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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节

[茅盾文学奖]第1届-莫应丰将军吟-第1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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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也不会阻挠。而当形成决议以后,他也就发现自己心中有病了。是什么病呢?是一种常见的侧隐之心。侧隐之心,人皆有之!一想起那个老红军即将面临的悲惨命运,他的心就在微微发颤。他总是注意着那个席地坐在队伍当中的胡连生,一些零乱的思绪忽闪忽现:
  ……这个可怜的倔老头,几十年戎马生涯,多少回在潮湿的荒野里席地而坐,席地而卧?真是生就的苦命人,直到如今还得跟年轻人一起坐在地下,不久还将把他一脚踩住……
  ……过去钻进他身上的那几颗敌人的子弹全都长了眼睛,有意留下他这条命来。因为他欠下了魔鬼的债,必须在老来受一段比死还痛苦百倍的熬煎,然后才准他归天去……
  ……他是那样的可恨,不识时务,不辨潮流,自以为是,与新的革命风暴抗争。谁能使他清醒而免遭厄运?他愚蠢地坚持着自己的耿直、光明……
  ……可怜他是一个粗人,没有文化,不理解当前的伟大革命。凭心自问,很难相信他是真正的阶级敌人……
  ……他的心还是好的,为国家节省开支,为人民减轻负担;也许他想得正对,红海洋真会永远保持下去吗?难得有人像他这样敢说真话,而不顾自己的死活……
  ……他呀,他也是一个人,假如即将到来的厄运是落在自己身上呢?不堪设想,可怕的,令人战栗的……
  ……但是他反对毛泽东思想,千刀万剐也不足以填平他罪孽的深壑……
  这些零乱的思绪一直持续到把胡连生揪上台去的时候,也是病患者们接受治疗的时候。这是一种奇特的治疗——通过蹂躏那同情的对象来麻醉自己的心。这也是一种改造,把那同情敌人的、属于普遍人性的错误的感情压下去。通过自己点燃的这仇恨和愤怒的火,把斗争对象烧弯,像烤炙虾子一样;把自己烧得挺直,像焙熟一条肉虫一样。这是痛快的,麻木的,轰隆轰隆如在冶炼炉中一样的。
  为了掩盖心中那不愿意承认的侧隐之心,他把口号喊得最响,把样子做得最可怕,藉以表示在斗争中改造自己那非无产阶级思想和感情的决心。为了能在敌我分明的斗争台上,光荣地站在革命一边,专政者一边,而不是敌人一边或旁观者一边,他感受到一种受宠者的骄傲。
  ——也就在这时,赵大明发现了自己那颗年轻的心,原来也有那样复杂的、不光明的一面!
  顽固不化的胡连生任你呼口号也好,揪起头发来亮相也好,在背上重重地踩也好,拎起耳朵来命令他老实听着也好,他始终是一语不发,像一个死了的人,死了而未曾僵硬的人。斗争会陷入了僵局,造反者们把要讲的话几乎讲尽了,下面不知该怎样推上新的高潮。这时,江醉章部长从侧幕里从容地走出来,做了他宣传部长该做的说服工作。
  “同志们,停一停,停一停,同志们,听我讲两句。”他走近话筒,“今天,文工团的革命群众,对胡连生反毛泽东思想的罪行抱着极大的阶级义愤,采取了这个行动,是对的。对于反毛泽东思想的人,不管你资格多老,职位多高,我们都应该跟他进行坚决的斗争,这一点,我们大家都是一样。不过,我们应该遵照毛主席的指示,坚持文斗,不要武斗。同志们虽然没有打他,但是这样架起来,踏上一只脚,不利于他老老实实交代他的罪行。我建议现在放开他,让他站在这里讲。就是反革命分子,也要让他讲话嘛!讲的不对,我们就批判嘛!这样好不好呢?”他转向造反者们,“范子愚同志,你看这样好不好?”
  “好,放开他。”范子愚命令部下说。
  江部长从容地走下台去。
  罪犯胡连生被放开了,他趴在地下,半天没有动弹。怒吼声又起,仍旧不动,等吼声平息下来以后,他才慢慢地撑着地躬身站起来。他紧闭着嘴唇向全场缓慢地扫了一眼,又回过头去看东席台,把目光停留在他的两个老战友——司令员彭其和政治委员陈镜泉身上,眼里冒出愤怒的火,久久地盯住,把牙咬得紧紧的,突然抬起手指着他们两个,大骂着扑了过去:
  “你们这两个没有心肝的家伙,坐在那里像死了一样,娘卖X的!要死一起去!”
  主席台上的首长们惊愕地一齐站了起来。胡连生扑过去,隔着条桌伸手要抓陈镜泉,被旁边的参谋长一把攥住了他的手。他这时力大如牛,猛地一甩,参谋长的手被甩在桌面上,痛得触电一样缩回来。幸而文工团的造反勇士们冲上来了,架的架手臂,抱的抱腰,拖的拖脚,才把他制服住。
  他在四个大力士的绑架下破口大骂:“我反,我反,我什么都反!老子生成一副反骨,十六岁就反了土豪!反来反去,我成了反革命!娘卖X的!我是反革命,你们革命,我就是要反你们这个革命!你们革得好啊!革得连是非都没有了,革得坏人当道,好人挨整!革得个军营变成了马桶铺!你们革!革嘛!革我的命!赶快把我枪毙了!彭其,你这个混账东西!你不把我枪毙我要毙了你!你赶快下令,把我枪毙!把我枪毙!”
  彭司令员全身发抖,抡起拳头往条桌上一捶,喝道:“胡连生!不要胡说八道!”
  “我胡说八道,我还没有说完!”胡连生跺着脚说,“我就是要说,我不像你,不像你陈镜泉,怕死!怕丢官!怕当反革命!心里有话也不敢说!你们丢了红军的脸!丢尽了浏阳共产的脸!几千个烈士都在哭!你们害得他们哭!那个扭着颈根死的彭四保在哭!你们也把我砍了吧!我也要扭转颈根看着你们砍!你们砍了我的脑壳吧!四十年前团防局没有砍成,如今你们砍吧!砍吧!”
  彭司令员命令法院院长说:“先把他关起来。”院长把手一招,上来几个年轻干事,从文工团员手里把胡连生接过来,蚂蚁抬螳螂似地把他抬走了。
  狂叫声还在远处传来:“砍了我呀!砍了我呀!你们快点砍了我呀!砍了我呀!……”
  台下的干部、战士有的流出了眼泪,但巧妙地利用挥拳呼口号的机会,用衣袖擦去了。就连文工团那些造反勇士们也呆若木鸡池站着,许久不知道动弹。邹燕则完全忍不住了,偷跑到露天舞台后面去,紧急擦了擦眼眶,还不行,进而走进厕所去。胡连生的喊叫声听不见了,口号也没有人喊了,数千人的会场鸦雀无声。政治部主任这时才想起来应该散会了,便重新来请陈政委讲话。走近一看,陈政委脸色苍白,用他那惟一的右手捂住响口,喘不过气来,他的心脏病发作了。
  门诊部的医生护士上来好几个,扶着陈政委上了车,开往医院去。
  政委不行了,只得请司令员讲话。司令员恼怒地把政治部主任瞪了一眼,不置可否。假如不是在这个主席台上,他也许会大发雷霆,把桌子掀翻,把茶杯砸了,把政治部主任骂得狗血淋头。因为他太烦躁,太伤心!是什么魔鬼闯进了这个庄严肃静的军营,而改变了这里的一切?是什么力量使他这个兵团司令员丧失了掌握一个会场的权力?他被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在底下,不能够动弹,眼睁睁看着那惨剧发生。他早就料到了!不识时务、不知死活的胡连生总有一天会落到这个地步,却没有料到来得这样快。当文工团的人把他架上台来打翻在地的时候,彭其的脑子炸开了,但他还有理智,知道是不能硬碰硬的。胡连生遭受的全部折磨都痛在他的心上,他不由得想起了那些死去了的人。真是寒心啊!那时候热血沸腾,一声喊,就都拿起了武器,奇迹般地在偌大一个中国建立起了今天的政权;绝大多数最初革命的人,把尸骨铺平了通向今天的道路。假如他们真有灵魂并且真能显灵的话,今天这个大操场要不黑了天才怪哩!但愿真能来那么一下,狂风大作,暴雨倾盆,山崩地裂,让一切都跟着见鬼去!他想不通胡连生究竟犯了什么罪。就算他思想反动,是的,非常反动,可以罢他的官,撤他的职,降他的级,罚他做检讨,也用不着从精神和肉体上将他这样折磨吧?哪怕是犯了死罪,也不该遭受这般待遇呀!把他枪毙就是了,何必这么残忍地作践他!
  政治部主任见司令员情绪不好,只得自己走到台前,简单说了两句,宣布散会。散会以前,照例要唱一遍《大海航行靠舵手》,然后还必须喊一阵口号。歌声一停,最先呼响口号的是警卫连,领呼人刚喊完一句,全场骚动起来。
  “什么事?”刚走到台口处的彭司令员问身边的政治部主任。主任答道:“喊了一句反动口号。”
  “什么反动口号?”
  “谁热爱毛主席我们就和他亲,谁反对毛主席我们就和他拼,他把亲字喊成了拼。”
  司令员气得脑门暴起了青筋,指着警卫连的队伍说:“把他带来!”
  政治部主任叫人到警卫连队伍里传达了司令员的指示,警卫连连长把正在遭到群起而攻之的那个战士带到台口来。战士早已吓得半死了,一来到司令员跟前,便畦的一声哭了,跪在台阶上。司令员走下去,骂一声:“混账!”扬起手照着那年轻战上的脸狠狠地打下去,将要接触到脸上时又忽然控制住,只轻轻地落了下去。打完,他走向自己的轿车,回头对警卫连长说:“把他送到我那里来,我要亲自处理。”
  黑色的轿车开走了……



第9章 做人难

  彭司令员回到家里,走进办公室,砰的一声把门关上,倒在藤睡椅上出了一口粗气,不动了。
  他的办公室很安静,除了电话机有时要响以外,其他如办公桌、沙发、椅子、保险柜,这些东西都是不吭声的,同他一样,一动也不动。但司令员总觉得耳边有声响,有吼叫声,辱骂声,还有哭声。这三种声响有时绞在一起,成了一种嗡隆嗡隆的如螺旋桨飞机在低空飞行的声音。他想吃一片安眠药睡上一阵,但懒得起身,手和脚都像棉花一样松软无力,又像是被人驾着“飞机”,想动也动弹不了。他假定那安眠药已经吃了,便闭上眼睛。眼一闭又出了怪事,办公室所有的家具都活动起来,有腿的都在走动,没有腿的便在空中浮动。那些家具不断地向他撞来,撞得他头脑一阵阵疼痛,每撞一下,嗡隆嗡隆的声音就强烈地响一下。他只得又把眼睛睁开,望望办公桌,望望沙发,望望保险柜,全都在原来的地方。他想抽一支烟,一摸衣袋,烟盒己经空了。房里有烟吗?茶几上没有,办公桌上没有,保险柜里更没有。找许淑宜要烟去?可还是懒得动弹,忍受着吧,静卧一阵再说。这时,耳里听到的声音变了,原来是钢琴的声音。是湘湘又在弹琴了?这个不懂事的孩子!敲得人烦死了,老在那个低音区滚上来,滚下去,滚上来,滚下去。讨厌!安静一下不行?他突然爆发出一股力量,从睡椅上站起来,怒气冲冲拉开门,朝女儿的房间走去。捶了两下,女儿开门了,惊愕地望着爸爸。
  “你又在弹琴?”
  “我什么时候弹琴了?”女儿奇怪地反问。
  “是谁在弹?”
  “谁也没有弹,钢琴还锁着呢!”
  彭司令员朝钢琴望了一眼,琴盖扣得严严的,连琴凳都不放在跟前,他自语一句:“出鬼了?”
  离开女儿的房间,又想到抽烟的事,便去捶另一张门。许淑宜开门望着他的脸正要说话,他劈头就训了她一顿。
  “你怎么那样好的精神?把我的烟东藏西藏,又藏到哪里去了?”
  “谁藏你的烟了!不是在办公桌上吗?”
  “哪里有?”
  许淑宜费力地挪动步子,领先走进办公室去。在桌上明摆着一个中华牌的罐装烟筒,她揭开盖子亮给彭其看。
  “这不是?”
  “真是奇怪,连眼都瞎了。”他接过烟筒,又躺到睡椅上去。
  “你怎么啦?脸色那样难看。”许淑宜走过来问他。
  “出去!出去!”
  他也不回答,连连向门口挥手。脾气很好的许淑宣只得走了。
  他点了一支烟,使劲抽了几口,放在烟缸边上,重新闭目养神。钢琴的响声小多了,房里的家具也不动了,只是头脑还在胀痛。他做着深呼吸,企图使自己平静一点,也许就不会痛了。
  在这个环境优美的院子里,有一株大凤凰树正好长在司令员办公室的窗外。这种古怪的树,一到冬天就长出一种鲜红的叶子,远看像是盛开着鲜花。树上常有小鸟来嬉戏,彭司令员已经习惯于和它们相处了。今日不知怎么忽然飞来一对喜鹊,看来是正在谈恋爱,因而很快活。一只停在较高的枝上,另一只停在较低的枝上,对叫几声又把位置颠倒过去,卿卿我我,嬉笑不停。窗户猛然间往两边一扇,吓得喜鹊腾地飞起,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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