熬至滴水成珠 作者: 池莉-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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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纪念哪个良宵?又为庆贺哪个时辰?都是没有办法说的事情,需要岁月慢慢地来,慢慢地来。只为这一瓮美酒的勾引,眼前已经憧憬丛生,岁月已经有无限的好,生活还需要什么呢?这就是幸福。
幸福这东西,有时候非常昂贵,千金难求;有时候却非常便宜,如野草闲花,随手可摘。我们的这瓮雕王,足足20斤老酒,只花了区区240元钱。只是这随手的一刻,是时候不是时候?是否可以如愿以偿地品味到幸福?却需要多少由来,多少铺垫,多少修为,多少缘分和多少阅读啊!
很久很久以后,我们才忆起来,那天引导我们走进元大昌的,是一本书名为 《 葑溪寻梦 》
的闲书。经过再三地努力回忆,记起作者好像是一位周姓老先生,简介里似乎说老先生现今已经年过八旬。我们是托了寿翁的福了。记得那书,从朋友处借来,也就是薄薄一本,哪里谈得上什么价钱,却当然是无价之宝了,作者与读者,果然都得了好福德。
2003年岁末写于苏州
2004年11月修改
上海的现实主义
清明将至,细雨霏霏,我来上海,为故去的亲人上坟扫墓。我来上海多少次了?不记得了。因是喝长江水长大的,长江沿岸的城市,都有稔知感。尤其是上海,有骨肉至亲生活在这里,从小到大,来来往往,积累起来,也是许多个日子,仿佛上海,也就是我的一个远房亲戚了。
上坟扫墓,在上海,是每年的一桩大事。清明前后,公共交通公司都要为此开辟公共汽车专线,远到苏杭,嘉定都算是近的了。清明节的扫墓,上海也还有自己的许多说法和专用名词,外地人一般是闹不懂的。比如扫墓供品中,最基本和最常用的是青团。麦青草与糯米和豆沙制作的一种糕点。这是新春的时令点心,人爱吃,鬼也爱吃,大家都吃,什么道理?却不知道。我在一家大超市买青团,六只一盒,三元钱。回来路过好德便利店,青团却是一盒六元了。我就不明白为什么同一天,同等大小数量的青团,价格可以相差一倍。好德便利店是上海人自己开的,是开在家门口的杂货铺,它的服务员是阿姨型的,四十多岁五十出头,胖或者微胖,性格温和,一口上海话,上海的人情世故,无有不懂。上海不像其他许多城市,一味地好年轻姑娘。这些姑娘,脸面也许年轻好看,问她什么,却瞪了无知的白眼,一问三摇头,如此,这个城市给人的感觉,就是薄薄的不牢靠,不厚实,不亲和人,可要可不要的东西,就不想买了。上海却不,只要它愿意,它会设法让你把口袋里的最后一分钱,都乖乖掏出来。阿姨好脾气,耐心教我道理,说:“这青团是好的呀,那青团是摆摆样子的呀。要是自己吃嘛,一定要买这青团。那青团呢,大家都是拿去做事的呀。”做事就是上坟。上坟的供果,因最终都是给看墓人拿走,上海人便会选择一些便宜的瓜果糕点,摆摆样子,让仪式得以完成。如此看来,上海人就显得薄情寡义了;可是要说上海人不讲感情,那也不对,年年的清明,家家都出动,大举地做事,其态度与规模,其他任何城市都难以匹敌。一旁忖度忖度,才明白,上海人是实在与理智,怎么也不肯花冤枉钱。清明是一定要上坟的,悼念也是一定不要忘记省钱的。细雨蒙蒙的上海,满大街奔波着扫墓人,昂贵的鲜花与糕点,照样还是消费不了多少。眼里是要噙着泪水的,东西还是要寻找便宜的。上海人把事情做得哀而不伤,有节有度,感情上再难过,心地里总是有把守;钞票花费到什么程度,手指缝都还是捏得出分寸来,绝对不会恣肆汪洋。这便是上海式的现实主义了。
上海的现实主义很是难得,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树大根深地密布在生活的纹理之中。你进入了上海人的日常生活以后,有一天,他们就会告诉你:“法国葡萄酒是好的呀!在麦德龙和家乐福,三四十元,也可以买到很不错的波尔多红葡或者白葡;中国的王朝和长城,那是难喝得来!还要七八十元,千万不好随便买的了。”
关于职业的选择,上海人也是要告戒亲朋好友的,他们说:“现在最好是去做教授。做生意嘛,好是好的来,不过风险大,又辛苦,还要运气好;大多数人,运气都有定数,哪里有那么多的好运等着你呀?做生意嘛一般人还是吃不消。现在在大学做教授,动动嘴皮子,一个月收入上万元还是毛毛雨,又受人尊重,又有派头,现在国家把教育当产业抓,做教授肯定是最好的呀。”
近年来上海人生活中最重要的大事,要数买房。街道上最多的门脸,也是房地产中介公司,三五步就一家。也许是中国经济发展的玄乎劲,让上海人嗅出了一种难以把握的不安稳,只有不动产才是最牢靠的。于是家家户户都在盘算并行动着:如何小房换大房,如何大房换别墅,如何买头期开盘房,如何按揭买房出租还贷;今后任你风雨飘摇,房子总归屹立在上海的大地上,上海总归是中国最繁华的大城市,人人都想来上海,上海的土地总归越来越少,因此今后房子的保值升值绝无问题。上海人坚信:上海的住房是一个硬道理。
若以为上海是一个香风温软的城市,那你就大错特错了。首先,上海总是有十分强劲的风,动不动在窗外呜呜响得怕人,到底是海边的城市,难得中原城市的风和日丽。上海的行事作风同样很硬派,满大街都是硬道理。你在别的城市买机票,都可以谈折扣,五折票也是经常会有的事情,在上海你就休想。在上海你想安装一部电话,你不往电信局跑几次并耐心排队并提前交足预付款,期望像许多城市那样给电信局打个电话就来人装机,那你也休想。上海大街上的标语,一味都是灌输上海的硬道理,如“电动自行车一定要入库,不然几秒钟就会失窃”,“不存放电动自行车,省了小钱失了大钱”,等等,都是特别露骨头露鲜血的危险与警告。按说缓缓步入餐厅,应该是有一点诗情画意的事情,而你步入上海的某些餐厅,不当心就看见了餐椅背靠上的广告词:进餐带套一防污染二防被盗!进餐还要带什么“套”吗?这是很突兀很吓人的话,如果对上海的现实主义没有足够的了解,多半要被“进餐带套”吓得诗情画意全无。其实这广告词也就是说:进餐的时候,顾客将外衣和随身小包挂在餐椅椅背上,那么就应该使用一只椅背套子。一般说来,凡诉诸文字的口号标语广告词之类,人们写出来的时候,自然就会考虑一点对称与压韵,含蓄与艺术感染力什么的,上海却不管这些,上海的文字个个都砸到实处,要叫你懂得害怕,要叫你明白人人都在觊觎你的钱,这就是上海的习惯做法和春夏秋冬,是日复一日的上海日常生活了。
上海人生活得是如此本位,对于国家政治与社会体制与贪污腐败等问题,就是不像其他城市的人群那么关注与激烈。上海人清醒客观得很,根本懒得怨天尤人,要的只是自己兢兢业业地操持自己的日子,所有的日子串连起来即是自己的命运。可以想见,物价再涨,世道再乱,上海人的日子,也会过得稳妥,很难发生饔飧不继的事情。一日三餐是安定团结的最基本保证,既然都可以把握在自己手中,上海人自是心平气和的了。于是乎,上海的温然怡和之气,也就由大街小巷千家万户,不谋而合地,点点滴滴地发生与散发出来,弥漫在这个长江入海口的城市上空,弥漫在百年来的发展历史里,成为了上海这个城市的文化基调。
上海的文化基调,走马观花的人大都有误解,似乎上海就是中国的灯红酒绿,花花世界,人人都在享受生命,贵夫人娇小姐小白脸的公子哥儿都在极尽奢靡。世面流传的一些文字,大都也是写写上海的旧时洋楼,今日的酒吧;起死回生于新旧时代之间的爵士乐,美酒加咖啡,一杯又一杯;老洋房里头的绅士,江边外滩的水兵;昔日名媛与歌女的香氛丽影,浦江两岸的异国建筑与不夜城的霓虹灯。这是上海,的确是上海,却不仅仅是上海。这些物质生活与精神性状,在上海在着有着,在巴黎,在纽约,在阿拉伯世界,在非洲,一样也都在着有着。人类的物质生活与精神形态,在本质上,不以地域空间划分,而以阶层等级划分,富有阶层都拥有同样的物质,因此形成了他们同样的生活形态。这个生活形态一律都是豪华的,精致的,奢靡的,艺术的,享乐的,这是一个以物质文明的最好为原则的形态,决不独独是上海。
上海是上海人民的,人民是指一个绝大多数的群体,上海人民才是上海文化的代表。是他们创造并发展着上海这个城市最本质的东西:血肉,面貌,语言,思维方式与生活方式。上海人民最善于为个体生命营造安身立命之所;安稳与实惠,是支配他们行为的根本宗旨。上海人民理智面对现实的态度,无疑形成了上海的生存哲学与主义,在当今中国独树一帜。
也许你会嫌上海人说话行事太严谨,太精明,太实在,太清楚也太啰嗦和太绵长,密密匝匝,嘀里嘟噜,没完没了,不留空隙,缺少飞白;那你就得去武汉这样的城市。到湖北去,到四川去,到东北去,到西北去,到山更高水更远的地方去。武汉大街上的标语,长的是:明日拆迁实无奈,今日挥泪大出血。短的只有两个字:瞎卖!更有多情博爱的:本店一律跳楼价!朋友,只要你来,我就为你跳楼。无论是瞎卖,还是挥泪,还是跳楼,文字里都透出疯癫痴狂,写字人的骨子里头,都是激情荡漾的,完全是一种不顾现实的态度,都可笑,可恨,也可爱,看了叫人牙痒痒。却原来,上海才是关怀人生的冷暖温饱的,上海才是一个温情的市民城市;武汉这种江水奔流的城市,到底总是江湖的,动不动就是雅兴一来诗下酒,豪情一去剑赠人;动不动就是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动不动就是革命自有后来人,砍头只当风吹帽。激情过后呢?剩下的漫长时日呢?武汉人没辙了,搞不好就容易自暴自弃了。却原来,还是依靠上海的现实主义,才可以支撑漫长的日子;支撑得好,也才会有国富民强的可能性。对于现今的中国,对于现今许多烦躁不安、心气不顺的中国人,对于那些时时刻刻有可能变成亡命之徒的迷乱者,上海的现实主义的确是好的呀——“好的呀”是上海人的口头语。
从中国医学的角度来分析,上海的现实主义不是鹿茸,不大补;不是大黄,不大泄;不是吗啡,不麻醉;不是罂粟,不痴狂。上海的现实主义是冬虫夏草,性味平和,是中国的温补,既补内虚,也补外燥,还固本生精,提高免疫力。这是我学过医的毛病,喜欢乱开处方,不过是一个玩笑罢了。
2004年5月写于上海
2004年11月再次修改
生命是用来挥霍的
大约是在三年前?或者四年前?或者五年前?我记不清楚了。自从离开学校的数学考试之后,我再也不去记忆任何数字。岁月、金钱、年龄 ——
所有阿拉伯数字,在我这里,一律都是含糊不清的符号。对于我来说,所有数字都没有重要意义,数字记载积累,提醒囤积,而我的生命就是用来挥霍的。
文字才是我的钟情,是我自童年以来唯一属于自己的玩具,因此,文字对我意义远远不只是表达,更是我自身的一种生命性质。比如,早在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就喜欢上了“挥霍”这个词语。我以为“挥”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动作,这动作简直就是洒脱轻盈果断大方的化身,例如大笔一挥,挥金如土,挥汗如雨,挥泪,挥师,都是这样的绝顶豪放。而“霍”,又是这样的迅捷,闪电一般,还掷地有声。我相信,如果与人有缘,许多文字还会是一种神秘的昭示,一旦相逢,你就会如盲人开眼,突然看见你自己的生命状态。正是一个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某一天,我翻开词典,劈头看见“挥霍”一词,耳朵里就响了一记金石之音,我便会意地微笑了。我相信,我的生命性质正如我的故乡和命运一样,先于我的存在而存在,早就隐藏在文字里。而我对于它的认识与服从,也一如认同我的故乡和命运,面善得无法陌生,亦无法选择。有一些古人于某些文字的特殊敏感,让我也觉得这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