘书盯着赵大明的眼睛,一面说一面与他握手。
赵大明保持着警惕,只答以微笑,不敢随便开口。他们来到里面一间小屋里,关上房门。徐秘书特别郑重地说:
“赵大明同志,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我?帮你的忙?”
“对。”
“我帮得上吗?”
“帮得上,只有你能帮得上。”
“你先说说是什么事吧!”
“是这样,”徐秘书胸有成竹地说,“兵团党委就要开会解决彭司令员的问题,正好彭司令员失踪了,你看这……”
“失踪了?”赵大明吃一惊。
“你不知道吗?”徐秘书盯着他的眼睛问。
“不……不知道。”赵大明一边想着一边说,突然好像一切都明白了,猛地站起身,说道,“我去找他们。”话音刚落,人已到走廊里去了。
他一路气冲冲地回到文工团,四处寻找范子愚。他打听到范子愚和其他头头们都躲在第一钢琴室里开密会,火气更大了,来到门口,把房门狠狠地捶了两下,不见有动静,又更重地一阵猛擂,才有人把门拉开一条缝。赵大明用力一推,房门扇过去碰在墙上。室内的几个人大惊失色,望着站在门口的怒气冲冲的赵大明,半天无话。
赵大明目不转睛地盯着范子愚,板着面孔走进去,坐在琴凳上。
“哎,大明,”范子愚结结巴巴地说,“你……你怎么啦?那个……小,小结写……写好了吗?”
赵大明把他横了一眼,爆炸般地说:
“算啦!想把我怎么样,就说直的,别他妈的哄哄骗骗,把人家当成三岁娃娃。”
“这……这从哪里说起呀?”范子愚把手一摊,装糊涂地说。
“别装了!”赵大明吼一声说,“就从昨天晚上绑架彭其说起吧!为什么瞒着我?搞什么鬼?”
“这……嗐!”范子愚毫无思想准备,根本说不出一句像样的话来。
“太没意思了!”赵大明气鼓鼓地说,“一块儿造反,一块儿坐牢,到头来被自己人踢在一边,当敌人看待。”
“别……别误会,大明”范子愚说,“我们是……考虑到你……你和彭湘湘的关系,觉得……还是……采取回避政策比较……比较好一些。”
“得了吧!回避政策,这是剥夺人家的革命权利。”
“别……”
“既然是这样,你们开除我好了。没有你们的批准,我一样革命,谁也没有权利不许我捍卫毛主席革命路线。”赵大明说完,把琴盖一撑站起来,最后瞪了范子愚一眼,气呼呼地走了出去。
他来到自己房间,把门关死,重重地坐在床沿上,喘着气。他一方面感到痛快,把要表露的颜色都表露出来了,要说的话都说了,让他们受着吧!活该!另一方面又有点忐忑不安,心在着慌地跳着。难道当真就这样与他们分道扬镳?除了造反派就是保守派,脱离这边去参加那边是不可思议的,一个有政治道德的人决不干这种蠢事。那么,拉一些人出来,重新建立一个独立的组织?又将逃不脱分裂造反派的罪名,会失去很大一部分群众的同情。要么,只有当逍遥派了。可是,在这个轰轰烈烈的革命年头,每一个有血气的青年,都要关心国家大事,逍遥派连保守派都不如,是伟大时代的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