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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节

伽蓝红生-第2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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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伽蓝挣脱开,双眼上翻——他也说不清,为什么今天忽然就想自缢。就在前晚,石韬第一次强要自己的时候,他的确咬牙切齿一字一顿说过——要好好活着,亲眼看石韬下地狱!大概连着两天肠肉外翻,磨得他每走一步都疼得钻心;每次解完手望着厕中鲜血淋漓,心就一次比一次凉。像这样强撑到今天,在傍晚又一次面对淌血的伤口,彻骨的寒意从心里冰到头顶,忽然就不想活了。天天破裂不得痊愈的伤,每天这样流血,大概离死也不远了吧?不如自己干脆点求个爽快,别再穷折腾了——于是解下腰间衣带,挂在床柱上投缳自尽。
  没成想现在被救下,却已失去再死一次的勇气。伽蓝心灰意冷地半阖着眼睛,喃喃道:“石韬,你这该死的,为什么独独看中我呢?”
  “不知道,反正当年西征凯旋,班师回襄国觐见天王那天,我跟着父王站在建德殿上,一眼就看见你陪着大和尚进殿,”石韬细细回忆着,唇角忍不住带了笑,“你矮矮的、圆圆的、眼睛头发颜色浅浅的,扶着大和尚乖乖地走,步子还不稳,却认真极了,像个糯米捏的娃娃,可爱透了!”
  “那是我做王太孙的时候。”伽蓝突兀冒出一句,忽然就咯咯笑起来;石韬在一旁未加阻止,他就一路埋头笑倒进他怀里,越笑越乐;乐到疲极时,呵呵笑声忽又转为断断续续的呜咽,便再也无法停住。低沉绵延的悲声在伽蓝胸腔中不断震颤,透过他冰凉的身子,传入石韬怀中。
  石韬半天没再说话,只搂着伽蓝任他哭。他的双手落在伽蓝背上,抚着他褐色的长发细看,一绺一绺细细地看;最后他等伽蓝安静了,只轻描淡写一句:“佛奴,我错了,以后我再也不逼你……”
  伽蓝挣坐起身,打开他的手,发红的泪眼恶狠狠盯着他,爬满泪痕的脸挂上冷笑。
  石韬不以为忤地一笑,收了手枕在脑后躺下。他艳丽的脸笑得有如桃李秾妍,透过夜色看,却带着生死皆不关心的漠然:“没错,我能为你做的就这么多,其他的,我没法给你。杀你满门的有我麾下大军,我一定要成就父王的霸业,冒风险留下你,只是因我一己的欲念。”
  “多谢你的欲念……”伽蓝只觉得身下茵褥锦丝冰凉,他忍不住蜷起身子,在昏暗中浅浅一笑,“多谢哥哥当年……在建德殿上看中我……”
  这时的月光,像被风吹进了户牖,伽蓝在月下抱着膝,半瞑着眸子,似乎已精疲力竭。石韬玉雕般的侧脸也被染上一层浅浅的月白,仿若覆着薄薄的秋霜,又像冰冷的釉,绝色的五官琉璃一般晶脆,透着伤怀,唇中只能偶尔发出梦呓般模模糊糊的碎语……
  “佛奴,佛奴……”

  第廿五章 月白·桂子落

  红生在床上躺了几天就下地了,他本就养尊处优靠伽蓝伺候,这次左半边手臂因为脱臼不能动,对生活影响并不大。
  闲闲散散踱进佛殿,看见常画匠师徒已在给壁画填色,技痒的红生忍不住就想发牢骚。于是他指使伽蓝为他混颜料,自己只管拿着笔画,一边画居然还能够一边庆幸:“幸好右手没废掉。”
  伽蓝在一旁调着淡彩,看红生单手起稿,不由得接话:“爷,您绳花绾得极好,若是换了别人,手早就从绳套里扯脱了。”
  红生得意一笑:“我到底是慕容家种,论骑马狩猎,你也别小看我。”
  伽蓝连忙笑着奉承道:“岂敢岂敢。”
  这时慧宝大师的病也快痊愈,正喜滋滋拄着手杖在佛殿里溜达,他先是看常画匠画《猕猴王本生》,津津有味看了半天后插口:“常先生啊,你得多画一些小猕猴,本生故事里说有五百只呢,你总不能太敷衍我……”
  “是是是,”常画匠在墙上涂涂抹抹,笑指着一旁道,“大和尚你放心,待会儿我在这里画一棵树,树上蹲得全是猴子,可好?”
  “善哉善哉,主要还是靠您来画,我只是一家之言,一家之言……”慧宝大师甚满意,很快乐的溜到一边。
  红生画得是《兔王本生》,他这幅画里动物最多,引得慧宝大师驻足良久。红生正画到动物们搜集食物一节,细笔正勾着个胖胖的水獭,小爪子扑出溪中鱼,憨态可掬。大和尚一激动,便忍不住提议道:“郎君将鱼画得大些,让水獭将鱼儿举在头顶上,好不好?”
  红生还未回答,伽蓝倒在一旁笑说:“善哉善哉,可惜画中鱼儿,却要因大师而死了。”
  慧宝大师脸一红,只能合掌道:“善哉善哉……郎君是还记着抓鱼的事么?我做林檎麨给郎君吃,好不好?”
  这下反倒换伽蓝不好意思,慌忙还礼道:“多谢大师。”
  闲居世外,每日青山不动白云苍狗,几乎忘记人间岁月。转眼过了一个多月,这日朝食后,红生正在佛殿给壁画填色,忽然伽蓝笑着走近他身旁,将一枚绛红绢囊轻轻系在他刚痊愈的左臂上。红生诧异低头,看见随在伽蓝身旁的阿蛮总角上挂着鲜红的茱萸果,这才悟到:“啊,都已经重阳了?”
  “是的,爷,”伽蓝笑道,“如今咱们住在山顶,不用登高了。祝王爷无病无灾、多福多寿!”
  阿蛮在一旁拍着手边跳边笑,兴奋地说与红生知道:“大和尚说,今天餔食我们要在野外吃,有好多好吃的呢。”
  “哦?是吗?”红生笑着往颜料中加了点牛皮胶,将饱满黏稠的赭红色捺上墙。
  在红生左臂受伤时,他用的颜料都是外行的伽蓝所调,因为控制不住胡粉的分量,伽蓝将所有颜色都调得极艳;于是《兔王本生》有了火红色的狐狸、雪白的兔子、棕黄色的猕猴捧着碧绿的果子、黛紫色的水獭举着月白色的鱼……
  这样纯的颜色慧宝大师竟格外喜欢,强烈要求红生保留,于是他在伤好之后,便因循伽蓝调出的色彩继续作画。当比对着墙上颜色,调出从前很忌讳的斑斓陆离,他竟像是在追随仆人豪迈不羁的脚步,让他于放肆奔跑间,获得极自由的快意。他想伽蓝是对的,他们各自的性格就隐藏在这些矿石粉的混合里,掺了水与胶,在笔下融和,这份感觉很微妙。
  红生盯着手中蓝色的石青看了许久,偷偷试着将朱砂与石青调和,想了想,又多加了点石青,这一来竟调出极妖异的紫,红生心中一撞,慌忙将这紫色洗去。他心虚地抬起头,才发现伽蓝与阿蛮已经跑开,忙问过常云才知道他们已去后山帮慧宝大师摘橘子了。红生放下心来,便又低下头去抚摸缚在臂上的绛囊;削玉似的手指轻轻捻弄,感受椭圆的茱萸果在囊中簌簌滚动的触感。
  他真是一个细心的仆人,红生这样想着,心不知不觉就有点乱。
  “大人。”
  这时常画匠忽然出现在红生身后,说话声将怔忡的红生吓了一跳。他慌忙回过身去,期期艾艾问道:“你叫我?”
  “是的,”常画匠指指自己画的那面墙,对红生道,“〈猕猴王本生〉我已差不多画完了,我打算将供养人再添上一位,将大人画上去。”
  “这不合适吧,我并未捐资修建法云寺。”红生望着一本正经的常画匠,有些惊诧。
  “大人几次救小犬,在下无以为报,”常画匠赧然挠头,语气却极认真,“若阿蛮出了什么事,这壁画我是绝对画不下去的;所以这样算来,大人是出资请我完成壁画的人,当然算是法云寺的供养人。请大人千万别推辞。”
  红生捏着画笔的指尖微微用力,感动就顺着这样细小的力道传入心里;心头这份暖烫他嫌说出口来太肉麻,于是只笑着点点头。
  当餔食前伽蓝来请红生出寺野宴时,就见他的主人眉飞色舞,甚是沾沾自喜得指着北墙对他道:“瞧,那个供养人是我。”
  常画匠不但画了红生,还将伽蓝作为仆役也画了进去。伽蓝第一次领略外人勾画的红生与自己,盯着墙上俊雅流畅的线稿看了半天,惊艳完却佯装不满道:“不对不对,我怎会那么矮小?”
  “你是侍奉慕容大人的仆从,怎么能比主人高?”常画匠挥挥手,哈哈大笑,“现实情况不算数的!”
  伽蓝顿了顿没说话,只依旧笑着,搀扶红生走出法云寺去找慧宝大师。
  重阳节这天人人都要登高、佩茱萸绛囊、饮菊酒以避邪。因此慧宝大师早早就在寺外寻了块空地,仔细扫净了为众人设下野宴。席上陈列菊花酒、蝎饼、新作的林檎麨等素食,还有刚摘下的橘子;又因为节日破例,摆上了鱼鲊、雀鲊和肉脯。
  红生跟慧宝大师寒暄了一番,便入席坐下,由伽蓝在一旁伺候下食。山坡上野菊丛生、晚桂流芳,真是绝佳景致。常云与常清在四周嬉闹,将金黄的野菊折了簪在鬓边,与鲜红的茱萸果搭配着,十分鲜明好看。常画匠一边与慧宝大师谈笑,一边一个劲儿地喝菊花酒;阿蛮坐在他膝上,正拿着小饭匙舀林檎麨吃。
  这林檎麨是将熟透的林檎果剖开去核,晒干了磨成粉,与炒熟的米粉拌在一起吃,香甜的味道最讨小孩子喜欢。红生歪在凭几上剥橘子,看着伽蓝细心的给雀鲊剔骨,自言自语道:“以往在燕国,很少有这份闲心过重阳节。”
  伽蓝抬眼望着红生,没有说话,却笑得了然。
  自小谙熟帝王家事,他太了解红生话中的意思——全家欢聚祈福、和乐融融的重阳节,从来都不是为帝王家准备的。
  金秋层林尽染,午后灿烂的阳光像铺在织锦上的光泽,随着天光渐渐转暗,烧红了天边浮云。西风从霞蔚深处吹来,顺着山麓的草尖向上奔涌,卷起漫山的花草香,扑得人发梢飞扬裙袂乱舞,鼻息全被这芬芳的秋意占满。忽而林中传来悠扬的啸声,似乎某位隐居的高士正樵歌而过,红生静静在风中辨认许久,忽然对伽蓝道:“是骆先生。”
  伽蓝一愣,怔怔叹道:“他可真能流窜。”
  果然只见远处山坡林翳中人影一晃,一位荷担行贾出现在山道上。眼尖的行贾很快发现了在山坡上野宴的人,于是立刻穿过没膝的长草向他们径直走来。
  待走近一看,可不就是骆无踪。他在荒郊野岭发现了红生与伽蓝,真是不胜欣喜,慌忙上前揖礼寒暄道:“重阳佳节能见到辽东公,足慰我羁旅情怀,鄙人真是幸运至极。”
  “骆先生客气了。”
  红生将骆无踪介绍给在座诸人,惠宝大师十分欢喜,连忙请骆无踪入座用饭,还向他沽了一升醋。骆无踪笑着打开货担,挑出一支花斑石雕的鹦鹉藏钩,送给阿蛮玩;又拎出一瓶桂花酒赠给红生。红生道谢笑纳,抱着酒瓶打开,席上众人只觉得一阵馥郁的桂花醉香沁人心脾,斟来一尝,更是连声叫好。红生不善饮,小酌三杯后脸发烫,就放下了杯子;倒是贪杯的常画匠将桂花酒喝了大半。不多时暮野四合,伽蓝干脆点起篝火,让众人乘兴继续玩闹。
  骆无踪坐在红生身边嚼着肉脯,自斟了一杯菊花酒饮下,正陶醉得舔嘴咂舌,忽然想起七月替红生办下的通关文牒,便侧过脸问正在剥橘子的红生道:“王爷,您怎么没回燕国?”
  红生一愣,以为他在关心自己行踪,想了想便回答:“我暂时没打算回去。怎么?燕国出什么事了?”
  “那倒没有,”骆无踪摇摇头,无意间随口将话题岔开,“对了,您的〈洛神赋〉图,在龙城卖了高价。”
  “是么?”红生笑笑,平静的面色在跳动的火光下显出别样的光华,“谁买的?”
  “自然是独孤夫人。”骆无踪小心观察红生脸色。
  只见红生仍是淡淡一笑,随手将橘皮丢进篝火里,懒散歪在凭几上轻吮一瓣蜜橘:“嗯,她买去也挺好。最近我在画壁画,心中似乎有所得,下次画幅新的给骆先生看。”
  骆无踪怔怔点头,面上终于浮起欣慰的笑,语气中却不自觉挂了丝怅然:“如此甚好,鄙人期待王爷的新作。”
  红生熏熏然点头,被酒气惹得目光迷离,也未能察觉篝火对面伽蓝的神色。

  第廿六章 月白·桂子落

  骆无踪吃了个半醉,摇摇晃晃走下山坡,寻了棵小树解手;完事后他沿途返回,想寻点水洗把脸,却不知不觉失去了方向。晕乎乎中他听到点潺潺的水声,于是踉跄着寻了过去,终于发现一条浅浅的小溪。骆无踪快活的轻叹一声,捞起水往自己脸上泼了几下,秋天的溪水已经很凉,酒意很快被驱散,他抬起脸来,只觉得头脑分外清明。
  这时他听见上游传来脚踩枯草的簌簌声,骆无踪循声望去,就看见伽蓝提着一只水瓮来汲水。伽蓝在上游看见骆无踪脸上闪着水光,便笑问:“先生在洗脸?”
  “嗯。”骆无踪点点头,看着伽蓝弯腰汲水,忽然问道,“七月初王爷就催我办好了通关文牒,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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