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蜘蛛的人 (一份关于文革的个人记忆)作者:杨瑞-第15节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当然他的力量主要来自广大的普通农民,饥荒的年景加上土豪劣绅的压榨使他们走上反抗的道路。对农民来说,他是他们唯一的希望。如果他领导的革命成功,则家家有田耕,人人有饭吃。老人颐养天年,不愁无食果腹;姑娘轻松出门,不愁无衣蔽体;孩子们欢声笑语,脸上不再有啼痕。于是四海升平,正义伸张。为了这一梦想,农民们倾其所有保护他,向他提供粮草和情报,并把他们的子侄送上前线。
我的英雄虽将一生献给劳苦大众的解放事业,自己却不是苦出身。他的家庭富甲一方,本人受过一流的教育。他在伦敦和巴黎留过学,得到过多少年轻貌美的富家女子的追慕。反动政府的元老赏识他的才华,只要他肯加盟,无论政界还是军界,担保他高官厚禄,青云直上。但我的英雄生来世上不是为个人的荣华富贵,他的使命是将千百万劳苦大众救出苦海。
在他的领导下,人民正在赢得战争的胜利。每天有数以万计的青年农民投奔他的队伍,城市里工人学生运动如火如荼。甚至敌人营垒中也有不少人秘密向他投诚。旧世界分崩离析,反动派了无宁日。
嫉恨我英雄的人中,最阴险恶毒的莫过于他的亲生父亲。老家伙心狠手辣,嗜权如命。眼见他唯一的儿子正在将历代祖先创下的家业毁于一旦,他得先下手为强。老头子梦想着亲手将儿子慢慢折磨至死,将他千刀万剐,让鲜血从伤口淌出,再把脚踏在儿子胸膛上,踩断他的肋骨,最后剖开儿子的心腹,看他挣扎,听他呻吟。
为满足这些血腥愿望,老家伙设了个圈套。他知道病中的妻子想念儿子,儿子也挂念母亲,于是骗她说他可以安排母子秘密会面,在一个无人知晓的地点,儿子可以化了装前来赴约,安然无恙地离开。他只要妻子写一封信,就说想见儿子最后一面。老妇人果然中计,按她丈夫的安排行事,结果,英雄陷入埋伏。乱枪中,他的胸部中弹,整个人失去了知觉,不幸落入敌人之手。
英雄的未婚妻和他一起前来探望婆婆,这时也一同被俘。很多人都听说过他们的爱情故事:她是一位知名学者的独生女,这位富有学识和正气的知识分子是英雄所敬重的老师。她与英雄有着同窗之谊,他们在共同追求知识和真理的心路历程上休戚与共。从此后,不论时间、距离或是其他任何人都不能阻断他们彼此的真情。
但现在他们身陷敌人的魔掌中,爱情的鲜花能不凋落?年轻人苏醒后,刽子手们便当着他面折磨他的未婚妻,他们把她吊着鞭打直到鲜血从她身上一滴滴淌下,她昏迷了过去。他们把她绑在长凳上,往她鼻孔和喉咙里灌辣椒水,她咳出来的都是血……年轻人明白,未婚妻的性命系于他的手中,只要他开口叫停,说出地下党的名单,背叛同志和自己的事业,她就能得救。但他怎能这么做?他眼睁睁看着她受罪,看着她被兽行强暴,看着她被恶犬撕咬,看着她……他所能做的一切便是装作毫不在意。
〃古往今来,好男儿何患无家?对于英雄,美人儿只不过是件衣裳。今天你把它撕碎,明天我换一件新的,比她更年轻更漂亮的。男人可以风流,三妻四妾,女儿才须从一而终。〃
〃或者说你们以为这些场面能吓倒我,那可是找错人了!比起战场上的枪林弹雨,血流成河,这又算得了什么?一个指战员的神经比钢铁还坚强,不惜用千百万人的身家性命去赌一场战斗的胜利。如果需要,我会让忠心耿耿的部下,甚至我的亲兄弟去送死而不眨一下眼睛。〃
这就是他在敌人面前装出来的一副铁石心肠。他知道万一不慎,让敌人猜出他的真实感受,他和未婚妻的处境会更加无望。他的表演一时骗过了敌人,他们一筹莫展。但仍不肯放弃,希望能折磨出口供来。
此时此刻,只有他的未婚妻明白她所爱的人正在承受的巨大痛苦。日复一日,敌人在将他的心放在滚油里煎,一连几个小时,无休无止,他必须强忍悲痛,他必须坐在那里看着她受罪而面无表情。他决不能让自己的嘴唇颤抖,也不能移开目光,更不能出汗和让心跳失常。虽然他有惊人的毅力,但也总有极限。
尽管他的脸上不露一丝愁容,她却能从他眼睛最深处读出他的哀伤:他恨自己还活在世上,不得不目睹这一切,这种折磨真是生不如死。过去他总是强者,人们誉他为常胜将军,民族英雄。不论局势怎样险恶,他总能化险为夷,稳操胜券。现在他和她居然落到了任人摆布的境地。人方为刀俎,我为鱼肉。敌人的屠刀毫不留情,砍在她身上,疼在他心口。他不可能无休止坚持下去,埋藏在心内的愤怒和惨伤正使他五内俱焚。
她得果断采取行动,不然一切都太迟了。又一天早上他们见面时,她深情地看着他的眼睛,脸上是幸福的笑容。猛然间她挣脱了卫兵的看守,疾奔到窗前,一跃而下。迅雷不及掩耳,没人抓得住她,她像鸟一样飞了出去,飞向自由,回归自然。楼高百尺,她飞翔得很短暂。但对他来说,这是一个永恒。时间和声音在恐怖中凝住了,世界不再存在,他本人也不再存在,除了他的眼睛在与她送别。水泥地的路面上绽开一朵烂漫的小小红花,其芬芳长垂千古。
在此瞬间,他的喉咙喷出一股热血,奔涌不止。似乎有人攫出了他的心,把它摔在岩石上,他的心成了碎片。天地翻转,日月无光。剧痛之后,黑暗如海潮奔涌,淹没了世界。在深深的黑暗中,唯有一朵小小的红花……
几个月时间,年轻人濒于死亡的边缘,他高烧经久不退,心力衰竭,医术高超的医生坐飞机赶来,几经手术才把他留在人间。
恢复知觉后,他感到心中空空如也。他知道母亲也去世了。当她得知真相后,既不能原谅自己的愚蠢,更难面对丈夫的邪恶,于是她怀着深深的悔恨,恐惧和困惑寻找解脱,离开了人间。年轻人平静地接受了母亲去世的消息,但内心深处,他怨恨命运给他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他和未婚妻经历如此艰辛,最终谁也没能见上老母亲一面。如今他最爱的两位女性都从地球上消失了,把他抛下,孤独地在监狱中听凭心口淌血。能与她们在九泉相会成了他一个美妙的梦。但医生并不怜悯他,敌人不会让他轻易死去。
我的英雄坐在一所特别医院的天井里自思自叹,头顶有白云飘过,天空被刺刀和带电的铁丝网框了起来;周围枯叶飞舞,像纸钱烧成的灰。他已形销骨立,穿一身白色的丝袍,有如他的容颜,亦似他的哀悼。
可这年轻人终究是革命英雄,他不能就此消沉下去。得有些事让他猛醒,让他有所作为。一位他保护过的地下工作者给他捎来秘密情报:敌人要处决集中营里关押的全部几百名男女政治犯。这些政治犯饱受血与火的洗礼,坚贞不屈,是党的宝贵财富。将来新中国的宏伟大厦要靠这些人来擎起,我的英雄一定要拯救他们的生命。
他将政治犯组织起来,并跟地下党取得了联系。一个救人的计划已初具雏形,但丝毫不能走漏风声。这所监狱的地牢里有条秘密隧道,是很多年前一位革命先烈为后人的越狱而偷偷开挖的。现在所有的政治犯就准备从这条地道逃出去,外面由地下党和游击队接应。
详细的计划只有极少数最可靠的同志知道。所以当犯人中有一个变了节,他只能含糊地说可能有人在组织越狱。敌人并不真信,但叛徒的话使他们警觉起来。他们也知道如果真有这么回事,英雄一定是知情者。于是他们对他施加酷刑,逼他招供。
他们让他去坐〃老虎凳〃,把他的腿绑在凳子上,在他脚下加砖头,一块一块,豆大的汗珠从他苍白的脸上滚落下来。他强忍剧痛,狠命咬住嘴唇,鲜血从唇边淌下。他知道同志们夜不成寐,正在暗处倾听,为了不让他们难受,直到双腿被压断,他都没有呻吟一声。
刽子手又将他的手绑在一把特制的椅子上,往他指甲里钉竹签,竹签碰到骨头,碎裂了,再一根一根抽出来。十指连心,极度的疼痛使他一次次昏死过去,每次他被冷水浇醒,敌人得到的回答都是〃不知道〃。
敌人还不肯罢休,他们又押他去上电椅,电流通过他的全身,一分钟足足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刽子手们经验独到地控制着开关,不让他失去知觉,却让他痛楚不堪,他的血脉,他的心脏,他身体的每一细胞都难受到了极点,年轻人呼吸困难,冷汗淋漓,脸上毫无血色。但他始终不吐真情。
最后,英雄被拖到一间黑暗的地牢里。当他一眼看到一只火苗蹿得正旺的炉子时,不由得浑身上下打了个冷战,但他义无反顾。刽子手将他绑在炉子边的一根柱子上,接着他们将一块烧红的烙铁压在他胸前。
他的肌肤触到滚热的铁块马上变得焦黑,屋里弥漫着令人作呕的异味,刽子手们丧心病狂地大笑,将烙铁压得更重,他的皮肉吱吱作响,其惨烈实非人类能够承受。年轻人再也忍不住了,大声惨叫。在绝望中,他默默乞求上天赐他一死,无论何种死法,只要能死得成,对他都是解脱。但是,天地绝情,了无回应。
酷刑还在继续,一块铁凉了,他们又换上第二块,大腿、腋下……英雄已体无完肤,奄奄一息。末了他们把通红的烙铁举在他眼前,威胁说这是他最后的机会,如果再不坦白,他便得悔恨终生。英雄竭尽全力说他实在没什么可交待的,话音未落,伴着一声不由自主的绝叫,他两眼一黑……
草间平地卷起一阵狂风,飞沙走石,吹落了天上两颗最明亮的星辰。从此以后是永恒的黑暗……敌人终于放心了,他们不相信血肉之躯可以经得住这番酷刑而不吐露实情。就在敌人放松警惕的一个月黑风高之夜,营救计划大获成功,所有的政治犯全都越狱进山。但我的英雄却被单独关押在一个秘密的地方。
第二天早上,从监狱紧张的气氛中,英雄知道计划已如期完成,他所受的的痛苦有了回报,他在世上最后的一个愿望得以实现,他的心坦然而满足。虽然知道敌人不会放过他,一定会拿他来报复的,但他毫不畏惧。随他们如何处置,他都欣然以对。不论他们让他怎样死去活来,他能失去的只有一条生命。
黎明将至,他从容就义。押赴刑场前,没有历代死囚被赐予的最后一杯烈酒和最后一餐好饭,我的英雄不需要这些来帮他面对死亡。他脸上带着微笑,虽然看不到东方划破黑暗的第一线曙光,但他已分明听到了远处隆隆的炮声,解放大军的队伍正势不可挡地迫近。新中国,像一个弥足珍贵的婴儿,就要诞生。
***
到了这儿,我的英雄梦似乎已告一段落,但事实并非如此。这故事其实没有什么条理,只是为了叙述方便我才把它组织成目前的样子。原先我的梦既无开头,又无结尾,各种不同的场景漂浮交织在一起,像银河系里的星星,等着我去将它们一颗一颗地摘取,以想象和激情赋它们予生命。之后我再放手,让它们飘向太空,其面貌就有了些小小的改观。每次我读了一本书,看了一场电影,或从别人那里听来一个故事,我的梦便会增加几段情节;而原有的场面,若久置不用,便会黯淡,失去分量,终至消泯。所以这故事流动不定,英雄的身分也时有不同。头天他是一个痴情的恋人,第二无他会变成一个小女孩的相依为命的父亲,有时他是一介贫寒的书生,有时他是海员,在远洋轮船上做苦工。不论他以什么身分登场,他总是历尽艰辛磨难,年纪轻轻便绝命人间。那时我简直不能想象我的英雄会活到30岁。
多亏有了这个英雄,几年来我过着双重的生活。在现实世界中,我和其他人一样上课下课,吃饭开会,上劳动课。我敢说我显得挺正常的,至少没人觉察出我有什么古怪。与此同时,我的全副身心却沉浸在一个遥远的梦里。日日夜夜,我走到哪儿,这个梦就跟我到哪儿,像一件无形的黑丝绒披风,包围着我。在这美妙的梦境中,英雄与我浑然一体。他的疼痛使我的肌肤为之战栗,悲苦伤着我的心。而这伤心却又那么甜蜜绝伦,这痛苦令人销魂。我兀自扮演着英雄的角色,忘了孤独,不再自卑,甚至忘了自己是女儿身。我既可以扮演女人,也可以扮演男人。我永远与我的英雄同行,他的成就,亦是我的荣光。我简直无所不能,只要我的想象力还没折断翅膀。
经过深挖第三层思想,我明白耽于幻想是件非常危险的事。转眼的功夫,就会大错铸成。但我甘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