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尔扎克与中国小裁缝-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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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一次次的袭击,但只要有一秒钟的疏忽,那鞭子一般的牛尾巴就会抽他一个满脸开花,果不其然,他劈脸挨了一记牛尾巴,眼镜飞上了天。四眼不禁大骂了一声,缰绳从他的右手上松开,犁把从他左手中脱落。他用两手捂住眼睛,大吼一声后,便破口大骂起来,仿佛突然之间眼睛瞎了。他怒不可遏,甚至连我们的呼叫声都没有听见,我们正为见到了他在田边欢呼雀跃呢。他的眼睛非常近视,即便把眼睛睁得大得不能再大,他也无法认出站在二十米开外的我们俩,无法把我们跟正在附近稻田里干活的农民区分开来。那些农民见他这副模样,正在开心地笑话他呢。他俯身在水面上,把手伸到泥水里,在四周的烂泥中胡乱地瞎摸一气。他的眼睛,失去了任何的人类表情,鼓突着,像金鱼一样,让我不禁有些害怕。
四眼很可能刺激了他那头水牛的残暴本能。拖着犁的水牛不但没有朝前走,反而后退起来。它似乎想把被它打飞的眼镜踩在脚下,或者想用铁犁的尖头把它砸碎。
我让我的病人坐在小路边上,自己赶紧脱下鞋子,卷起裤腿,跳进水稻田。尽管四眼不愿让我插手他那已经很复杂的寻找,最后还是我,在烂泥汤中摸索了好一阵后,一脚踩到了他的那副眼镜,很走运,眼镜还没有碎。当周围的世界在他的眼镜中重新变得清清楚楚时,四眼万分惊讶地看到,可恶的疟疾已经把阿罗折腾得成了什么样子。
“你都没有了人样,我的老天!”他冲阿罗说。
由于四眼没法撂下手中的活,他提议我们去他那里休息一下,等着他收工回去。
他的屋子位于村子中央。他的私人用品是那么的少,同时他又那么在意地表现出自己对革命农民的彻底信任,所以他的大门从来都不锁。这房子原来用作谷仓,跟我们住的房子一样,也是个吊脚楼,但是那上面还有一个用毛竹片铺成的晒台,上面常常晾晒粮食、蔬菜或者辣椒。阿罗和我,我们便坐在晒台上晒太阳。不一会儿,太阳就钻进了山背后,天也开始变凉。阿罗身上的汗水一旦收干后,他的背,还有他那瘦瘦的胳膊和腿脚,就变得冰凉冰凉。我找到四眼的一件旧毛衣,就拿来披在阿罗的肩上。毛衣袖子围住了他的脖子,就像是戴了一条围巾。
太阳又从山后面露面了,但是阿罗仍然一个劲地喊冷。我又转回房间,来到床前,拿起一床被子,这时候,我又生出一个想法,想看一看屋子里是不是还有别的毛衣。在床底下,我发现了一只很大的木头箱子,看那样子,像是不太重要的什么货物的包装箱,它有旅行箱那么大小,但是更厚些。几对箩筐,几双满是污泥的破鞋,堆在那箱子上。
当我在飞扬着尘埃的光线中打开箱子时,我看到里面都是一些衣服。
我在衣服堆里扒拉着,想找一件稍微小一点的毛衣,可以套在阿罗那瘦小的身躯上,这时,我的手指头突然碰到了某种软乎乎的东西,又滑溜又柔和,它立即使我联想到女人穿的麂皮皮鞋。
不是;那是一只小皮箱,在几缕太阳光底下闪闪发亮,一只小巧玲珑的皮箱,皮子很旧,却很精致,一只散发着遥远的文明气息的皮箱。
它锁着,三处上了锁。它的重量跟它的体积比起来稍稍有些重得出奇,但是,我却怎么也猜想不出里面会是什么东西。
12.怀念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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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夜幕降临,四眼终于从那一番跟水牛的搏斗中解脱了出来,我赶紧问他,那个箱子里装着什么宝贝,值得他藏得那么严实。让我吃惊的是,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们一起做饭的时候,他始终一反常态地一声不吭,尤其小心翼翼地避免提到他的皮箱。
吃饭时,我又提起了皮箱的事情,但是,他始终没有多说一个字。
“我猜那里头一定是书,”阿罗的话打破了沉静,“你小心地掩藏它,你特地用锁把它锁得紧紧的,这本身就暴露了你的秘密:它里面一定装着禁书。”
一道恐慌的微光从四眼的目光中闪过,但它立即消失在了他厚厚的眼镜片底下,同时他的脸顿时变成了一副笑盈盈的面具。
“你在说梦话吧,我的老弟。”他说。
他朝阿罗伸出一只手,放在他的太阳穴上。
“我的天哪!瞧你发烧发得多厉害啊!原来是因为这个,你才是满口胡话,你才在痴人说梦。听我说,咱们可都是好朋友,咱们可相处得很不错,不过,你要是胆敢再胡说八道什么禁书不禁书的,就他妈的……”
从这一天之后,四眼从他邻居家买了一把铜锁。每次出门都要小心翼翼地锁门,用一根长长的铁链穿过门环,再拿锁锁上。
两个礼拜后,小裁缝的“碎碗片”战胜了阿罗的疟疾。当他摘除了手腕上的包扎时,他发现里面有一个小水疱,大小恰似一枚鸟蛋,透明的,闪闪发亮。它渐渐地干瘪,当它最后只是在皮肤上留下一个黑色的疮疤时,他时寒时热的发作已经彻底停止了。我们在四眼的屋子里做了一顿饭,庆贺阿罗的病愈。那天夜里,我们就睡在他的屋里,三个人一起紧紧地挤在他的床上,而就在那张床底下,始终还放着那个木头箱子,这一点我已经证实了,但是那个小皮箱已经不在了。四眼日益增强的警惕性,还有他不顾友谊对我们的怀疑提防,都证实了阿罗的设想:皮箱里毫无疑问装的是禁书。阿罗和我,我们经常谈起此事,却怎么也想象不出那会是一些什么样的书。(在那个时代,一切书,除了毛主席和他的战友们写的书,以及一些纯粹意义上的科技书,都在禁书之列。)我们开列了一个老长老长的书单,尽可能地列举了一些书名:首先是中国的古典小说,从《三国演义》,一直到《红楼梦》,当然包括《金瓶梅》,这本向来被认为是淫书的作品。还有古代的诗歌,唐诗啦,宋词啦,以及明朝和清朝的诗词。或者,还有传统国画方面的作品,朱耷、石涛、董其昌等……我们甚至还想到了《圣经》,还有《五老言录》,那是几个世纪来一直被禁的书,在这本书中,汉朝的五位大预言家在一座圣山的顶上留下话语,揭示了未来两千年之后将要发生的事。
半夜之后,我们在吊脚楼中吹灭了油灯,各自躺在自己的床上,在黑夜中默默地抽着烟。这时候,一些书名就会从我们的口中涌出,在这些陌生世界的人名之中,即便只是在名词的读音中,在文字的顺序中,就蕴涵着某种神秘而又精妙的东西,这就像西藏的一种香料那样,只要一提到它的名称,“藏香”,你仿佛就能闻到它那清淡而又细腻的香味,就能看到芬芳的一炷炷香散发出缭绕的烟雾,通体覆盖了一层真正的汗珠,在油灯的反光中,显得就像是液态的金滴珠。
“你有没有听说过西方文学?”有一天阿罗问我。
“不太多。你晓得,我爸爸妈妈只对他们的专业感兴趣。在医学范围之外,他们不太了解别的东西。”
“我的爸爸妈妈差不多也是这样。但是我的姑姑有不少翻译过来的外国书,都是在文化革命之前出的。我记得她还给我念过一本叫《堂吉诃德》的书的好些段落,讲的是一个很好笑的老骑士的故事。”
“那么现在,这些书,都在哪里呢?”
“全都化作了飞灰。它们全部被红卫兵抄走,并且毫不留情地当众烧毁,就在她住的楼底下。”
接下来的几分钟,我们神情忧郁地陷入了寂静中,什么话也不说,只是在黑夜中默默地抽着烟。这一段文学故事让我沮丧之极:我们这代人真是没有运气。我们到了会读书的年龄,就没有剩下什么书可读了。好几年期间,在所有书店的“外国文学”柜台上,只有阿尔巴尼亚劳动党的领袖恩维尔·霍查的全集,在那烫金的封面上,你能看到一个戴着色彩艳丽的领带的老人的肖像,头发花白,梳得整整齐齐,面带微笑地看着你,在他满是皱纹的眼皮底下,一只左眼是栗色的,而他的右眼比左眼要小一些,栗色的眼珠也更浅一些,虹膜带一点点浅浅的粉红色。
“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我问阿罗。
“嗨,这个嘛,我在想,四眼的皮箱里很可能装着那一类书:外国文学。”
“你说的也许有道理,他爸爸是个作家,他妈妈是个诗人。他们应该有很多这样的书,这就好比,在你们家和我们家,有很多很多外国的医学书。但是,这一皮箱书是怎么躲过红卫兵的眼睛的呢?”
“只要稍微动动脑筋,就能把它们藏在什么地方的。”
“四眼的父母把书托付给他,简直也太冒险了。”
“就像你父母和我父母一心想着把咱们培养成医生那样,四眼的父母兴许想让他们的儿子成为作家呢。他们相信,要做到这一点,他就应该偷偷地读这些书。”
13.与四眼的借书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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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一个寒冷的清晨,下了两个钟头的鹅毛大雪,地面上顿时积起了十厘米厚的雪。村长宣布放我们一天的假,阿罗和我立即就出门去看望四眼。我们听说他最近遭遇了不幸:他的眼镜弄碎了。
但我坚信,他不会因此而在干活中偷一点点懒,他是绝不会让那些“革命的”贫下中农认为,他深受其苦的高度近视是一种体力上的缺陷。他担心他们会把他当做一个懒鬼。他始终害怕他们,因为,有朝一日,是他们将决定他是否接受好了“再教育”,从理论上说,他们有权决定他未来的命运。在这样的条件下,任何一点政治上的错误或者体力上的缺陷都可能是致命的。
跟我们村不同,他们村的农民下雪天也不休息:他们要去送公粮,每个人都要背上一个很大的背篓,背上一份当年的公粮交到县里的粮库,粮库建在一条从西藏流来的河的岸边,离我们的大山有二十公里的路。这一天,他们的村长把送公粮的总重量分配到每个人的头上,平均每个人要背大约六十公斤。
我们赶到时,四眼刚刚给自己的背篓中装上了粮食,准备就绪,只等出发。我们朝他扔雪团,但是他转着脑袋朝四处瞎看一气,却始终看不见我们,这个可怜的近视眼。摘去了眼镜后,他的眼珠子显得越发突出,它们使我联想起哈巴狗的眼睛,迷茫而又呆滞。尽管他还没有把公粮篓扛上背,他的脸上却早已是一片茫然的神色,仿佛正忍受着磨难。
“你没有发疯吧,”阿罗对他说,“没有了眼镜,你在小道上简直连一步都无法走啊。”
“我已经写信给我妈妈了。她会尽快地给我配一副寄来的,但是,我不能袖手旁观地等着眼镜寄到的那一天。我在这里是来劳动的。至少,这也是村长的要求。”
他说得很快,仿佛他根本就不愿意为我们浪费时间。
“等一等,”阿罗对他说,“我有一个主意:我们替你把公粮背到县里的粮库,然后,回来的路上,你把你皮箱里藏的书拿几本借给我们。我们互通有无,好不好?”
“去你妈的,”四眼恶狠狠地说,“我不晓得你在胡说啥子,我可绝没有藏什么书。”
在怒火中,他一把背起沉重的背篓,就出发了。
“只借一本就行,”阿罗还在冲他嚷着,“就这么说定了!”
四眼根本就不理睬我们,他已经上路了。
然而,他接受的挑战远远地超出了他的体力。很快地,他就陷入了某种虐待般的磨难中:积雪是那么的厚,有的地方甚至埋没了脚踝。小道比平日多了几分滑溜。他用他那鼓出来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路面,但还是不能辨别哪里有突出的石头可以安全地落脚。他盲目地向前迈步,蹒蹒跚跚,像个喝醉了酒的人在跳舞。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