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4年第2期-第5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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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柜,一个卫生间,阴湿的霉气四处弥漫。土豆和树叶来自乡下,熟悉阴湿的霉味,不熟悉卫生间。树叶拖着土豆跨进卫生间,惊奇地问,这个房子用来干什么?土豆站到马桶边,低头思索了一下说,这是厕所,我知道了,这个东西叫做马桶。树叶尖声笑起来。
摆在土豆面前的难题,不是古怪的马桶,是美丽的姑娘树叶。一男一女两个人,睡在一个小房间里,显然不合适,可是,花钱再开房间,又是一种浪费。
土豆对树叶说,怎么办?我们不能在一个房间里睡觉。
树叶说,你睡一张床,我睡一张床,有什么关系?
土豆说,问题是我们就不能住在一个房间里。
土豆表情严峻,树叶蛮无所谓。树叶甩掉鞋子倒在床上,做出了想睡觉的样子。土豆转身出门。他想再开一个房间自己住,走到走道口的住宿登记处,看到坐在柜台后面的中年女人,土豆就犹豫了。五十块钱住一个晚上,还是让利的优惠价,实在太贵。五十块钱够马尾村的小学生读一个学期的书。土豆绕过登记处,走出旅馆小门,来到了小巷里。
土豆走出小巷,拐到大街上。街上的噪声黏稠沉重,嘈杂纷乱,一浪高过一浪。土豆在噪声的泥浆中跋涉,走了半条街,在街边小店里买了几个肉包子,转身回旅馆了。推门走进房间,看到树叶已经睡着,土豆默默坐到了床边。
树叶闻到肉包子的香气,睁开了眼睛。
土豆说,吃包子吧,我已经吃过了。
树叶兴高采烈地坐起来。树叶吃包子时,土豆打开了电视机。
马尾村小学的办公室里,也有一台大电视机,办公室外面的房顶上,架了一个卫星锅盖。正常情况下,土豆每天晚上都要去办公室,看一个小时的新闻节目,了解国家政策,掌握农村教育水平和大城市的风貌。他只有二十六岁,换到大城市,正是谈情说爱的年纪。在马尾村,土豆成熟得很快,已是一个稳重的领导。现在,来自乡村的教育工作者,困在阳城的小旅馆里,身边坐着美丽的姑娘,心里一团乱麻,不知道如何面对渐渐逼近的夜晚。
看电视的时候,可以不讲话,对身边的姑娘视而不见,还可以消磨难熬的时光。可是电视不是墙壁,也不是布帘子,不能把一对男女隔开,不能阻挡姑娘的身体散发出芳香,这是问题的要害。
土豆心神不宁,盯住电视屏幕一动不动。窗外没有风,时间是晚上八点,天色黑定了,城市的灯火全部点亮,车声和人声依然在窗外滚动。树叶也不说话,好像同样有心事。他们没有任何动作,只是坐着看电视。电视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忽高忽低,与心脏的跳动频率相近。屏幕上的光线闪闪烁烁,宛然土豆和树叶忽明忽暗的心情。熬到了晚上十点钟,树叶响亮地打了一个哈欠,对土豆说,土豆我要脱衣服睡觉了。
土豆说,你先不要脱衣服,等一下。
土豆躲到了卫生间里。树叶脱下衣服,钻进被子大声说,土豆你可以出来了。
土豆从厕所出来,坐到自己的床上。土豆没有脱衣服,忐忑不安地熄灯躺下。半夜,意料中的情节出现,树叶地从床上滑下,在黑暗中摸索着,走到土豆的床边,浑身抖颤地抱住土豆说,土豆我害怕,我要跟你睡。
土豆急忙坐起来,他并没有睡着。
土豆无处可逃,他僵硬地抱住树叶,一动不动地坐在床头。
土豆抱住树叶姑娘温暖的身子,低着头,上下牙在打颤,发出密集的撞击声,他在身体的震颤中坚持着,相信自己绝不会犯错误。
土豆确实没有犯错误,他抱着树叶坐到天亮,迎来了阳城的第一缕灰白的曙光。
十
第二天清晨,土豆出门了,他要尽快为树叶在阳城找到一个好工作。
树叶有了工作,就有了自己的事业,还可以挣到工资,有了工资,就可以支付住房的租金,不是支付旅馆的租金,是支付出租房的租金。运气好的话,树叶工作的单位会分给她宿舍,树叶的生活有了着落,土豆就可以放心回马尾村了。
土豆对马尾村的教书生活非常怀念。
土豆不会冒失回马尾村,他会先去公安局报案,寻求警察的保护。警察出面了,树叶家的人就不敢行凶,在警察的帮助下,误会可以化解,危险也可以消除。
在阳城度过一个夜晚,土豆平静了很多。他认为,来到阳城不容易,在这里找一个教书的工作,也是可以的,了解一些阳城的教育工作经验,很有好处,可以把马尾村的学生教得更好。如果不能求得警察的帮助,就要在阳城呆半年或一年,那时候再回马尾村,才会有真正的安全。一年或半年以后,板凳肯定受到了严肃处理,马尾村的混乱也完全平息。
想到这里,土豆容光焕发,疲惫一扫而光。
土豆在宽大无边的阳城匆匆行走,看到办公楼和学校大门,就闷头朝里面钻。有的地方人家不让进门,有的地方不招工,有的地方人家看他一眼,问一句话就算了事,根本不听他的解释。土豆不生气,也不气馁。根据土豆掌握的人生道理,遇到挫折不可怕,可怕的是被暂时的挫折吓倒。从前,土豆的人生很顺利,此次出逃,算是经历了一次大劫难。土豆有信心战胜这次劫难,还要帮助树叶开始崭新的生活。
土豆在阳城跑了整整两天,没有找到工作,一分钱没挣到,反而花掉了二十块钱吃饭。旅馆住到第三天,房费付出一百五十元了,处境有些不妙。
土豆只能降低标准,把目光投向遍布阳城的建筑工地。转了几个工地,土豆悲哀地发现,自己除了教书之外,很多事做不来。比如工地的老板问土豆会不会泥水活?会不会做木工?会不会钢筋工?会不会电工?会不会开搅拌机和开卡车?土豆只是摇头,于是老板挥挥手,鄙夷地走开了。幸好,土豆遇到了一个好人,这个人是小老板,建筑工地的工头。小工头很瘦小,脸像一只干缩的猕猴桃,灰暗发皱,趴满了密密的短毛。土豆看不出他有多少岁,好像有二十岁,又像一百岁,他的真实年龄被满脸的细碎皱纹和随风轻摇的短毛掩盖了,就像阳城的好工作被噪声掩盖了一样。小工头脸太狭小,脑袋也小,黄色安全帽像一口大锅,沉重地压在脑袋上。他用力扬起头上的安全帽大锅,看着土豆问,你愿意干杂活吗?土豆急忙点头。他又问,钱不多你也愿意干吗?土豆再点头。他接着问,现在就干可以吗?土豆还是点头。他笑起来了,小脸上细密的皱纹迅速晃荡,好像被人扯动的足球球门的网。他问,你怎么只会点头?土豆大声回答道,我高兴,找到工作,我很高兴啊,还有什么话可说?小工头说,是的是的,我才来阳城的时候,饿得差不多要去吃屎了,我知道你的心情。
这是土豆来到阳城的第三天,第三天就找到工作,已经很幸运了。
土豆的工作很简单,就是在工地上捡杂物。把地上的所有废钢筋和旧木板收集起来,堆到工地围墙一角就完事,只要不嫌烦和愿意出力就行。土豆是农民的儿子,少年时代也是干苦活累活的命,长大后做教师,变成知识分子,肌肉退化了,捡钢筋和扛木板的工作,也还干得动。一天的工作干完,土豆可以领到十块钱,这份工资,可以对付土豆自己一天的饭钱,树叶的饭钱还要往外掏,旅馆的房钱,还得一分不少地支付。土豆向工地上干活的其他人打听,问人家,有没有适合姑娘干的活计?比如煮饭的工作。人家摇摇头。煮饭的工作工资不高,却能免费吃饱,算起来收入不少,可是那种好职位早有人在干了。工地上共几百个乡下工人,一半人带了老婆和娃娃进城,两三个人的老婆煮饭就够了,还有大群女人闲着满街捡破烂。
如果土豆有足够的时间和耐心,在城里多跑几个地方,大概会碰到好运,为自己也为树叶找到满意的工作,可是他已经在上班,脱不开身了。
土豆很着急,树叶蛮无所谓。土豆外出上班,树叶就在旅馆房间里看电视或睡觉。树叶无事可干当然不好,可是她很懂事,每天躲在旅馆里不出门,不为阳城大街的热闹所动。土豆为此高兴,也很感动。如果树叶跑到街上去玩,遇到坏人,就有麻烦了。树叶受到委屈或伤害,被人拐走卖掉,土豆的前途就断送了,土豆将有口难辩,再也不能返回马尾村。
一日深夜,土豆有所惊觉,嘴里咕噜滚出拐卖二字。那是土豆和树叶来到阳城的第五天,半夜的时候,树叶已经入睡,土豆睁着眼睛看头顶的黑暗,正在想心事。他们各自躺在一张床上,相安无事,已经能够正确对待男女同居的现状了。树叶再也没有钻进土豆的被子里,土豆也没有产生过越轨的愿望。可是,恐惧和不安像一阵冷风,嗖地吹进了土豆的心里。土豆想起了马尾村,想起树叶的家人,忽然感到胆寒。
土豆低声问自己,我拐走树叶了吗?
他躺在床头的黑暗中发愣,哑然失笑。
土豆不认为自己拐走了树叶,却隐约预感到了更大的危险。
预感应验了,第二天下午,土豆下班回来,走进旅馆的房间,树叶就扑上来,抱住土豆说,土豆我们不能在这里住了,赶快跑,跑到另外的地方去。
土豆问,出了什么事?
树叶说,我家的人来了,警察也来,要来抓我们了。
土豆问,哪里?
树叶说,他们在电视里,很快会找到旅馆来的。
土豆推开树叶,朝电视扑去。电视里并没有危险,找遍了各个频道,只有风花雪月的演唱和搞笑的电视剧,还有小猫小狗的儿童节目,搜寻不到树叶的家人。
土豆坐在床边,盯住电视屏幕,一动不动。树叶挤过来,抱住土豆说,土豆我们跑吧,不要看电视了,我们很危险。
土豆不说话。土豆一直坐着,盯住电视不走。树叶肚子饿了,跑到街上买来盒饭,土豆吃过饭,还是坐在床边不动。八点多钟的时候,阳城的地方电视台频道里,忽然插播出一条重要通告,警察出现了,树叶的父母和两个哥哥出现了,土豆和树叶的照片随之出现。警察神色严峻,树叶的父母老泪纵横,树叶的哥哥像两个傻瓜,垂头丧气地坐在公安局的房间里,目光呆滞,下巴绷得很紧。男播音员语气凝重地向整座阳城播出树叶被名叫土豆的男人拐走的消息,土豆张开嘴巴,脸色苍白。
树叶说,看啊看啊,就是这个,他们告到警察那里,真是不要脸。
土豆全身发冷。树叶用力摇土豆的身子说,我们远远地跑掉,他们就找不到,我不想回家,不想见到他们。
土豆说,这种事我不怕。
树叶说,我们今天晚上就跑,赶快收拾东西。
土豆说,我不是把你拐走,是他们想杀人,我们才跑掉的,我救了你,也救了我自己,我们是逃命。
树叶说,他们是杀人犯,我们是好人。
土豆说,你跟我在一起,没有受到委屈,我是做好事,不是干坏事。
树叶说,我喜欢跟你在一起。
土豆说,警察应该能够分辨是非的。
树叶紧紧地抱住土豆,张开嘴,用细密整齐的牙齿啃咬土豆的肩膀,低声哀求道,我们赶快跑,现在就跑,跑到广州去,我听说那个地方比阳城还要好,我们到广州找工作,过自己的日子。
土豆说,我要把问题讲清楚。
树叶放声大哭。
十一
那是一个危机四伏的夜晚,旅馆房间里空气凝重,窗外噪声喧天,黑暗中所有细碎的响动,都被多疑而敏锐的耳朵肆意放大,变成追逐呵斥枪栓的滑动和子弹凌厉的呼啸,变成破门而入的战斗。电视被关掉了,土豆在床边来回走动,呼吸急促,树叶不再哭泣,只会低头抹眼泪。
土豆坐下来,握住树叶的手问,我不是坏人对吧?
树叶说,他们才是坏人。
土豆说,你没有回答我,我没有让你受苦对吧?
树叶说,我要跟你在一起,死也要死在一起。
土豆说,你怎么会死?我又怎么会死?你会过得很好,会有自己的事业,我会成为一个好教师,马尾村的教育会大有希望。
树叶说,土豆不要老讲教育的事,我不爱听。
土豆说,我认为这一趟从马尾村跑出来,是正确的,一是躲避了杀人的事件,使我们保住了生命,也保住了你的两个哥哥的生命,二是到阳城见了大世面,了解了现代社会的发展,这也很重要。有些事,只有书本知识是不够的,还要亲眼看见,亲耳听见。我是要回马尾村去的,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