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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节

吃蜘蛛的人 (一份关于文革的个人记忆)作者:杨瑞-第2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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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瞪口呆的观众面前,他扑向绊红的云际,以一个极漂亮的跳水动作落下,像是要夺取一枚奥林匹克金牌。他这个姿势一直保持到坠落在20多米下的水泥道上,目睹的人都说这简直不可思议。  
  他手臂折断了,头骨摔破了,颈椎错位了,大量内出血,但他却没有马上断气。他大口喘气,大声呻吟,疼得全身是汗。人们将他送往医院,两个小时后他终于死了。这两小时一定是他长眠之前最恐怖的一段时间。  
  如果魔鬼能教我怎样使这个喇叭沉默,我情愿把灵魂出卖给它。使它接触不良?从里边切断它的金属线?拉掉它的磁铁?……怎么才能爬到树上去呢?什么时间做这件事最好?午夜过后,星月无光,风高放火,月黑杀人,我的祖父和曾祖父,你们干嘛不教我几个恶毒的诡计!  
  我的脑子里转了千百个念头,有许多荒诞不经。幸好我还残留了一点儿常识,没有把这些想法付诸行动。两小时后,广播冲破了我瞌睡的防线,我起床了:头重脚轻,睡眼朦胧。新的一天还没开始,就已经被糟蹋得差不多了。     
                  
16 〃壮士一去不复还〃     
  失眠症缠了我一年半,到了1968年6月,我再也不愿受此煎熬。我对自己说,得想点什么办法改变一下现状。这点办法便是自愿报名到东北的一个农场去,那地方人称〃北大荒〃。  
  我用〃自愿〃这个词,是因为我这番下乡还不同于后几届的中学毕业生,在1968年那会儿我们仍有选择的余地:不愿远行的可以留在北京。当然,分配的工作不是什么叫得响的,也就是补补鞋子,修修自行车,扫扫街道,卖卖豆浆油饼之类,而且共事的多是些大字不识一箩筐的老头儿老太太,典型的〃小市民〃。这些人鸡毛蒜皮的事可以从早聊到晚,茶杯里都能掀起风暴。我想到这样的前景就不寒而栗。原本以为考人了一零一中就可以永远告别这种生活,谁又料到5年后我仍旧摆脱不了它的威胁,唯一的出路就是去北大荒。  
  于是我选择了北大荒。在我想象中,这是一方遥远。神秘而令人神往的水土。辽阔的处女地,一望无边的雪山松林,小木屋,篝火,狩猎和滑雪,野兽出没,暗藏的敌人,夜间苏修特务偷越国界,殊死的战斗……  
  死?我倒不怎么怕。与其一天天地熬这漫漫长夜,倒不如轰轰烈烈像个荚雄似地去赴死。最近我的身体每况念下,生病令我心烦,父母令我心烦,小炼和小跃更是令我心烦。我不想在这个家再呆下去,呆着徒然浪费时间。是该走了,而且越早越好。  
  1968年7月15日,我登上征途。这是一个令人难忘的日子。我的家人都到北京站为我送行。父亲。母亲。小炼、小跃从西郊过来,二姨从市里她自己家中过来,还有几个同学。吴当然没露面,我记不太清同学中都有谁来了,只记得有两个工人出身的女孩,她们的父母比我们的家长要实际,让孩子留在北京工作了。  
  那天火车车厢里挤满了像我一样的年轻人。约有千把人吧,都是奔北大荒去的。站台上的人更多,亲朋好友纷至沓来。开车的时刻逼近,有人哭了起来。我的同学中,那两位留在北京的女孩哭得眼睛都肿了。  
  她们究竟哭什么呢?难道她们是因为不忍与我分别才伤心?我无法相信这一点。犯得着么?众目睽睽之下丢人现眼的。也许她们是为自己伤心。想想将来的平庸生活,再没机会去冒险和体验做荚雄的乐趣。不管怎么说,我不喜欢别人在这儿哭我,我也不喜欢别人在我面前哭他们自己。我只觉得浑身不自在,不知该拿他们怎么办。  
  我只好仰头望天。天色晴朗,万里无云。无数红旗迎风飞舞,锣鼓喧闹声搅得我什么都听不清。这倒正中下怀,反正我什么也不想听。  
  有那么一瞬间,我的思绪游离到了另一个世界,两千多年前的一幕展现在我眼前:  
  风萧萧兮易水寒,  
  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豪气干云的荆轲在易水边长叹,他刚刚离开燕国的首都。为他送行的人中有燕国的太子丹和荆轲的好友高渐离,他们一身缟素,深知荆轲此次远征断不会生还。他要去咸阳行刺秦王——中国历史上一个臭名昭著的暴君。  
  河岸上,盛开的芦花一片茶白。风刮得正紧,高渐离击筑,荆轲即兴引吭而歌。他的朋友们止不住垂泪涕泣,荆轲却沉静从容。曲毕,他慨然登车,绝尘而去,终不回顾。  
  〃文革〃前,我在《史记》里读到的这段故事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像荆柯一样,我从此离去,也再不回头。历史上,荆柯为了拯救万民于水火,舍命刺秦。他被秦王手下残忍的卫士剁成了碎片。今天我们作的牺牲乃是为了一项更崇高的事业:建立一个人类历史上前所未有的社会,在这个社会里,人不再有上下贤愚之分,〃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成为过去。在我们的社会里,城市的知识青年志愿到农村去,农民的孩子进城上大学,这样城乡差别最终消弥。也许我们这代人看不到这一幕,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白白付出了。但这样的牺牲是光荣的。历史会铭记我们这代人,就像铭记长征的红军战士一样。  
  铃响了,我的神游嘎然而止。最后3分钟,火车即将开动。二姨再也忍不住了,在此之前她勉为其难地挤出一副笑脸,好让我在未来的日子里常常记得它,现在笑脸断裂开来,尽管她在努力克制,眼泪还是无声地淌下来,一发不可遏制。她靠在小炼的肩上,一下子显得这么苍老,这么无奈。她向我伸出一只手,像是要在最后一分钟把我从火车上拽下来……  
  火车向前冲了一下,慢慢移动了。突然我的英雄情怀烟消云散,泪水夺眶而出。我周围的人都哭了,站台上有人追着火车跑,拉着车上人的手。车速加快,牵着的手终究分开,我把脸上的眼泪抹掉,家人和同学都不曾看见我的泪水。  
  母亲这时也偷偷哭了。她后来在给我的一封信里说起这件事,她也不想让人看到她落泪。〃有其母必有其女〃,这么形容我们的性格大抵是不错的。她是个感情内向的人,我也一样。  
  火车驶出了我的故乡北京。灰色瓦房和柳树、枣树。古城门、护城河一起渐渐从视野中隐退。这些景致熟悉得就像我身体和灵魂的一部分。从今日起我可能再也不能目睹它们了。一念及此,淡淡的忧伤涌上心头。  
  未来日子里,我深知,我若后悔此时此刻的所作所为,回头已是不可能,像荆轲一样,我踏上的是一条不归的旅途。自我注销了北京户口的那一刻起,便自动放弃了作为中国人在那个年代里所能享受的最大特权,为自己的命运划上了句号。从此我成了农村户口,一个农民。我落户的地点在黑龙江省虎林县境内,多年以后,即便我不在人世,我的子子孙孙仍得生活在那里。中国有百分之八十的人都生活在农村,社会主义制度在目前的条件只能保障百分之二十的城市居民。  
  我离开北京并非全是一时冲动,但那时我确实未曾意识到此举带来的严重后果。在我的感觉中,下乡的旅途和〃文革〃初期的串联并无二致。歌声和笑声很快就回到车厢。每个人看上去都兴高采烈,我却有点心不在焉,我在想前天父母和我交谈的一席话。  
  开始是父亲把我叫到他的房间里。  
  〃瑞,下乡是革命行动,我和你母亲坚决支持你!〃他的开场白首先昭示他的政治态度。他说话时不时也会打点官腔。  
  〃其实,过不了多久,我们也会像你一样到农村去。去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出发,现在还不清楚。学院已经决定搬到农村去办,成为一所五七干校。〃  
  听罢此言,我心一沉。太糟了,这样一来,我在北京的大本营都给端了。将来如果我想回北京小住几天,哪儿还有我落脚的地方。我感到整个家被连根拔了起来,但我不能对父亲流露出这种忧虑。  
  〃去五七干校同样是革命行动,我也坚决支持你们!〃  
  〃很好,〃父亲往下说,〃将来我们都做农民,这样更好。工人农民襟怀坦白,不像知识分子那么虚伪狡诈,两面三刀,口蜜腹剑。我跟这些人在一起真呆腻了。〃嘿,父亲,您和母亲不也是知识分子么?当然了,我理解您的意思,你们俩特立独行,和他们还不一样。  
  〃瑞,我得给你几句忠告,〃父亲接着说,〃你要记住一点:根据我过往的经验,我们党永远是正确的,毛主席永远是正确的,不论将来情况怎么千变万化,你一定要相信党和毛主席。这样你才不会犯政治错误,不会惹麻烦……〃  
  〃知道,我知道,你不用再对我说这些。〃  
  父亲欲言又止,看得出,他还有难言之隐,我等他说出来。他看了看门,门已经关严实了,当时家里也再没别人,然而父亲还是把声音压得很低很低。  
  〃目前我的处境不妙。专案组想方设法找证据对付我,你走后,情况也许更糟,他们会把我关进牛棚,甚至会逮捕我。什么事都可能发生,我们得作最坏的打算。将来如果有人到你的农场去对你说,你的父亲是叛徒、间谍。反革命,你不要信他们!我来告诉你一点关于我自己的事:在我过往的生涯中,只受过一次党内处分,那是在瑞士,我和一个女人有婚外情,她是中国人,不是外国人。我不想说她的名字,那是小炼出生前后的事。我为此被记过,这之后我就和她断了关系,这算是我历史上的一个污点。这件事是真的,其它不论别人跟你说什么你都别相信。今天你要走了,我得跟你讲清楚。你千万记住我的话。〃  
  可怜的父亲!过去他在我们3个孩子面前多么威严,像中国其他做父亲的一样,他总是扮演一言九鼎的角色。若非朝不保夕,大难临头,我敢保证他永远也不会对我说这番话。谁听说父母对自己的孩子谈这种事来着?〃我和一个女人有婚外情,〃多么难堪!怪不得他挑了一个家中无人的时间跟我说这些。是不是母亲故意把两个弟弟带出去了呢?  
  母亲回家后,她也来找我谈话。这是不常见的事,在家中谈话一般是父亲的事儿,母亲只在一旁做他的后盾。这次有所不同,母亲亲自出马,她走进我的房间,和我一起并排坐在床上。她先拿出一只瑞士手表,把它给了我。  
  〃你看到这只手表,就像看到我一样。好好爱护它吧。〃〃我会的!〃(1968年的时候,即使是一零一中,也很少有学生戴手表,17岁的学生戴一只瑞士表真是绝无仅有的事。)  
  然后母亲说:〃我知道你已经长大成人,你也出过远门,但这次还是有点不同,你要离开我们很长一段时间。记住:将来你要是碰到什么为难的事,不想让其他人知道的话,你可以告诉我。你答应我:你如果需要帮助,一定得让我知道。〃  
  〃好吧,好吧。其实你真的不用担心,我能照顾好自己。〃  
  这些谈话在我脑子了盘旋了一会儿,后来便不知去向了,像我们适才一路见到的山间和湖面的轻烟,风吹四散。三天后,我们到达北大荒。从850农场场部,不同的生产队派各自的拖拉机把我们载走。约有50人左右分去了第三生产队,这个队在场部西北边一个叫凉水泉的村里,离场部有30来公里。  
  我们这就出发了。过不了多久我便发现眼前的景物与我的想象的迎异:这儿既没有高山,又没有森林,北大荒原来是一片绵延无尽的沼泽。其中有一部分开发成了农田,从远处看,麦田橙黄,豆田碧绿。未开发的处女地上杂草蔓生,黄绿参半。草又细又长,有半人多高,在风中摇曳。我们的拖拉机穿过草丛,惊起一群沙雁。  
  拖拉机里的每个人突然都起了一种引吭高歌的冲动,我们于是拉开嗓门,齐齐唱起歌来。有些人的嗓音像夜莺,有些人的嗓音像破锣。这无关紧要,我们在北大荒,不在北京。没人笑话,不必脸红。歌声直上云霄,天际高阔,天空不是浅蓝色的,却像是紫罗兰色的,浓郁而湛美。我从没在世界上其它任何地方见过类似的景致。东边,阳光斜映,晔晔生辉;西边,浓云密布,雨帘低垂。我们新的故乡如此多骄!我已经爱上它了!  
  然而我们抵达的村子却显不出一点诗意,看不见树,看不见花,连菜地也看不见,只有几座平房向外排开,像一个方阵。饭堂的顶高些,昂首在前,像个军官,其余的平房一模一样,像一队步兵。每座平房约25米长、15米宽,里面有4个单元,4扇门窗,坐北朝南。因此地气候恶劣之故,其它三面墙一扇门窗都不设。  
  村里的每一户人家都能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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