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星-第3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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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金生正在低头卷烟,这时惊愕地抬起头看着李向南。
人们对这句话也有些惊疑。
“这不是,”李向南一指水面,“光这里就几千亩。咱们全县一共有各种水面五万亩,合一人一分,都没有利用起来,白白荒着。”
龙金生不以为然地继续卷烟,慢腾腾地说了一句:“这水库里也养着鱼呢。”
“我说同志,一亩水面一年打半斤多鱼,那算什么?跟荒了差不多。你瞎撒把麦粒在地里,不耕不种,不也能一亩收上几斤?”李向南说。
龙金生张嘴想说什么,又停住了。庄文伊却在李向南另一侧像是和谁争论似地气哼哼道:“关键是我们指导农业还是旧的狭隘思想,没有大食物观点。”
龙金生慢条斯理地说:“古陵人不习惯吃鱼。”
“生活习惯是由生产决定的,没有鱼,怎么会习惯吃鱼?而且,我们完全可以销售嘛。”庄文伊说。
“不习惯吃鱼的地方,就往往不习惯养鱼,这常常是规律。”龙金生这才卷好烟,慢慢点上,抬起头道,“我不反对养鱼,农林牧副渔都要搞。古陵养鱼,说没有,多多少少有一点。可是真像南方有些地区那样养鱼,怕不行。多方面的问题都不过关。过去也搞过多少次,每次都是开开头就半途而废了。”
“我的科委主任,”李向南扭头瞧着庄文伊问道,“你提倡大食物观点,现在全权交给你,让你当几天县委书记,你怎么办?”
“首先县委要有决心,要明确方针。”庄文伊说。
“过去县委也开过会,形成过决议。”龙金生在一旁慢慢说道。
“好,这是首先。”李向南含笑看着庄文伊,“第二呢?”
“第二应该从组织上落实,常委内应该有人专管养鱼这一行。”庄文伊说。
“我过去就分管过养鱼。”龙金生仍在一旁不紧不慢地找补上一句。
“好,这是第二。第三呢?”李向南没有理会龙金生的话,接着问庄文伊。
“第三,为了保证销售,可以成立一个渔业水产公司。”庄文伊说。
“好。第四呢?”
“现在不是说精简机构吗?”龙金生在一旁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
“过去养鱼失败,我看主要是技术原因。”庄文伊始终像没听见龙金生的话似的,一气说下去,“现在应该由县里专门加强这方面的力量,建立技术中心,对全县有养鱼条件的社队建立技术指导网。还有,需要从资金上、条件上给予保证。另外,应该成立相应的科研中心,根据咱们县的水文条件,进行系统的综合研究,研究水利的综合管理和养鱼的综合发展。还有,对于渔业和水利综合开发利用的关系,渔业和水库管理的关系,渔业和农业的关系,都要有相应的政策措施。关于发展养鱼事业的建议,我过去已经提过多少次了,始终就不这么干嘛,有什么用?”庄文伊越说越激动,脸都涨红了。
“你这可不只是第五,第六,第七了,一二十条,这么复杂,怎么闹啊?”李向南笑道。
“问题本来很简单,复杂是复杂在……”
“不要回避,大胆说明它。”李向南严肃地说。
“复杂就复杂在咱们现在这套体制机构,官僚作风。压制了生产力。”
第六部分应该考虑打破官僚主义
李向南脸上的笑容消逝了,他紧蹙眉峰看了看庄文伊,冷冷地说道:“就凭你这样繁琐的一大套,就能打破那复杂的官僚主义了?”人们全都愣怔住了,不知道县委书记怎么突然这样动气。庄文伊扶了扶眼镜,不知道自己哪儿说错了。连小胡也惊愕地瞪着李向南。今天到底是要收拾谁呢?“既然官僚主义压制了生产,那么你考虑发展生产,首先就应该考虑打破官僚主义。”李向南说。
“我是这个意思。”庄文伊解释道。
“有的时候,我们单刀直入突破一点,还要被挡住呢。你这罗列上几十条,锋芒在哪儿?只要有一条,给你摆上两个实际问题,你的建议就是一张废纸。再说上二十条有什么用?”人们都被县委书记的严厉震慑住了。李向南又看了看龙金生和庄文伊两个人。“你们俩有什么矛盾?各有各的片面性。一个是因为过去的经验教训,习惯了那一套旧东西,认为干不成,所以不用干;一个是不正视事情的复杂性,只凭想象力,认为什么都应该干,但实际上,光是埋怨官僚保守,纸上谈兵有什么用?最后还不是寸步难行?”李向南把目光转向庄文伊,“你说首先是县委要下决心,县委决心怎么下?”他一指在场的常委们,“如果县委就是官僚主义,你怎么办?是改革完了再来种地养鱼呢,还是在种地养鱼中来改革呢?不改革就不能养鱼,这可能是你的逻辑。可实际上你会明白,就是抓住养鱼这样的具体事情,一个一个点集中力量突破过去,我们才能推动改革。”
李向南扫视了一下众人,目光落在两个人身上:“开诚布公吧,今天来黄庄水库,第一个目的是针对你们两个人的,就是拿你们两个人的思想开刀。”
小胡冷冷地瞥了李向南一眼。
李向南在人群中搜寻着,招呼道:“老朱,你来。”
朱泉山走到众人面前。
“把你们的计划谈谈。”李向南对朱泉山说。
朱泉山依然很迟钝地笑了笑,好像很为难似的,然后开了口。不多的几句话,就有条有理把事情讲得分外清楚:黄庄公社黄庄大队从前年开始就准备和水库管理处签订合同,租用水面养鱼;养鱼收入三七开。七分归大队,三分归管理处。另外,大队负责把水库的渠道、涵洞、堤坝的全部维修无偿包下来,由管理处做技术指导。大队还负责在水库周围的山坡上植树造林,五年内全部绿化,防止水土流失,减少水库淤积。
“这是你在暗里给大队出的主意吧?”李向南微微笑着问道。
朱泉山敦厚地笑了笑。
“是老朱给我们出的谋,划的策。”黄庄大队支部书记高大树在一旁答道。他可谓名如其人,个子高出旁人一头多,嗓门却不大,还有些喑哑,三四十岁的样子。他一边敞怀摊手地笑着,一边把一包“牡丹”烟开了盒,自自然然地散在了每个人手里。
“养鱼是个很复杂的事情,自然条件,技术问题,销售问题,我们古陵历来都很难过关啊。”李向南说着轻轻扫了龙金生一眼。
“我们已经到外地请好了养鱼技术员。”高大树迎面五指张开地伸出大手比划着,“和他们也谈妥了合同。我们是两头订合同,一头订合同租水库,一头雇用技术员。销路没问题,我们都联系好了;运输自己搞。现在只要把水面租到手,我们就可以在三年内让这水库每年产鱼二十万斤以上。”
“你这实际吗?”李向南明知故问,“你拿什么能让我们相信呢?我们这些人是只相信实际的。要不,你说破天也不行。”
“我们在我们大队的小水库已经养了四年鱼了。一年亩产三十斤鱼,实实在在的。还要提高呢。”
“这样有把握的好事情,为什么早没签订合同呢?”李向南继续问。
“不批准呗。”高大树一摊双手说道,扭脸看看朱泉山。朱泉山会意地略回了一下头,站在他身后的一个技术员立刻递给他一摞材料,他转手递到了李向南手中。
李向南若有所思地掂了掂,然后递给同车来的县水利局长:“这些我已经看过了,现在,请大家传着看看吧。看一看,再想一想。”
这是黄庄公社、黄庄大队、黄庄水库管理处两年来联合打的十几次申请报告,请县里批准双方的合同。十几份报告的空白处几乎全部被钢笔、毛笔、圆珠笔、红铅笔写的各种批示挤满了。报告的纸边都卷着,一部分已经揉烂了。报告在人们手中传递着,李向南背着手在大坝的石栏边慢慢来回踱着。人们很快都看完了。本来这十几份报告他们都经过手,一翻就都回忆清楚了。很多人都在报告上面看到了自己的批文。县水利局马局长是个一脸络腮胡子的矮胖子,这会儿可能有些热了,拿出一团手绢不停地擦着额头的汗。沙沙的翻纸声停止了,大坝上一片寂静。只听见波浪轻轻拍打花岗石大坝的哗哗声。
县委书记在人群面前站住了。他声音不大,甚至可说是低沉平和地说道:“这是不是犯罪啊?”没有人吭气。小胡在这种气氛下没敢像刚才那样,再用漫不经心的溜达来表示自己对李向南权威的蔑视。他又不甘心,于是就抱起胳膊,斜伸着一条腿,用这种姿势来表示一下自己的反抗。
第六部分这个独特的“站谈会”
李向南并没注意小胡,他蹙眉凝视着眼前什么地方。
“两年时间,签字批文,公文旅行,扔掉了几十万斤鱼。影响全县五万亩水面养鱼的推广,扔掉的就更不知多少了。国计民生,都不在我们心上?”他停顿了一下,看着众人,“这些批文都有你们的份吧?这么清楚的申请报告,这样明摆的于国、于民、于集体都有利的事情,都没看出它的合理性?”
没有人说话。
“老龙,这里也有你的几次批文吧?”
“是。”
“好,现在先不追究责任,我们先来解决这个合同的审批问题。”他停了停说道:“县常委县政府除了个别同志,都在。水利局的几位局长今天都请来了,现在我们就开个会讨论这件事。县委常委从政策上研究一下此事的可行性,县政府、水利局具体研究一下此合同的审批问题。上上下下有什么需要商议的,就在这里当场碰头。你们看,这样行不行?”
事情明瞭得不能再明瞭。不到十分钟,审批这个合同从政策方面到具体事宜的各个环节,全部通过了。没有任何人能提出反对。
“你们需要贷款吗?”李向南问高大树。
“我们自筹资金完全可以搞。”高大树使劲搓着大手,满脸红光地说。
“我知道你们大队有钱,可你们伸手搞的项目也多。如果你周转不便,想搞得痛快一点、需要贷款,我已经把财神爷请来了。”李向南指着县财政县银行的几个负责人说道。
“那好。贷我们几万,两年就连本带利还清。我们大队是敢借、敢花、敢挣。”高大树豪爽地说。
“有关贷款的具体事项你们下去谈。合同手续也下去盖章签办。”李向南把那摞报告递到康乐手里,对大家说:“同志们,这么一个利弊分明的事情为什么被我们拖延了整整两年时间呢?到底为什么批不了,大家坦率谈谈,总结一下原因。”
“我们是怕负责任,往上推。”矮胖的水利局马局长嗓门粗哑地承认道。
“还有互相推。”又一个人说。
“县里是往下推。”
“这种事情到底应该谁家决定,不清楚。局里请示上级,县里又推到局里,都怕承担责任。”
人们纷纷说着。
“个人都不犯错误,结果是集体犯了大错误。”康乐笑着说。
“这也是一种大锅饭,也要改革。以后也要搞点责任制。”李向南表示赞同地接过大家的话,停了一下说,“同志们,批不批这个合同,还有没有某个具体的原因呢?”人们静下来,几十双眼睛里闪着不同的目光。小胡感到神经一震,迅疾地瞥了一下站在人群最后面的朱泉山。“更明确点说,这个由朱泉山出谋划策搞出来的合同得不到批准,有没有什么具体的背景呢?”
李向南询问的目光投向大家。
这下人们都明白了,垂下眼极力躲避着县委书记的目光。大坝上风势更大了,浪头拍岸的声音也一阵一阵更响了。十几米外的大轿车里司机饶有兴致地探着脑袋,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独特的“站谈会”。
这个问题是谁也不愿回答的,这涉及朱泉山的特殊处境。朱泉山十几年来的历史是个悲剧。1965年,他以二十五岁的年龄当了一年县委书记,就赶上了1966年开始的政治动乱。他先被投入黑牢囚禁,后被弄到小煤窑像狗一样爬着背煤。1977年,中国进入新的历史转折,他被潮流涌上来,成了县革委副主任,以为可以施展一下子,刚一露锋芒,便在农业问题上顶撞了县革委主任顾荣,在会议桌上发生了面对面的争执。如果其后的实践证明他是错的,或许还好一些;实践却越来越证明是顾荣错了,所以,他更难得到顾荣的宽谅。朱泉山先被贬到水利局任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