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台春-第1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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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一切都按照应崇优所预料的方向发展着,阳洙也完美地扮演了自己的角色,每天极尽哀苦,在灵前痛哭,孟释青素来知道他们母子感情甚好,因此也未曾疑心。
十月初十,太后头七,群臣依礼制殿祭。
悲痛的皇帝坐在灵牌前,面色苍白。双目浮肿,仿佛好几天都没有合过眼,精神十分委顿。可当大臣们齐伏于地哀泣时,他还是扑倒在棺木旁,放声大哭,同时又用额头去撞棺盖,撞成一片血青。
孟释青身为主祭的国师,只好上前,徐徐劝道:「太后已登仙界,请皇上节哀顺变。」
阳洙乌发散乱,勉力忍住悲声,哑着嗓子道:「太后虽已成仙。但朕身为人子,总不能不尽半点人事。当时的惨剧,均因禁军未能及时救驾所至,难道国师就不予惩处?」
孟释青怔了怔,道:「禁军失职,当然会有所处置,请陛下放心。」
阳洙冷冷道:「这等大事,岂是失职二字就可抹过的?朕以为禁军正副统领八人,都应弃市处死,以儆效尤。」
虽说阳洙未曾亲政,但他毕竟是至尊天子之身,说的话都是旨意,何况当着文武群臣的面,孟释青总不能当他什么都没说。只是那八个禁军统领个个都是孟氏的得力干将,杀一个抵罪倒也罢了,全都杀了如何舍得?当即驳还道:「太后遇难,天下同悲,但八位将军都是国之栋梁功臣,未经有司勘审,岂可轻率处置?请陛下三思。」
阳洙在朝堂之上傀儡般地坐了十几年,总未敢多发一言一语,偶有意见,也禁不住孟释青轻描淡写一句话便收回了。但今天不知道是不是悲伤过度,整个人神情亢奋,举止浮燥,红着一双眼睛,竟是一副豁出去了的样子,听了国师的话,当场就怒气冲冲地大声道:「禁军未尽护卫之责致使太后殒命,事实俱在,还勘审什么?」
孟释青见他态度如此强硬,不由皱了皱眉,向阶下使了个眼色。
立即有几名三、四品服色的官员出列。相继劝道:「当时情况混乱,也未必全都是禁军之责,还是再审审的好。」
「当夜北风猛烈,实非人力所能挽回,臣以为禁军众将已然尽力,虽应惩处,也不该过于严苛,以免让人诟病陛下不公啊。」
「臣也认为陛下不必如此急燥,有国师大人主持审查此案,定当有慰太后泉下。」
……
听了这摇头晃脑的轮番禀劝,阳洙气得发怔,下唇几乎已经要咬出血来,目光凄厉地扫过殿堂中黑鸦鸦跪了一地的朝臣们。虽然下列者很多人都面色悲惶,不忍与阳洙的目光相接,但在孟释青冷冷的视线下,还是没有一人敢当众站出来,说一声「赞同陛下的意见」。
等了良久,阳洙终于像一只泄了气的皮囊一般,仰头惨然大笑了两声,咳嗽着跌坐在台阶上,默默掉了一阵眼泪,方无力地道:「太后仙逝前一天还跟朕聊过天,说要到西泠山金顶宝寺去礼佛,祷祝天下苍生。谁知旦夕之间,就已经魂魄渺渺,不知飘于何处!母后……你心念着天下臣民,可你横死之后,天下臣民有谁会顾念着你啊……」说着说着,已成呜咽之声,倒地大哭。
盂释青见阳洙态度已有些软化,不想让场面变得过分难堪,忙抓住这个话头劝道:「陛下先请节哀。既然太后生前有此宏愿,待停灵之后,臣可以在金顶寺安排佛事,一来为太后超渡,二来可以为她还愿……」
此言一出,阳洙像是被提醒了般猛抬起头来,一把握住孟释青的胳膊,语调急促地道:「不错……你说的不错……母后虽然不在了,她的遗愿是一定是还的……一切都拜托国师了,朕一定要到金顶寺去为她老人家跪经……对了,国母的法事,按礼制臣子们也应出席同祭,国师既为群臣之首,那还烦请国师率领众臣与朕同行吧?」
孟释青眉头又皱了起来,忍着性子道:「小小一个金顶寺,哪里容得下那么多人?去几个宗亲。再让群臣在家中默祭就可以了。」
阳洙把牙一咬,目光又激愤起来,怒道:「太后是天下之母,臣子们为她跪几天经是应尽的礼仪,有什么过分的?她生前简朴端静,死后不该享点哀荣?」
盂释青冷冷道:「太后的法事虽然要紧,但总不能把个朝廷都搬到西泠山上去吧?」
阳洙被他驳得哽住,只能粗粗地喘息着,手指痉挛般地扣紧了大理石的地面,好半晌才喃喃道:「如果是担心人数太多,那……三品之上的臣子随同朕与国师前去,不就两全其美了?」
见小皇帝一反常态纠缠不休,孟释青暗暗生疑,但面上却分毫不露,淡淡道:「陛下的意思,老臣会考虑的。」
阳洙还待再说,唱礼官已在国师的示意之下尖声道:「殿祭礼毕,群臣退——」
跪侍在两旁的内侍们一听此言,立即拥上前来,搀扶着阳洙的左右臂,连架带抱地送回后宫寝殿。半个时辰后,孟释青进来看望了他一次,见他只是趴在床上哀哀地哭,便不太想理会,只吩咐了左右好生看护,就转身出去,谁知刚到殿门口,就听太监传报:「皇后娘娘驾到!」不由停住脚步,思忖了一下。
皇后沈氏入宫已经两年,孟释青通过种种途径观察,对她基本还算满意。大将军沈荣及其所代表的先皇旧将一派,也因这次婚姻对孟释青更加效忠,更让他深感当初的选择没有错。只是这皇后明明年轻体健,圣宠又一向不错,却不大生养,只在一年前曾被太医诊出有一医脉,可没过两月一不小心又小产了,之后就再也没有受孕过。孟释青本来打算让她生个嫡子,继位的时候才无可挑剔,可暗中品察了半天,却发现这位将门女儿不知是教养的原因,还是天生性格如此。嫁进宫来之后,所有心思都放在夫君身上,一心只想得到他的爱宠,讨他欢心,除了偶尔闹出些争风吃醋的小事件外,根本就是个既没心机又没手腕的单纯女人,想要跟她合谋借种生育假太子这种大事,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走露风声。反而坏事,所以再三考虑,最后还是选了端妃。不过越是这种时候,越要好好安抚她一下,免得将来扶植新皇之时,在沈大将军那里出什么乱子。
因此,孟释青在等皇后进来的时候,面上已经带着温和的微笑。
未及片刻,只见沈皇后一身素服,带着随身的几个宫女,匆匆走了进来,抬头看见孟释青立于殿门旁,吃了一惊。这后宫上下,从太后到宫人,都十分畏惧这位国师,沈皇后也不例外,当下面有怯惧之色。放缓脚步走上前来。
「见过皇后娘娘。」孟释青躬身施礼。
「国师不必多礼。实不知国师在此与陛下议事,本宫这就回避。」
「不用,陛下现在哀痛,正该娘娘来劝解一下,谁不知道后宫之中,皇上还是最看重娘娘的。」
听了此言,沈皇后立即面露喜色,刚要说话,又听太监尖声道:「贵妃娘娘驾到。」
宫中的贵妃,只有身怀六甲的端妃一人。她向来是与皇后争宠最有力的一个人,加之母凭子贵,最近正是风光无限,一听到她来,皇后就有些不高兴。
与将门出身、高挑健美的沈皇后截然不同,端贵妃是个轻盈可人、娇媚入骨的尤物,容貌更是生得倾国倾城,堪称后宫第一,虽是身着丧服,腰部又略见丰润,但一走进来,还是令人顿觉春风扑面。
「你来做什么?」沈皇后冷冷地问道。
「听说陛下哀伤过度,身体不适,当然要来问安啊。」端妃拿手巾轻拭着眼角,「谁想皇后娘娘先来了呢,本应给娘娘见礼的,可是妹妹我近来身子不方便,娘娘应该不会见怪吧。」说着又向孟释青娇笑道:「国师也在,真是辛苦您了。」
孟释青轻哼了一声,淡淡道:「贵妃娘娘玉体沉重,就不要这样劳顿了。皇上这边有皇后照顾,自然是妥当的,贵妃还请回宫休养吧。」
端妃一开始没料到孟释青竟会站在皇后一边,不由一愣,但她是个极为聪敏伶俐的女子,接到一记有命令意味的眼神后,立即在脸上绽出一抹娇柔的笑容。道:「国师说得是,有皇后娘娘在此照应着,还有什么不放心的,那就有劳娘娘,臣妾告退了。」说罢微微福了福,被宫人们簇拥着去了。
孟释青这才回过身对皇后道:「娘娘放心,只要有臣在,娘娘无论何时都是六宫之主,这宫中众多的嫔妃,以后仍然要靠娘娘的管教才行。」
沈皇后睁大眼睛,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也看不出她有没听懂这位掌权国师的暗示。孟释青突然觉得心中有些烦闷,不欲多说,挥了挥手,也径自离去了。
眼看着他的身影消失,正阳宫中一行人方迈步进了皇帝的寝殿,殿内伺候着的宫人急忙全都跪下。
阳洙就伏在临窗的一张又宽又长的楠木软榻上,用被子蒙着脸,身体抖动着,仿若还在抽泣一般。
「皇上可曾进过饮食?」
「回娘娘,奴婢们备下的膳食。皇上都不肯用,只喝过一碗鸡汤。」
「嗯,端些精致的粥菜来,再退到廊下伺候吧。」
「是。」
餐盘送上后,宫人们都遵命退了出去,其中身负监看任务的几个太监暗中在窗外偷听了一会儿,也没听到什么要紧的话,不过是皇后在温言细语劝慰,而皇帝偶尔哭诉两句而已。
未几,皇后扬声命人进去将餐盘撤下,几个宫女端水伺候了洗漱,又送上新泡泡好的碧螺春,好像总算把哭闹不休的小皇帝给安抚住了。
午睡后,皇帝传旨要召见礼部尚书,太监们回报孟释青,许可后才传了进来,在西殿回话。先是问太后葬礼的各项事宜,之后便命他安排停灵后前往金顶寺跪经,还要求品级较高的王公亲贵都要随驾前往。
礼部尚书事先未得孟释青首肯,不敢贸然答应,只好劝道:「随从人员太多,不免要惊扰地方。太后既然是为了天下子民发此宏愿,定不欲见到陛下劳民伤财。所有扈从随行人等,待臣禀知国师后,一定妥善安排。」
阳洙哼了一声,道:「这是为太后跪经,要是有一丁点儿的不妥当,朕是不依的。退下吧。」
礼部尚书松一口气,叩首退出。阳洙接着又命人拿了金刚经来,在净室中沐浴焚香,要皇后磨墨,自己亲自提笔抄写,以备跪经之用,其余人等,自然一例撵到了外面。
眼看着四周耳目清净了,阳洙方低声得意地道:「爱卿,朕今天在金殿上的表演可精彩了,可惜你没看见。」
应崇优瞪了他一眼,道:「还说呢,中午我刚一进来,就看见你蒙在被子里笑!那时候孟释青还没走远,你就不知道谨慎一点儿?」
「人家都以为我哭呢,只有你看得出来我在笑。以前你每次装模作样跟端妃吃醋的时候,我都想笑,可是没办法,只能强忍着,这次既然是蒙着头的,就实在忍不住了。」阳洙说着说着又忍俊不禁起来,拉拉应崇优的头发,道,「夫子,记不记得上次重阳节开宫宴的时候,我说芙妃的曲子弹得好,赏了她雄黄酒,结果你突然在旁边娇滴滴说了一句『臣妾也要』,吓得我几乎没有坐稳……」
应崇优的脸不禁有些发红,辩道:「当时孟释青就坐在席上看着我们,不过装装样子罢了,哪有陛下说的那么夸张?」
「说实话,这两年咱们也一起渡过不少生死攸关的险境了,但我还是觉得这世上最难的事情,就是在应夫子你跟我撒娇的时候,让自己保持正常的表情……」阳洙拍拍胸口,「想想都佩服自己啊!」
应崇优斜了他一眼,道:「陛下放心,臣一定竭尽全力让陛下早离苦海。过不了几天您就永远不用面对这件世上最难的事情啦,单单为了这个目的,您也得更加当心不是?」
阳洙挑了挑眉,傲然道:「你和宫外的众位爱卿已经为我做了这么多,我是绝不会允许自己到这一步还失败的。只要孟释青没有怀疑到太后是诈死,我们的计划就已成功了一大半。」
「小雯和灵儿这件事的确干得漂亮,宫内与羽林张将军的联络也没出任何意外,当夜居然还刮起了那么烈的北风,陛下果然是受上天恩宠的,连运气都这么好。」
阳洙呵呵一笑:「而且还趁此机会把孟释青派在母后宫里的那些可恶的奴才们也烧了几个,只可惜没能全部都除掉,让人感觉不够痛快。」
「这些人全杀了容易令人疑心,只杀其中的几个,再加上护送太后一起走了的两位公公,似乎死的人中既有孟释青派来的,也有一门心思服侍太后的,这样就不显眼了。孟释青今天对你提出要去西泠山,可曾疑心过?」
「他老奸巨猾,对我的一举一动都会掂量再三的。不过这样也好,反正我们的目的本就是要引他起疑,而且还要让他的疑心放错地方。」阳洙用手臂揽住应崇优的肩膀,重重地朝怀中一抱,笑道,「我的皇后卿卿,你就放心吧,这可是咱们虚度了多少良宵想出来的计策,怎么由得孟释青不上当?」
应崇优皱着眉头挣扎开来,嗔道:「你又来了。快抄经吧,虽然计策周全,也要好好施行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