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1届-莫应丰将军吟-第1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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邬中去搬凳子。
“这么晚了,还跑来干什么?”她又问。
“机会来了。”邬中坐下说,“你还没有去找江部长吧?”
“没有。”
“现在应该去找他了。”
“什么事?”
“胡连生那头活猪乱跳乱叫撞到江部长身上了。公审会上文工团那些人斗他,你以为是他们自发的吧?不是,肯定不是,他们关心的是向反动路线开火,现在突然冒出来斗胡连生,决不是他们自己的主意;江部长上台制止武斗讲的那段话你注意听没有?我从他的话里感觉出,他是真正的指挥者;另外,范子愚那些人是什么人的话都听不进的,江部长一讲马上就住手了,这说明他们已经不是无头苍蝇了,很可能已经取得江部长的支持和暗中指导。不要小看了范子愚这些人,有点头脑,有点眼力。这样一来,他们的造反就有希望了。看起来,他们已经走在我们的前面,我们要赶快同江部长联系上。”
“你说机会来了,是什么机会呀?”
“胡连生大骂江部长,江部长恨他不?”
“唔。”
“江部长指挥文工团斗了他,把他关进拘留所,就这样完了吗?”
“那还要怎么样呢?”
“一个有大量反动言论的现行反革命分子,已经发现了,就这么暂时拘留,不做处理,交代得过去?”
“总会有个处理的。”
“对了,现在就有人在策划巧妙的办法,要保他逍遥法外了。”
“谁?”
“等一等。你说江部长对这个消息感不感兴趣?”
“那他当然关心哪!”
“好,机会来了,我们有了见面礼了,就去把这个绝密消息告诉他。目前,知道这件事情的只有三个人,一个是策划者,一个是执行者,还有一个就是我。”
“你倒是讲清楚啊,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好,我现在就跟你讲。有开水吗?”
刘絮云起身拿了个玻璃杯去倒开水。
邬中抑制不住心中的激动,坐也坐不稳了,手和脚在微微颤动。刘絮云把开水递给他,他伸手接住,抖得洒了一地,一大口喝去,呛得咳了一声,把水喷得满桌皆是,嘴上也挂满了水,忙用左手去抹掉。
“你怎么啦?这么激动,像个能办大事的样子?”刘絮云责备着他,拿抹布将桌上的水抹掉。
邬中重新坐下,按住胸口强制自己平静一些,将事情的首尾细细讲清:
“老头子把你们的主任方鲁叫去了,要他给胡连生看病,开一张精神病诊断证明。这样,胡连生的胡说八道就一笔勾销了。再把他送到一个什么疗养院去,离开这个地方,等风平浪静了再回来。你看这一手高明不高明?”
“是哪一个老头子?”
“当然是彭老头。”
“你也在旁边?”
“我看老头子深夜把你们主任找去,一定有什么鬼,便找个借口溜进去听,听来的。”
“我明天就去找江部长。”
“不,”部中摆手说,“明天,你们主任很可能会去给胡连生看病,你争取跟去,看他们是怎么搞的,然后,把所有这些情况全部报告江部长。”
“好吧!”刘絮云在智力方面还是佩服邬中的。
邬中又喝了两口水,缓一口气接着说:
“你到江部长那里去的时候,注意给他带点高级药品去。”
“知道。”
“还要谈一谈他的文章怎么好。”
“这不要你讲。”
“还有,你要代替我表白一下,你记住,别忘了呀!来来,好好儿听,思想不要开小差。”
“听着呢!”刘絮云厌烦地将肩头一扭。
“第一,你要告诉他,说我对他非常敬佩;第二,要说明,我,决心忠于毛主席,坚决同彭其划清界限,并且要暗示,我已经有了一些准备;第三,你要表明这样的意思,我们夫妻两个是志同道合的,跟定江部长,死不变心。记住了吗?”
“记住了。”
“说一遍给我听。”
“那么不相信我,你自己去!”
“相信你,相信你。”邬中站起来绕到她面前说,“不过,话要说得自然一点,巧妙一点,别直来直去的。”
“不要你担心。”
“好,我相信你的能力。”他又喝口水,将玻璃杯往桌上一放,“我回去了。”拉开房门以前,他先从窗口往外面扫了一眼,然后才迅速地闪身出去。忽然又回头,推开门说:“江部长在高干招待所的房间号码是:二○九,记上。”
隔一天以后,上午九点多钟,刘絮云背着一个药箱往高干招待所走去,心里在默念着:“二○九,二○九……”她穿着一套新军装。这是没有办法的,是军人就必须穿军装,不能随意挑选时装艳服来打扮自己。只有星期天除外,而今天是星期三。但是刘絮云是心地灵巧的人,她能够根据现有的条件使自己色彩夺目一些。办法也很简单,就是在单军装里面穿一件荷花色的束领薄毛衣,贴身着乳白色的衬衫。这样一来,妩媚柔和的色彩便从军装的小翻领空处露出一只明眸笑眼来,产生一种引人极想见到她全部真容的神奇魅力。除此,她的军衣也经过了一点小小的加工,因被服厂的设计师太不注意形体美,女式单军装显得长了一些,刘絮云将它改短了一寸。并不需要重新裁剪,只需向内折进去,用细针缲上就行了。经过加工以后,惟一的缺点是衣袋变得很短了,除了小手绢再不能放别的东西。而这又何妨呢?损失两个衣袋却能使人的体态婀娜十分。可别小看了衣着上的些微讲究,同样的军装,通过恰当的修饰和衬托,便能使你在众多的女兵中鹤立鸡群,惹人叹羡,这是经过了千百次验证的。刘絮云敲开二○九号房门,又一次得到验证。江部长意外地见到她来,打量着她全身上下,张着大口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倒是刘絮云大方,说了声:“江部长,我来看您了。”将身子一扭,擦着部长的手臂挤进门去。
“好好好,好,你来,你来了,好,好。”看来这位江部长很有点惊慌,“你,你坐吧!你坐。”
其实,刘絮云早就坐下了。
“江部长,您身体好吗?”她细声细语地开着小口说话。“好,我身体好啊。”
“嘻嘻!我看您就不怎么太好。”
“怎么?你看出我有病了?”江部长低头往自己身上扫了一眼。
“倒不一定是马上就有什么大病,不过您可要注意啊!您的领导工作本来就重,还要写文章。这写文章可是伤神得很哪!您看那些不动脑筋的,一个个胖得像猪一样,您就胖不起来。能保持现在这样不胖不瘦,结实有力,皮肤滋润,肌肉丰满,就很难得了。我看一百个写文章的也没有一个能像您这样健康的。有些人也称是写文章的,其实连个屁也放不出,样子可吓人哩!瘦得像根干柴,像从棺材里拖出来的一样,哪能像您这样!”
“哈哈哈哈……!”江部长毫不收敛地大笑起来,挺起胸脯,半握拳手,做出全身有力的样子,在房间里迈开了官步,“是吗?你真会讲话。不过,你讲的也是事实,我现在能吃能睡,好像还跟三十岁的时候一样,有人说我像一头公牛。”
“那您的夫人不就变成母牛了?”
“这是笑话啰!笑话啰!”
“不过您也还是要注意,您天天开晚班吧?”
“呃……,有时候要开一点晚班。”
“开晚班可不是好事儿啊!一个晚班,半两人参还补不上。”
“是啊,是啊。”
“人家都在夫妻孩子热被窝,您还要辛勤地工作,真是不公平。”
“不要紧,不要紧,那不要紧,干革命嘛!”
“我就喜欢打抱不平,”刘絮云愤愤地说,“我们那位方主任就只知道巴结职位高的,最近到了五盒鹿茸精注射液,他要我赶快送去给彭司令和陈政委。我心里想,什么好药都是先照顾他们,他们用得了那么多?正好,五盒,是个单数,给他们怎么分呢?我想了一下,算了!给他们一人两盒,余下一盒我带到您这儿来了。”
“你准备……?”
“我想,我们兵团工作最辛苦的是江部长,贡献最大的也是江部长。哪像司令员、政委他们,前有秘书,后有警卫,信口说一声,人家就忙得不亦乐乎,那工作有什么伤神费力的!像您一样,用脑子,写文章,开晚班,熬心血,工作比他们累一百倍;写出来的文章在指导全国的运动,贡献也比他们大得多啊!可就是没有人想到您。我这回也要造反了,偏要自作主张留下一盒给您。反正没有关系,谁也不会去找首长查数的。”
“那可就感谢你了,小刘,像你这样敢做敢为的,不多,不多。”
“可我为了这脾气吃了不少亏呢!”刘絮云一面打开药箱取药,一面滔滔地说,“我们那位方主任就不喜欢我这种直性子人。我经常放他的炮,那个人报复心强,把我看成眼中钉了,总是跟我过不去,害得我到现在还没有入党。”
“是吗?”江部长关心地问。
“当然哪,我们这样的人,毛主席著作学习心得写了几大本也没有人说半句鼓励的话,经常学习到深夜,人家还说你是故意这样搞的。有什么办法呢,领导上对你有看法,你永世也翻不了身。”
“呃……”江部长在思索,“这个问题……”
“算了!江部长,您也别为我操心了,您是宣传部长,又管不了我们门诊部。”她已拿出一个小小玻璃管,敲断了,“来吧!我先给您打一针,剩下的就放在您这里,我以后每天来给您打一次,一盒是十支,要连续打十天,您有时间吧?”
“有,有时间,我每天都在这里。”
“来吧!请您准备好。”
于是,江部长便歪坐在沙发扶手上,让刘絮云给他打针。进针时皱了一下眉头,却立刻又笑了,猥亵地说:“小刘啊,你真有一双魔手,不但不痛,还舒服得很,噫呀!”
“打针这玩意儿,也搞了这么多年了,”刘絮云拔出针管说,“还叫人痛,那还了得!”
她收好注射器,便把那盒鹿茸精递给江部长:“给,您藏好吧!”
江部长接过鹿茸精注射液盒子,仔细看那盒上的说明文字,连连说道:“我正好需要,正好需要。”
刘絮云动作利索地把药箱里的东西清理好,扣上盖子。
“哎,你别走!”江部长有点着急地说,“坐一下,再坐一下,急什么呢?我听你谈谈,你讲的问题很有意思。”
“我不会走的,部长,我还有要紧事要告诉您呢!”刘絮云半侧着身子坐下。
“那好,什么要紧事?对我讲吧!”
“这个事儿……”她把脖子扭动了一下,“哎呀!我有点害怕。”
“怕什么!我这个人,最好商量,又最通情达理,什么事不敢跟别人讲的,都可以跟我讲。江部长不是坏人。”
“那当然哪!您要是坏人,我还不到您这儿来呢!”
“是嘛!那你就讲嘛!”
刘絮云仍旧忸怩了一阵,才胆怯怯地说道:“那个挨了斗的胡处长……他会怎么样您知道吗?”
“我不知道。他是司令、政委的老战友,不知他们会怎样处理他。”
“他呀!他没事儿啦!”
“怎么?”江醉章吃惊地站起来。
“他是精神病!”
“什么精神病!明明是反革命。”
“那是您讲的,您讲的就能算数了?人家有诊断证明书。”
“谁给他搞的?”
“就是我们那位方主任,方鲁,是他亲自诊断的。”
“有鬼!有鬼!这里面有鬼!”
“鬼还不小呢!”
“你知道底细吗?”
“我呀!不知道,我一个护士知道啥呀!”
“小刘,”江部长重新坐下,严肃地谈起话来,“虽然那些刻苦学习,写心得笔记,平时做好事,都是重要的。但是,考验一个人是不是忠于毛主席,主要还要看他在阶级斗争中的表现,感情如何,立场如何,态度如何。我希望你参加到阶级斗争中来,不要觉得自己是个护士。很少有人天生是政治家的,你就比如江青同志,她原来是从事文艺工作的嘛!现在成为文化大革命的伟大旗手。江青同志是革命的女同志的光辉榜样。”
“这我知道。不过,我这样的人有什么大用呢?只怕还反而把事情弄坏了。”
“不要自暴自弃,男同志能办到的事,女同志也一样能办到,现在时代不同了,你记得毛主席说的那个话吗?”
“记得!可我……我,总觉得我很幼稚,没有一个人教着我,带着我,我是不行的。”
“你相不相信江部长呢?”
“那还用说!”
“那你就听我的,知道什么,快给我讲。”
“我可不知道该不该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