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4年第2期-第5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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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活,都累死了,谁还想说话。梅叶正这样说着,感到下面有个硬物,等反应过来,关二生已经进去了。她想痛快地哼哼两声,但周围死静,便怯怯地不敢出声。
这次关二生并没压到梅叶身上,而是靠在她的一旁,但梅叶感到出奇的好。第二天拉着砖坯,梅叶说,要是能出声多好,能喊出声,我就飘到天上去了。关二生说,你不能飘到天上去,你飘走了,谁还跟我拉砖呢?你先忍着,等咱挣了钱,我回家好好收拾你。
买的菜已经吃完,关二生还得吃大块的土豆。旁边坐着刘干家,关二生说,你老家种不种土豆。刘干家说,我老家也种土豆,不过人不吃,都是喂猪。说完打个喷嚏,又咔咔吐了一口痰。关二生无意望了一眼,发现他吐的痰红红的,于是就指给刘干家看。刘干家惊奇地说,咦,我吐的痰怎么带血呢!众人纷纷说,快点找医生看看,别出了大问题。下午,刘干家仍在干活,到了晚上他还照样加班。几个人劝庄妹说,叫他回来睡觉,明早就去看病,命比钱重。
半夜,关二生被喊醒,值班的人说,刘干家倒在窑里啦。关二生和王民跑到窑内,见刘干家倒在一堆砖上,前面有一片血。刘干家的头顶着窑壁,关二生见窑壁上裂了宽宽的一道缝。这道缝很长,从墙底直到窑顶,然后拐个弯,曲曲折折地伸到窑门上。关二生吓了一跳。心想,窑随时都会塌掉的,可从外面咋一点都看不出呢?
他们把刘干家抬到炕上,连夜请了医生。医生说,不是什么大病,好好休息,保养保养,也就好了。王民说,我只干了一夜,第二天就晕倒了。你干了恁多天,病倒了并不稀罕。刘干家一听,泪水刷刷地下来了,他说,兄弟呀,我也知道睡床上好呀,睡床上谁给钱呀。我家五口人才有三间草屋,再不盖房就没法过呀!庄妹也在一旁流泪,她抽咽着说,咱再需要钱也不能这法弄呀,把身子弄垮了,再回哪挣钱去!
刘干家一病,关二生也跟着难过。吃了晚饭,他总是在窑洞前默默坐着。他望望天,天上星光灿烂,瞅着瞅着,就觉得回到家里。家里不吃土豆,他在家里种了一块地的蔬菜,有豆角、茄子、辣椒、番茄,想吃啥就做啥。现在他想喝自家熬的糊糊,里面有玉米糁,有红薯。早上,就着咸菜,喝上一碗,那种香气便从肚里咕咕冒出。可现在不能了,现在只有土豆块,只有洋芋擦擦,只有水煮白菜。上月的九十三块钱,现在仅剩下六块了。这六块钱他让梅叶藏在衬衣里的小兜里,他们不敢再花,一花完就一分钱没有了。
天已黑下,三个娘儿们出去了,刘干家躺在炕上养病。关二生忽然听到一阵乐声,瞅瞅四周并没有人影,仔细听来,发现声音从窑洞里传出。他走到窗口,见刘干家听着收音机。关二生说,想不到这山里还有信号。两人坐着仔细听,王民从外面急急走来说,走,和工头对账,人家都去了。三人来到窑边,老刘的小屋前已排起了队。这时,小屋内一阵喧哗,出来的人说,老板又发麻钱了。关二生听后心里一紧,一股怒气已骤然涌到胸口。刘干家说,不可能吧,上个月发了麻钱,这个月咋能又发呢。三人默默往前移动,前面过来的人手里都拿着麻钱。轮到关二生了,那老头拨了一阵算盘,然后哑着嗓子说,四百七十六块八。说完,从抽屉里摸出两个麻钱,外加七十六块八角现钱。关二生气得眼都花了,他没接钱,两手摁着桌子,哗哗发抖。老头见他的眼直着,就提示着说,后生,接钱呀!我也没法,这是老板吩咐的。
刘干家得了五百零四元。晚上他拿着两个麻钱踹开了老刘的房门。老刘正在喝酒,他睁着红眼说,你、你干什么?刘干家拿着麻钱说,你每个月都给些麻钱,我还要吃饭、花钱,你叫我咋过呀!老刘正要发火,门外又过来几个人,也纷纷说着同样的话。老刘软下来说,兄弟们呀,我也没法,这是老板的意思。缠了半天,别人都走了,但刘干家没走,他哭丧着脸说,这几天我累病了,躺床上不能干活,看病得花钱呀,你给这百十块现钱,我咋过呀!老刘又重复着刚才的话,让刘干家觉得一点拿钱的希望都没了。这时,刘干家开始流泪了。小房里是水泥地,他的泪落在地上,一滴一滴的乒乓直响。老刘觉得那泪声十分刺耳,他也无心喝酒了,于是就和气地说,兄弟,你也别哭了,我见了老板给你说说,先给你兑现两百元。
由于发的还是麻钱,大家的情绪都很低落,王民连饭也不想吃了。王民媳妇说,你不吃饭还咋挣钱咧!王民说,我看这里的钱比哪里的都难挣,不挣也不想。关二生说,甭泄气,常言说,钱难挣,屎难吃,世上哪有好挣哩钱呀!王民说,我打算挣够买一辆三轮的钱就走,看来没多大希望了。关二生说,别光看它是麻钱,老板给咱一兑换不也是钱吗。王民说,他要不兑换呢?他不兑咱到哪要钱去?刘干家由于得到老刘的许诺,心里轻松了许多。他打开了收音机,里面正播放秦腔,吱吱呀呀的,没一个人能听懂。庄妹说,换个台吧,唱的真难听。刘干家连换了几个,都是声音不清楚。这时梅叶摸摸关二生的下身,忸忸怩怩地说,这是多好的机会呀。关二生问,啥机会呀?梅叶小声说,你真是个傻瓜,咱几天没进了?关二生说,光想着挣钱了,谁还记得别哩东西。梅叶把自己的内衣脱掉,又剥下关二生的内裤,然后嗔怪道,收音机响着,不比说话的声音大吗,这时进谁能听见?关二生恍然大悟,他抱起梅叶,顾不得亲吻就急促地上去了。凑着收音机的噪声,梅叶小声哼唧着,关二生像哄着一个孩子,咿咿呀呀地,似吟似唱。
第二天晚饭后,别人都出去了,关二生和梅叶又歪在床上。梅叶说,收音机的声音再大点就好了。关二生说,大点又咋啦?梅叶说,收音机音量大点,我哼的声音就能大点,声音越大越舒服呀!关二生说,要不咱也买个收音机,想要多大声就开多大声。梅叶说,这会哪有闲钱呀,先用刘干家的收音机吧,他啥时开,咱就啥时进呗。关二生说,就是忒不自由了,还得听人家指挥。梅叶说,先迁就点,咱也是没有办法。两人这样说着,关二生却激动起来。他说,趁没人,咱现在进一回吧。梅叶说,你真是色胆包天呀。他们要是来了,你说难看不。关二生说,那就先等等吧,等刘干家来了,打开收音机,咱再进。
不一会王民和他媳妇来了,庄妹也来了,就是不见刘干家。关二生问,刘干家呢?庄妹难过地说,他又去出砖了。王民说,他的病还没彻底好,要是再犯了不净花钱么。庄妹说,这个死鬼,我给他讲了好多话,还是挡不住他,只好随他的便吧。
天不亮,刘干家回来了。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不得入睡。庄妹小声问他咋啦,他说腰疼得厉害。庄妹让他脱掉衣服,趴下,然后在他背部轻轻地捶打。折腾了一顿饭工夫,仍不见效。关二生早被他们吵醒,他坐起说,我这有止疼药,先吃片试试。服过止疼片起了一定作用,刘干家呼呼睡着了。这回换关二生睡不着,直到早上起来干活,脑子还昏昏沉沉的。他推了三车砖坯,感到脚板刺骨地疼,脱掉鞋看,两脚上又满是泡子。梅叶半跪在地上,用个尖棍给他一一挑了,地上又流了一片黄水。梅叶说,今个甭拉砖坯了,咱往窑里送坯子吧。关二生说,也中,反正钱都一样,还少跑点路,少费点力。他们装一车干坯,由关二生一拐一拐地推到滑车上。关二生往平板上一站,滑车就慢慢升空了。砖厂慢慢向后退去,他看见了光滟的小河,小河仍哗哗地流着水,但他听不到水响,他听见了鸟鸣声,是那种布谷鸟。鸟声在耳边缠绕着,随后飘来了一股麦香。他瞧见小麦已黄了,是那种薄薄的浅黄,那浅黄像是刷在麦秆上,风一吹,黄色的粉末会腾腾地乱舞。关二生感到自己被这种黄色的粉末包围着,有种抵不住的困倦,他只一犹豫便无筋无骨地倒下了。这时他听到有人喊他,他努力睁眼,眼像被胶布粘着,就是睁不开。一会儿他听到梅叶的叫声,她的叫声非常急促,里面含着忧伤和恐慌。他不回答她,他想让她知道忧伤是啥滋味。不知过了多久,他隐约听到哭声。哭声细细的,像条棉线一圈圈地绕在身上。他知道这是梅叶在哭,除了梅叶谁还会哭他呢?梅叶的哭水一样地浸着他,他觉得浑身透凉,像卧在冰上。关二生实在忍不下,终于拼命地睁开了眼。
梅叶的一滴眼泪正好落在他的额上。他用手摸着额头说,我不是站在滑车上吗,我咋挺在炕上?梅叶哀哀地说,你晕倒了,你晕在滑车上了。王民在一旁说,要不是滑车司机果断刹车,恐怕就会出大事了。关二生笑笑说,老天爷不要我,那我就回来呗。梅叶说,把衣裳脱了,好好睡个觉吧。说着,关二生脱了上衣。就在他脱下一个袖子时,梅叶说,你咋比以前瘦了?关二生边脱边瞅,他发现前胸的骨头显得特别突出,两侧的肋骨更是一根根刺眼了。梅叶说,都是吃哩不好,干活又重,咋能不瘦呢,以后,我想法给你补补。
听陕北人说,山上有种叫地软的东西,可以做着吃。梅叶在当地人指引下拣了很多。地软做包子最好,但没盐,没油,没调料。梅叶想了想就做起了菜馍。所谓菜馍,就是菜放中间,两边用面皮包着,然后放到锅里蒸。第一锅出来,大家一尝,味道挺鲜。这时,梅叶突然问,咋不见刘干家两口呢?
关二生走出窑口一瞅,刘干家两口坐在不远处的山坡上。关二生拿两块菜馍送过去,见他们都吊着脸。关二生问,咋回事,你俩咋恁难受?刘干家说,有个事不想瞒你,家里来个信,要二百块学费。我去跟工头要钱,工头死活不给,这可把我难坏了。关二生说,甭光坐着,咱回窑里商量商量。关二生把刘干家的情况一讲,王民说,这样吧,俺几家给你凑点吧,凑多少是多少,反正得叫孩子上学。关二生拿出六十元,王民拿出四十元,刘干家自己有七十元,还差三十块钱。几个人坐着想了半天,这三十块钱就是没地方弄。关二生说,咱在这人生地不熟,连借钱的人都找不到,还是找工头老刘吧,于是三人一起找到了老刘。老刘又在喝酒,见三人过来,像似吓了一跳。他一斜身子说,你们,你们有啥事?刘干家说了来意,老刘说,我不给你讲过吗,真的没钱,要是有钱,我早借给你啦。王民说,你要不发麻钱,俺绝对不向你借钱。小孩上学用钱,总不能把麻钱寄回家吧。老刘咧咧嘴不吭了。关二生说,就向你借三十块钱,又不是太多,下月发钱时扣掉就是了。老刘犹豫半天说,这法吧,我押你们三个麻钱,等回了钱,再退给你们。
二百块钱凑齐后,刘干家很感动,晚上花两块钱买了二斤烧酒。他对王民、关二生说,我没别的感谢两位兄弟,咱过的这样苦,我就请你们喝酒吧。梅叶拌了一个萝卜,调了一碗地软;庄妹回食堂买了两份土豆,三个人便慢慢喝了起来。一斤酒喝完了。三个人都没说话。好像都想说,又不知说啥好。刘干家酒量不大,只喝了一点,脸就酱红酱红的。到最后,他终于开口了。他盯着酒碗说,我要有一点门路也不会到这来。关二生说,咱都一样,都是苦命人,谁有法也不会到这来。刘干家说,我特别没本事,邻居家都盖了新房,就我家是草房。王民说,草房就草房呗,能住就行。刘干家说,我们那夏天雨大,房顶每年得修一回,麻烦得很,我做梦都想盖瓦房啊!关二生安慰说,修瓦房也没啥难。到年底回去,挣几千块钱总是没问题。刘干家说,不过,也说不准,本来,每月发的钱就不多,他老是发麻钱,这叫我多难受。说着说着,刘干家哭了起来。王民说,想开点,麻钱又不是发给咱一家,人家不怕,咱也不怕。这时,刘干家直直地坐着,酒也不喝了,两手捂着脸,只默默地难过。梅叶说,刘大哥也甭恁难过,能挣多少,咱就拿多少;挣不了也甭生气。刘干家说,不行,我非得把修房的钱挣过来,我不能再迁就了。
三个人喝得不少,最后还是在梅叶的干预下散了场。关二生很兴奋,一歪到床上就抱住了梅叶。梅叶嘀咕道,你咋恁急呀,人家还都没睡呀。关二生说,没睡不要紧,刘干家不是有收音机吗,咱叫他打开收音机,趁收音机的响声,咱想咋进不就咋进吗。说完,他锐声喊道,干家、干家,把你哩收音机打开,听个好戏吧。庄妹说,干家又去出砖啦!梅叶抱怨似的说,他喝恁多酒,咋能叫他干活呢。庄妹说,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