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台春-第3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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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王眼眶一热,老泪涌出,忙抬袖拭了,微微叩首道:「皇上圣明,老臣羞愧啊……」
应崇优微微一笑,上前挽扶,柔声道:「想来也会话长,您起来坐着详谈吧。」
「应大人是代天问话,老臣怎么敢坐?」
「就是圣上亲临,老王爷也是有座位的。」应崇优扶他坐下,安慰道,「您不必惶恐,圣上仁厚,只要您说实话,不会有大罪的。」
「劳烦应大人回禀圣上,老臣实在是……湖涂啊……」魏王长叹一声,将自己的猜疑多心一一诉说,解释当初为何擅违圣旨,延期回师的经过,说到后来,更是悔恨交加。
「原来是这样……」应崇优定了定神,看看魏王老泪纵横的脸,知道他所言非虚,忍不住埋怨道,「老王爷心有不忿,应该早些奏明皇上才是,其实皇上对平城军也是一视同仁,并无刻意打压之意,是您多心了。」
「总之是老王铸成大错,难以挽回,就是万死也难赎其罪。只是这全军上下,还有我魏氏满门,都是受了老臣的连累,还望陛下开恩赦免。」
应崇优温言劝道:「老王爷且放宽心,我这就回去禀明圣上,无论如何,不会冤枉您有心谋逆的,请约束全军,安营静候,以免多生事端。」
魏王连声称谢,起身相送,谁知还未到帐门口,牛皮帐帘突然在外被掀开,一行人明刀明剑冲了进来,将应崇优团团围住。
「聿儿?你想做什么?」魏王大吃一惊,向为首之人怒喝道。
平城少侯魏聿平全副盔甲,上前施礼:「父王,您就这样让他走了?」
「应大人前来代天问话,正要回营复命,你竟敢如此无礼!」魏王跺足急迫,「还不快给为父退下!」
「父王,你们说的话,孩儿在帐外已听得清楚,」魏聿平一步也不退,昂首道,「您真的相信他回去会替你求情?相信皇上会不治您以大罪?」
「圣上仁厚……」
「仁厚个屁!」魏聿平身边一个粗壮的将军大声骂道,「他要是仁厚,会一直给我们平城军小鞋儿穿?王爷您这次算是栽在他手里了,不趁机捏死您才怪!」
「放肆!」魏王刚喝斥了一句,就被儿子将话抢断:「父王,他话粗理不粗,说的很对。皇上一向忌您功高,无由还压三分,何况被他抓着这个机会?孩儿敢说,只要应崇优一回去,紧接着来的就是缴您兵权的大军和内府司的铁锁!」
「魏王爷,」应崇优冷冷道,「如果圣上有心治你死罪,只须下令焰翎军开拔前来就是,何必派我来多此一举?您一世英名不易,这关键时刻,切勿选错了路啊。」
魏王不由点了点头:「应大人说的不错,皇上派来使臣,说明有心饶恕,聿儿不要无礼……」
「就算皇上这次不杀您,您的一世英名恐怕也剩不了多少了,」魏聿平冷笑一声,「您以为这个应崇优是好人吗?上次疫症之事,就是他在皇上面前告的密,还来假惺惺充什么好人!」
应崇优挑了挑眉,凛然道:「应某行事只求无愧于心,少侯不能见谅也是无奈。不过魏王爷,有道是一失足成千古恨,您已错了第一步,难道还要一错再错?您就真的不为这全军上下,还有魏妃娘娘想一想吗?」
魏王全身一颤,眼睛直愣愣地有些发红。
「父王……」
「不用再说了,为父决心已定,无论如何,我魏家世代忠良,不能当大渊的反叛之臣,请应大人回营复命吧,如果圣上不能开恩,老臣也是无可奈何……」
应崇优心头一松,唇边微露笑意,道:「王爷忠心,上天可鉴,圣上一定会体谅的。」
「你们都闪开,让应大人出去!」魏王上前一步,下令道。
魏聿平面沉似水,恶狠狠地瞪着应崇优,似乎是从牙缝里进出一句话来:「父王,已经晚了……」
「你说什么?」魏王环视着周围动也不动的一圈将士,面色惨白。
「应崇优的所有随从,都已被孩儿杀掉了……」魏聿平唇边勾起一抹阴冷的笑纹,看也不看站立不稳的父亲,慢慢道,「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请父王暂歇,就将一切都交予孩儿打理了吧。」
应崇优心中绞痛,只觉得眼前一阵阵模糊,面上血色皆无,唯有背脊依然挺得笔直,一字一句厉声道:「魏聿平,你实在是太胆大妄为了。平城军上下只有十万兵力,对抗皇命你有丝毫的胜算吗?」
「本来是毫无胜算的,不过幸好你送上门来,」魏聿平冷笑着拔剑出鞘,雪亮的剑尖直指应崇优的咽喉,放声大笑,「你可是皇帝陛下心头的肉,扎一下就能痛得他满地打滚儿,只要你在我手里,阳洙他能怎样?」
应崇优心头一沉,用力闭了闭眼睛,心中悔意重重。本以为以老王爷对皇室的忠诚,此行并不艰险,谁知平城军的少壮派竟已脱离了老主的控制,只听少侯的命令,以至于一步走错,反而给阳洙惹下大麻烦。
「聿儿,」魏王颤声道,「听为父一句,快些就此收手……」
魏聿平掷剑于地,猛地跪倒磕了几个响头,语调坚决地道:「父王,您若想让孩儿有一条活路,就请回寝帐,让孩儿自己来善后吧。」
「住口!」魏王又气又急,狠狠甩了儿子一个耳光,「你懂什么,你以为你选的是活路吗?」
魏聿平用手背抹了抹唇角被牙齿划破而渗出的血丝,仍是直挺挺跪着,冷声道:「来人,扶老王爷去休息。」
两名副将应诺一声,走到魏王身边,一左一右搀住了他的胳膊,虽然动作温和,却是半扶半抱,不容他挣扎地向帐外拖行。
魏王气得浑身乱颤,却又无可奈何,最终也只能歉然地看了应崇优一眼,被强制离开。
「应少府,先委屈您了。」魏聿平这才面无表情站起身,踏前一步,剑锋一闪,削下他一继头发,又从他腰间抽出那枚随身的玉佩,一起用布由裹好,收进怀里,再转头命令手下:「绑好了,抬到后营严加看管!」
「是!」两位健壮士兵向前,拿一根长绳将应崇优拧臂攒足捆得个结结实实,抬到后营一顶小帐内,粗暴地扔了进去,狠狠砸在坚硬的泥地上,痛得他眼前一阵阵发黑。
事情至此,应崇优反而镇定了下来,先静静躺在地上,调匀气息。方才被捆绑时,他用力绷紧了自己的肌肉,因此虽然绳索捆得结实,但只要现在放松身体,原本拉得极紧的绳子就会略有松动的空间,再多加扭动拉扯,便有挣脱的希望。不过此时夜色未深,囚帐外又有重兵看守,他并没有轻举妄动。
到了午夜时分,应崇优悄悄起身,正想挣扭一下试试看,帐外突然响起了压低的嘈杂之声。远远近近,几乎遍布整个营地。不多时,有人闯了进来,重手重脚地将应崇优拖出囚帐,丢进一辆木栅囚车中关好,他游目向四周一看,平城军竟然正在悄悄地拔营出发。
当夜无星,应崇优只能凭感觉和朦朦胧胧的周边地形判断这次夜间行军的准确方向,依稀是朝着西北方,而且行军速度很急,不少辎重都被抛下。
「是去渝州,还是安州呢?」应崇优闭着眼靠在囚车的木栅上,脑中急速的转动着,「应该是渝州……驻军的魏将军是少侯的族弟,而且那里地势险要,粮储充足,或可凭之一战……皇上现在到底发现没有?他会怎么做呢……」
身为职在中枢的大臣,应崇优很了解目前的战局。对平城军出人意料的叛乱,王师目前最好的做法应该是避免正面厮杀,进行冷处理。平城军的活动范围有限,如果令青益军守住汾河,济州军北插佐山州,就可将其钳制在渝州一带,无力妄动。身为王师主力的焰翎军此时按原计划先渡洛水,击溃檄宁军残余兵力,再挥师南下,直取帝都。最多到年尾时,大局便可稳定。到时平城军的军需粮草也消耗得差不多了,再合三军之力,将其一举荡平,方为最稳妥的上策。
「可是……」心念至此,应崇优不禁皱眉头叹了一口气。
可是这看似顺利的一切,要变成事实却必须有一个前提,那就是阳洙根本不考虑正被魏聿平握为人质的自家夫子。
且不说阳洙目前的心思如何,单是应崇优自己,已是百般矛盾,左右为难。
如果让阳洙不顾现下战局明晰有利的现状,一昧率大军追剿平城军,平白延长百姓受战乱之苦的时间,应崇优不愿意;但要让那孩子铁下帝王心肠,把自已相知相依数年之久的老师抛诸脑后,一心只想去夺取自己的锦绣江山,应崇优也不愿意。
因为这些年跟在他的身边,耗费心力所守护的,不过是那颗原本仁爱的君主之心。若是最终走进帝都的,还是一个冷心无情,只知用剑与血统治江山的铁腕帝皇,那么辅佐他改换江山还有什么意义?
所以思来想去,应崇优还是觉得自己绝不能坐以待毙,只等着别人援救,要努力想些办法,找出第三条解决之道来。
急行军了一整天,平城全军在黄昏时到达渝洲城外的一处高地,魏聿平下令全营在此暂歇,派了心腹进城联络。
渝州守将魏渊,因父母双亡,从小就依附在身为族长的大伯魏泰处生长,伴着魏聿平一起读书习武,对族兄素来是言听计从,任凭驱使。他所率的五千守军,也是从平城军中分拨出去的旧部,多受魏氏恩德,故而魏聿平并不曾担心事有不谐。
然而不知何故,使者进城后大半个时辰过去,渝州城的护城河桥依然高悬,大门紧闭,毫无动静。魏聿平正感焦躁之时,突见城墙上挑出一个人头来,几名弓手随后射下箭书。
箭书乃是魏渊亲笔所写,言道自己是大渊臣子,奉旨守城,不见圣旨,不也擅开城门,请平城军绕道他行。
被一向唯唯诺诺的族弟拒之门外,魏少侯羞恼交加,立时便要发动手下十万大军强力攻城,无奈天色已黑,不好妄动,被手下人一番苦劝,暂时忍下满腹火星,命全军在高地扎营设岗,休息一夜,待来日再战。
因为未能按计划进城,不得不露宿城外,魏聿平很担心王师大军已发现自己的异动,前来追剿,于是派人将应崇优带来,拴在自己帅帐外的坐桩旁,以备随时充作人质,之后又巡哨查岗,忙乱了一番,方才倦极上床。
此时尚是晚春,渝州地势又高,入夜后气温下降,寒风如刀。应崇优虽有师门心法相护,时间一久,也不免冷得面色青乌。努力忍耐到后半夜,看着周边守卫的兵士都被一天急行军的疲累催得朦朦入眠,他才悄无声息地扭动着身体,从在路上时便已暗暗挣松了一些的绳索中脱出手腕,再解开全身其他的捆缚,侧耳听听帐内的动静,悄悄潜行至离自己最近的一个士兵身后,运指如风,封住这个昏昏欲睡的守卫全身大穴,暗暗拖到自己被捆之处,让他蜷成一团。因时间紧迫,不及换衣,只用披风严严地盖了。夜色幽暗之下,纵然时不时有士兵醒来转头查看,也只会看见黑黑的人影仍在原地未动,一时半会儿也许能隐瞒过去。
凭着远处渝州城头高挑的灯笼,应崇优大致判断了一下方向,拿了被制伏的那个士兵所佩的腰刀,顺着一顶顶兵帐在营火中遮出的阴影外逃。
非常时期,魏聿平安排的巡营小队极多,应崇优不得不多次伏在地上,等待巡营者过去,故而行进速度很慢,每每回头时,就发现自己距离高耸的帅帐,其实并没有逃得太远。
绕过一顶牛皮帐篷,前面又有脚步声传来,应崇优急忙屏住呼吸,将身体紧贴在暗影中,看着七、八个人打着火把从侧前方走过,人影渐消,这才稍稍定了定神,按着胸口,再次弯腰前行,谁知未走几步,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断喝:「是谁?」
应崇优未及多想,刀风已从后袭来,他本能般拔刀还击,且战且逃,因为行踪再难隐藏,周边士兵纷纷惊起,出帐查看,只是因为光线昏暗,场面混乱,一时还弄不清楚怎么回事。
发现潜逃者的巡营小队不到十个人,都是普通士兵,武艺不精,乍一交战,纷纷被逼退,只是呼喝着援兵,咬在后面猛追。
应崇优借着周边多顶营帐的遮掩,勉强又逃了数丈之远,眼看着四周人声渐起,心知脱身无望,不由长叹一声,停下脚步,靠在一处帐房外,凝目看了看手中的刀锋,犹豫着要不要就此架在自己颈间。
正在绝望之际,身后的帐篷突然裂开一道缝隙,两只手伸出扯住应崇优的右臂,一面将他拉了进去,一面低声道:「应大人,请勿扬声。」
应崇优吓了一跳,凝神看时,帐内人竟是昨天无礼斥骂阳洙的那个粗豪将军,不禁呆住。
「应大人,您是怎么跑出来的?」那将军顿足急道,「不可能逃得掉的!这要是被抓回去,魏聿平一定会给您苦头吃的……要是您受点什么伤,末将们可怎么跟皇上交待啊?」
应崇优被他这番话说得有些糊涂,心中疑云暗生,问道:「你刚才是说皇上吗?」
此时帐外喧哗声更响,那将军伸头出去观望一回,不由叫一声苦:「不好,已惊动了魏聿平,他正派人逐帐搜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