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蜘蛛的人 (一份关于文革的个人记忆)作者:杨瑞-第1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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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过这样肮脏、这样反动的想法!〃
政治老师接着说:〃这第三层思想最危险。像癌细胞潜伏在你的体内,如果你不声不响把它掩盖起来,遇到合适的气候这种思想便会发展,会迅速蔓延,会害了你,毁了你!〃听到这里,我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老师话锋一转,语气又温柔起来:
〃对第三层思想,你怎么办?比方说,如果你发现身上有个肿瘤,你得告诉医生,让他给你治疗,开刀也好,吃药也好,只有医生是专家,最能给你对症下药。好了,我现在要你们认真找一找你们的第三层思想,把它写下来,下星期将报告交给我。〃
他的话在我心中掀起一场风暴,我想到自己对劳动课的反感,想到我在忆苦会上编的那些故事,我知道我有〃第三层思想〃!我该怎么办?要不要写下来交给政治老师,还是装作没那回事?我若隐瞒它们,是不是对党不忠实?但如果老老实实,竹筒倒豆子,不免授人以柄,我怎能傻到这步田地?
我平生第一次陷入痛苦的〃思想斗争〃。那时我才14岁,而我所受的教育又使我坚信老师总是对的。我父母会有偏见,会犯错误,但老师不会。特别是我们的政治老师,在我们眼里,他几乎是党的化身。我还听同学说他简直神了,可以看穿别人脑子里在想什么。这有点匪夷所思,但我的同学们也都不笨,他们居然得出这样的结论!
说不定他早已把我看穿,知道我的灵魂深处藏着那么多危险的想法?而现在他只是在考验我老实不老实,如果我隐瞒,将来大家都会知道我是个胆小鬼,撒谎,而且思想反动!
这样的前景使我不寒而栗,但我还没傻到甘愿出卖自己。周末到了,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最后迷迷糊糊做了个梦。时间似乎倒流了,我又回到童年,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艳阳高照,我在一个美丽的公园里,周围的一切都使我感到陌生。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会在这儿?是来春游的吗?那么老师和其他同学呢?突然我想起我们正在玩捉迷藏,同学们都躲起来了。我应该藏在哪里呢?我登时好生着急。
慌乱之中,我四下打量着:花丛太低,小树大细。我看到远处有一个亭子,等我一头冲进去,才发现它是用竹子搭的,纤细的栏杆什么都藏不住。而且亭子建在光秃秃的山顶上,公园里任何地方都能看到它。眼睛,一双双眼睛射出的光像又尖又长的钉子,直刺过来,在我身体上扎出无数透明的窟窿。时间紧迫,我得赶快再找一个藏身之所。
绝望中我再次环顾四周,这次我兴奋地发现山脚下有个小茅屋。奇怪,早先居然没注意。我奔过去,很快躲了起来,茅屋里黑乎乎的,我松了口气,庆幸自己终于又安全了,那一刻我才看到我的双脚正踩在一堆大粪上。
我恶心得醒了过来,再也无法入睡,脑子里想着刚才的梦,这个梦显然不是什么好兆头。过去我常听别人说梦能预示人的运气,比方说,梦到水能发财,梦到火则会成功。也有不祥的预兆,梦到鞋子要倒霉,梦到掉牙齿,家里就有人会死。大粪在梦中出现,这个人一准儿会遇到极大的麻烦。这个该死的梦弄得我比过去更加神经兮兮。
即使我这么六神无主,我也从未想到要向父母讨个主意。我知道他们若听我说起梦,准会笑我无知,若我再把事情当真,他们会为我的愚不可及而脸红。那会儿我和父母的积怨虽已冰释了几年,但我仍对他们怀有戒心,若对他们流露我的真实想法,焉知他们不会以此为证据,又得出结论说我不及小炼?就这样,我一直把烦恼埋藏在心底。政治老师说得对,第三层思想,是谁也不会告诉的。
交稿的最后期限到了,晚上,我拿了纸和笔,呆坐了很长时间。12点钟敲过之后,我草草写了几件不痛不痒的小事,第二天,我看都没再看就把思想报告交了上去。我一直在等政治老师把我叫到他办公室去谈话,我等着他揭露我的罪行……有好几天,我的右眼皮不住地跳,这是又一不祥之兆,中国人不是常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么?
然而时间一天天过去,政治老师没来找我的麻烦,眼皮也渐渐不跳了。我的心悬在嗓子眼好一阵,也慢慢回落到原位。我终于长长出了口气,甚至有些自鸣得意起来。毕竟政治老师是人,不是神,我这就把他骗过了,保住了自己的面子。但是且莫高兴得太早,还有他说的癌细胞呢?我的心又是一沉。也许我隐瞒了第三层思想,已经给癌细胞创造了滋生的条件,有朝一日我会被它活活吞噬。那时我可不能怪别人不来拯救自己,是我在自作自受。
直到今天我还没弄明白这个深挖第三层思想的运动是怎么搞起来的,我问了不少同时期其他学校的学生,他们并无此番经历。因而我怀疑这是我们政治老师的杰作。若非他对工作如此尽心竭力,我怎会年方十四,便做得这番恶梦?有道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而我只等了两年多就报了这份仇,出了这口气。
12 梦中的英雄
一次次的政治运动使我思想负担越来越重,我开始后悔来这所具有光荣革命历史的学校读书。如果要转学的话,附近的清华附中是一个选择。也许他们不这么强调劳动课和思想改造?我偷偷盘算着下次升学考试我得考清华附中,这样我最终可以就读清华大学,成为一名女科学家。
在一零一中我不但对自己不满,对父母也不满。过去我对父亲十分崇敬,因为他是一位老革命,现在我觉得他有点儿莫名其妙。60年代初,他突然决定不再当官,而坚持要改当一名教师。对他这么个老同志来说,这样的选择令人费解。部里的领导定然颇为不快,能够想象他们对他的议论:〃这位老同志的革命热情衰退了,〃〃咳,他原本就是资产阶级家庭出身,在大学又受了西方思潮的毒害。〃过没多久,他们就放他走了。
父亲于是转到了国际关系学院教书。开始想让他当教务长,他亦坚辞了,因为他只想做一名普普通通的教员。最后他真的遂了心愿,做了一名普普通通的老师。
而母亲呢,中国的老话〃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到了新社会居然还那么管用,她很快也调到国际关系学院教起了英语。随后,我们搬出了机关大院,这使我伤心了好一阵:我很怀念那儿舒适的房子和我的朋友,没了通行证,星期六晚上就再不能去大礼堂看戏看电影了。但我什么都没说。我和父母之间有些事是不谈的,这便是一例。
按规定我仍算是干部子弟,父亲1949年以前的经济来源决定了我的出身。但自从父母做了教师,我每逢说起自己是干部子弟时便多少有点儿中气不足。当然谁也不会注意到这些,我也懒得跟同学说父母换了工作。然而,我在学校里却越来越感到孤独。我的周围多的是血统纯正、意气风发的高干子弟,在他们中间,我难免有一种〃鱼目混珠〃的自卑。我暗暗地怨父母,怨自己,更不想呆在一零一中了。
我的一些同学对此有所觉察。他们开玩笑说我成了老师的先行官,每天早上我总是在第二遍铃声响前一二分钟进教室,下午一放学,我跳上自行车便冲回家。不论是春天的风沙或是夏天的雷雨,都阻挡不了我回家的热情。冬天我滑倒在冰上,也心甘情愿:我只庆幸自己不是一个住读生,可以天天回家。住读真是太没劲了,和另外五个学生同住一间寝室,一天24小时,都在老师的眼皮子底下。而我呢,回家后关起门来还有自己的一方天地,可以随心所欲做爱做的事。当时有两件事让我念兹在兹:看书和做我的英雄梦。
10岁起我便对读小说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那时我只重情节,而跳过难懂的字和大段的景物描写。父母的藏书相当可观,我先从中文小说看起,《青春之歌》、《红旗谱》、《红日》。《火种》、《铁道游击队》、《桐江风雨》、《小城春秋》。《平原枪声》、《红岩》、《野火春风斗古城》……听听书名就知道,都是60年代流行的革命小说。这些书成了我们那代人的精神食粮,给我们的幻想打上了难以磨灭的底色。除了读小说,我还翻看父母书房里的回忆录。人物传记等,有写红军战士或地下工作者的,也有领袖人物、革命烈士留下的遗著,有中国的,也有外国的。看完这一轮,我就开始借翻译的外国小说来看。我父母收藏的多是些英文或法文的原版书,我当时自然看不懂,后来我的外语水平提高了,书却早在文革爆发时就让母亲论斤卖给了废品站。
我当时读的外国小说中,最喜爱的有《茶花女》、《悲惨世界》、《呼啸山庄》、《简爱》、《双城记》、《战争与和平》、《上尉的女儿》、《牛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红字》、《密西西比河上》、儒勒·凡尔纳的所有科幻小说和柯南·道尔的全部侦探小说,外加整套的希腊神话、莎士比亚悲剧等等。这个书单不仅反映我读闲书的趣味,也可以看出当时社会上能买到些什么书。
我读中学那会儿,北京所有的图书馆都不开架,学生没法自己先浏览想要借的书。要借一本书,首先得去查询书号,把它记下来,然后将纸条从一个厚木门的小洞里递给图书馆员,等他去查找。如果要的书被借走了,只好回去耐心等待一两个星期再来试。走俏的书屡次借不着是常有的事,有不少我想读的书从来都没能借到手。
买书也不容易。首先我能用来买书的钱不多,其次好书总是很快卖完,不再印行。既然弄一本好书要费如此周折,到手的好书自然不能轻易放过。那些年,我花了大量时间抄书。
时间一久,我的笔记本上满是名著的选段。我很是宝贝这个本子,白天把它放在家中抽屉里,二姨会给我看牢它,到了晚上,我把它放在枕头旁边,临睡前还能读上一段。我在脑子里一遍遍过着那些悲欢离合的爱情故事和英雄们献身的壮烈情景,等进入黑甜乡,所有故事融为一体,一位英雄,像一颗耀眼的星辰,长留在我的梦中。
想想有些奇怪,我梦中的英雄和我处处相去甚远,他简直就是我的反面。比方说我长相平平,他则英俊潇洒。那形象至今如在目前。
***
他的身材像希腊的武士,颀长而强劲,每一个动作都敏捷却又不失优雅。他的嗓音柔和醇厚,宛若天韵。他的头发漆黑,眼睛像是秋夜高空中最明亮的星星。他的嘴唇红润,透着温暖,像陈年佳酿,沁人心脾。
他充满魅力,他在大庭广众之前落落大方,而我却总是躲避人群。他走到哪儿都像一块磁铁,一片阳光。他屡次不顾个人安危拯救他人,靠慷慨仗义赢得大伙儿的心。我首鼠两端,他却一往无前。到壮士断臂时,他会咬紧牙关,自行了断,虽血流如注,仍面不改色,毫不呻吟。
当然他是一位革命英雄,很早就加入了共产党。那时革命犹如星星之火,而反动势力的腥风血雨正试图扑灭这火种,宁可错杀一千,决不放过一个。白色恐怖笼罩全国,成千上万仁人志士被投入监狱,拉上刑场。于是有些知识分子埋首书斋,或出洋留学,而我的英雄,目睹祖国山河破碎,百姓生灵涂炭,忧国忧民之心顿起,毅然决然献身革命事业。
从此他为劳苦大众的解放而奋斗,他曾经深入矿井,燃亮那些被活埋在煤层中不见天日的矿工们心头的明灯。他也曾在工厂和铁路组织罢工,戴着红色的臂章,站在工人纠察队的最前列。催泪瓦斯,高压水龙,骑兵和马刀,都不能使他退却。他的热血和工人们流在一起,工人们尊他为老师,爱他似兄弟。
他又是一位卓越的军事战略家,踏遍青山打游击,在与敌人周旋中壮大自己的队伍。春天来了,他骑上心爱的黑骏马,去山间练习枪法。警卫员在百步开外扔起一把铜钱,阳光在铜板上烟烟闪烁,铜板在飘荡的柳枝间洒落,他双枪在握,左右开弓,一口气打出二十几发子弹,弹弹命中铜钱。
随着时间推移,他的英名传扬四方。高山水泊中桀骜不驯的罗宾汉闻知其人,便向他搦战。他和他们比武,竞技按他们的条件进行。他高超的武艺使绿林好汉折服,而后他又与他们连床夜话,推心置腹地交谈,向他们讲述革命道理。最后八方的豪杰们连人带枪一起加入了他的革命队伍。
当然他的力量主要来自广大的普通农民,饥荒的年景加上土豪劣绅的压榨使他们走上反抗的道路。对农民来说,他是他们唯一的希望。如果他领导的革命成功,则家家有田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