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比尔-第1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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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损失一些或许会是精彩的故事,因我还愿意保持一些纯洁和美好的观念,使自己
快乐下去。我们最终也没有与她谈话,可是我们几乎时时处处感觉到她的存在,在
我们每一次采访的身后,似乎都矗立有她的阴影。她似乎是要我们相信,人性是可
以黑暗到什么程度。后来,当我坐在书桌前,编造米尼的故事的时候,她就以她的
黑暗压迫我,使我和米尼都很难快乐下去。然后,大队长就宣布严管组成立,第一
批严管对象有两名,其中之一就是我们上午领教过的那位文静的女孩。会后,听中
队长们说,当她听见她将进入严管组时,陡地红了脸,神色紧张。她们说:看来,
她精神很正常啊!当我们回到二中队时,她正整理好了东西,等待有人带她去严管
组。这时,她已镇静下来,和声细气地答应着队长的叮嘱,还向我们微笑,我想,
她如不是真正的精神病,那就是精神能力格外健全的。等她走后,我们便向中队长
提出接下去想采访的名字,中队长这时终于面露难色,说这人刚刚去了烫工间,一
时也派不出人去叫她,我们很歉疚地想道:我们今天已经影响她们的定额太多了。
这时我又看见那位黑脸蛋高个子的女孩进办公室里来报告什么事情,就问队长:她
为什么不去做活。队长说,她是“民管”。“民管”即是管理劳教生活的,一般由
表现较好又有能力的劳教担任,我就说:能不能和她谈谈呢?中队长欣然答应。
这一回谈话是在队部二楼会议室进行的,接待室被占用了。下午,一辆农民的
拖拉机载来一些探亲的劳教家属,他们清晨时在上海动身,乘了长途车,午后两点
多到,再搭农民的拖拉机来到枫树林。今天来的有一对丈夫与哥哥,一对母亲与妹
夫,还有一对父亲和舅舅。这一个妹夫和舅舅因拿不出说明与劳教亲属关系的证件,
被拒绝同意接见,让他们回场部。但负责此事的女孩告诉我,看起来那位舅舅是真
舅舅,而这位妹夫却可疑了,当她拒绝他探望时,他竟说:你让我看上一眼,我也
就死心了!你说,这像妹夫说的话吗?她问我。她接着说,这种“妹夫”“姐夫”
是最最伤脑筋的,弄不好就会是她们的同案犯,所以绝不可通融。会见是在接待室
里进行的,每三个月可得接见一次,夫妻可以在招待所同居。
这位民管行动举止要比其他劳教自如轻松得多,熟门熟路的,引我们上了二楼
会议室,她身体结实丰满,一双黑漆漆的杏眼,长得极端正。穿一件普通的白衬衫
和一条瘦瘦的长裤,脚下是浅帮平底的皮鞋,通体上下虽朴素却有点摩登。一边的
短发挽在耳后,另一边却垂落下来,遮住半张脸,她的眼睛就从头发后边热辣辣地
看着我们。她生于一九六一年,在一美容厅工作,有一个三岁的女儿,丈夫开一爿
兼卖猪肉的饭馆,为了做生意,她结交了形形色色的人物,时常往返于上海与广州
间。事情的爆发是由于一件款项上的纠纷,引起了公安部门的注意,最后以卖淫定
处。在许多男友中,她真正深恋的是一位开三黄鸡店的男人,她说他长得很好看。
当然她丈夫也不错,很有男人味,并且精明强干,生意做得如火如荼,而他有些柔
弱,对人体贴,他的妻子对他却并不好,本来夫妇俩开一三黄鸡店应当同心协力,
可他妻子总是出去打麻将,店堂里的事死人不管,她便总去帮助她,她说她非常想
他。我问道:他究竟是怎样的好看呢?只见有很大的泪珠从她垂耳的发后滴落下来,
她悄声说:他不是一般的好看,我们一起沉默了许久,过一会儿,我问她做“民管”
的生活是不是要轻松一些。她立即说,并不是那样,虽然很多人都这么以为。“民
管”要给大家打水,送饭,有时候,大家加班加得太晚,她也要去帮忙。现在的活
儿实在是太紧了,从早做到晚,还要欠指标,一旦欠了下来,就没有补上的希望,
只会越欠越多,像欠高利贷一样。加班加到深夜,洗了澡睡下,不多久就要起床操
练,还要读书。有时候,干部有矛盾也会在“民管”身上出气。比如有一次,队长
要她去工场叫一个劳教,她去叫,工场的干部不放人,反训斥她,她是一路哭着回
来的。在这里的日子实在难过,乱哄哄的,只想早点出去,她不明白为什么有些人
要大吵大闹,弄得扣分(扣分多了要延长劳教期),她也曾扣过一次分,因为在被
窝里修眉毛,被人告发了——她微笑了一下——扣分之后她哭了很久,从此再没被
扣分,总是加分。她大天想着出去的日子,在这里,这么大的人被人管,多么难过!
我们问她,她来这里后,丈夫态度怎样。她说还好,有探亲的条子他总是来,寄包
裹,买衣服——在上海时穿的衣服怎么能穿到这里来呢?那是不能在这里穿的——
说到这里,她朝我打量了一下,极微妙地笑了一笑。过去的丰富多彩的日子似又回
到了眼前,照耀了她目下暗淡的情景。
她稳定的情绪和正常的心理反映使我们愉快起来,对以后的采访又有了信心。
我们说等你出去之后可以看你去吧,她先犹疑地审视了我们,然后笑了,说可以,
并给了我们地址。我们说你出去之后还有个难题,就是究竟和谁一起生活,看来你
忘不掉三黄鸡老板,又丢不下丈夫和女儿。她说是啊,有时静下来想想也很心烦,
可是出去是一定要出去的,这里她是多一天也不想待的她不像有些人,待得很有味
道似的,一点不怕扣分。
这是一次使我们满意的采访。后来回想,这次采访使我们觉得圆满的原因是,
这女孩的故事里有一些为我们僵化的头脑所能理解和接受的东西,或者说,我们以
我们的头脑攫取了其中一些我们的经验能够理解的东西,比如三角恋爱,可是重要
的恰恰是其余部分,比如三黄鸡店和肉店,比如款项的争端,可是这些都被推到背
景上了。
傍晚,回场部的汽车上,我们向负责严管组的队长打听,那女孩进了严管组的
表现。她说,首先是让她剪短头发,她虽不乐意也无奈,剪到齐耳。然后,让她拆
纱头,她是那样拆的:拆下一缕,就接起来,一缕一缕接好,再绕成团,一个下午,
拆了有鸡蛋大的一球。
这一天就这样过去了。夜晚总是很安宁。在有一些夜晚,发生过犯人和劳教逃
跑的事情,场部就出动警车。当警笛划破夜空的时候,是一幅什么样的情景呢?孩
子会不会从梦中惊醒?逃犯们是怎样窜过低矮的茶林,身后的柏树好像一张剪影,
天空没有月亮。场部的柏油路发出微暗的光亮,风吹过花圃,发出窸窣的响声。
第二大,下雨了。汽车在雨中驶过起伏的土路,雨点在灰蒙蒙的车窗上流下道
道污迹。女孩们穿着警服,只能在衬衫上翻着花样,车内像开锅似的,充满了叽叽
嘎嘎的说笑声。窗外的景色看上去有些荒凉,看见了一个农人骑了一头水牛,在远
处的丘陵起伏地进行。
采访进入了高潮。我们转向了三中队,即“二进宫”中队。中队长向我们推荐
了两名劳教,均是一九五二年出生,插队知青,其堕落过程具有社会的原因,不像
那些二十岁上下的,只是因为好吃懒做,爱慕虚荣,更不像有些“傻瓜”,一碗阳
春面便可得手,这种人的外号往往叫:“一角八分”,或者“两角五分”,在劳教
中处以最下等地位。须知在劳教中也有等级之分,扒窃是头等,大约是因为这较需
要智力和技术,诈骗二等,流氓三等,卖淫末等,卖淫又分几等:一等的是高级宾
馆和外国人、港澳同胞睡觉;二等的则是腰缠万贯的个体户;三等的就是一碗阳春
面或小馄饨便打发得了的角色。
头一名采访的劳教个子高高的,有些风度,瓜子脸长长的,眼睛很灵活,她与
我合撑了一把伞,一起走往大队部。与她并肩走在一顶伞下,很奇异地生出一种亲
切的感觉,好像中学时与高年级的女生走在一起似的。有一瞬间我忘记了身处何处。
我想,假如在别的地方,我们许会成为朋友,她是那种懂得照顾人的女人。我们坐
在一间小屋里谈话,外面下着夏天的雨,天气很凉爽。当年,她在安徽插队,她是
父母领养的孩子,也是唯一的孩子,因此,父母很早就操心着她回沪的办法,他们
想到了结婚这一条出路。经人介绍,认识了一个在上海工作的北方人,大学毕业生,
只有一老母一起生活,比她年长十几岁,他们开始交往,在一个也是下雨的夜晚,
母子俩留她过宿,夜里他与她发生了关系,生米煮成熟饭,生下一个儿子。婚后的
日子,她可说从没安分过,有许多男朋友,也正是这些男朋友,使得她能够忍受这
一桩婚姻。她这是第二次因流氓淫乱劳教,上次是在上海妇女教养所,这一次来到
白茅岭。临来之前,她丈夫和他好友一起来看她,她的丈夫一径地流泪,他是共产
党员,副总工程师,声誉很好,很爱妻子孩子,满心希望妻子能收心安静下来。她
也流泪,眼睛却看着丈夫的好友,这是她真正的恋人,四目相望,不哭也不语,三
个人心中都苦得很。其实,她说,我的事情就是离婚,队长们也说:你不用劳教,
只须离婚便好了。可是俗话说:舍不得孩子打不得狼,我就是舍不下儿子。儿子非
常漂亮,三好学生,大队长,国庆节给市长献花。那次他们来探望,晚上住在招待
所,三个人睡一张床,夜里,只觉床在颤动,伸手在儿子脸上一摸,摸到一把泪却
没有一点声息,你看,这就是儿子!这是一个听熟了的故事,从没有爱情的婚姻走
向白茅岭,这其间毕竟有漫长的道路,也是一句话两句话说不清的。她还说她很喜
欢玩。在上海的日子,总是穿着最最摩登的衣服,坐在男朋友的摩托车后座,去苏
州和无锡旅行。那阳光明媚春风拂面的日子,离现在是多么遥远了啊!可她并没显
得悲伤,甚至也不惆怅,她很安静略有些兴奋地微笑着,往事中似乎并没有多少使
她后悔的东西,她也没有哭。
白茅岭纪事
03
然后我们将她送回去,再接出第二个。第二个正坐在屋檐下绣花,戴一副大框
架的深度近视眼镜,卷着裤腿,低着头又绣了几针,才起身拿了伞跟我们走。她个
子很矮,脸相有些怪,我想她是一点儿不漂亮,也没有风情。中途她两次弯腰去卷
她的裤腿,伞让风吹走了几步,我等她直起腰来,心想:她能给我什么样的故事呢!
走进门,我们就向她道歉,要耽误她完成定额了。她说没关系,那定额其实也
是适当的。可是大家都叫苦呢?我们说。她笑了一下,说:那是因为她们太蠢了,
这些人,吃官司都吃不来!因为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我们不由都笑了。她说
话的声音很好听,有点脆,而且,口吻很幽默。你是为什么进来的呢?我们问。第
一次,扒窃;第二次,卖淫;第三次,大概就要贩卖人口了——她不紧不慢他说道,
我们就又笑,心里愉快得很,好像得了一个好谈伴。再不用我们多问,她就娓娓地
从头道来:她的母亲是一个缅甸人——这就是她相貌有些异样的原因了,在她很小
的时候,她的父亲和母亲就一起去了香港,留下儿女们,她是最小的妹妹。故事应
当是从文化革命中期开始的,那时,她已经从江西农村抽调到一个小县城的文工团,
在那里唱歌,还跳舞,有时也演些小剧。有一次,春节前,她乘船回上海过节,船
到芜湖的时候,上来一群男生,就坐在她们对面。上来之后,他们就开始讲笑话。
他们这一讲,她们不是要笑吗?她说。好,就这样,她和她的第一个男人认识了,
认识之后就结婚,这男人是在芜湖那里的农场,结了婚后,两人都没有回去,一直
住在上海。不久,丈夫却忽然被捕,这时,她才知道,丈夫这已是第二次因偷窃判
刑了。他所在的农场,正是第一次刑满留场的地方。而她已怀孕了。于是,从此以
后,每到探望的日子,她就挺着大肚子大包小包地乘长途车去农场。后来,则是背
着儿子,儿子一岁两岁地长大了。这时候,她也开始偷东西了,偷东西成了他们母
子的生活来源。总算,丈夫刑满回沪,她想,这样生活下去究竟不是长久之计啊!
母亲从香港回来也觉得小女儿日子过得不如人意,便决定为她办理香港探亲。当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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