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着 作者:丁晓平-第2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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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他妈的,哪里来的狼!你这个臭小子半夜三更来干什么?滚!”
说着,郎耀祖慌慌张张地消失在黑夜中……
父亲拿着棍子呆立在那里,清晰地听到了蔡松莲的哭声,像断了线的珠子掉在瓷盘里……
然而,让父亲想不到的是,上面的这两件小事,为自己今后开始独立生活和生存的人生道路埋藏了一个“ 绊脚石”。
水牢(1)
一九四四年农历四月十二日,父亲和母亲结婚了。
父亲心想,从此也该安安心心地过日子了,让操劳一生的奶奶好好休息休息了。
母亲才十六岁,虽然发育还没有太成熟,身段也还不怎么丰满,再加上出力过早家境艰苦没有多少油水,
脸上也就没有多少水色,但看上去还是要个头有个头,要长相有长相的。
孙媳妇终于接进了门,一桩多年的心思也终于落了地,奶奶整天欢欢喜喜地,乐在嘴里甜在心里,三寸金
莲的小脚迈起步子也好像年轻了许多,家中的锅碗瓢盆的响声也清脆利落了许多。
为父亲的婚礼,奶奶几乎花尽了这些年来所有的积蓄,还向亲戚朋友借了一些债务,添置了衣柜、桌椅和
床等家具,家总算像个家的样子了。奶奶真是心花怒放,有事没事就和新进门的孙媳妇唠唠叨叨地说着家里家
外的事,那心疼的样子那份呵护的情怀是多年来父亲所没有见过的。
没成想,好日子刚过了两个星期,奶奶就又突然咳嗽起来,而且比以往更加厉害。奶奶自己专门为自己准
备的装灶灰的小瓦罐,又摆在了奶奶的床底下。一辈子能干的奶奶终于积劳成疾躺在了床上。
奶奶就像一座上满劲的钟,如今生命的发条似乎走到了终于可以喘口气歇一歇的时刻,身子骨如紧张转动 的齿轮突然一下子放慢了速度,软了下来。
这多少让父亲有些焦虑。
新进门的孙媳妇更是不知所措。
奶奶的咳嗽虽是老毛病了,但奶奶从没像今天这样卧床不起。以往她老人家总是抱病坚持到赌场到火车站
去摆摊子,好像一个没病人似的。尽管如此,奶奶仍然神志清醒。
卧床不起的第六天,这是父亲母亲新婚的第十七天。早晨,奶奶突然把刚起床的父亲叫到身边,让父亲把 姑妈、表嫂、兰妹、大伯等亲戚都叫过来。
奶奶把他们都叫到身边,千叮咛万嘱咐地说:
“……你们要好好照顾俺成子呐,成子命苦,是俺丁家的根呀,你们一定要看在俺的份上,多帮帮他呵,
他还年轻,还不懂世故,又刚结婚,还有许多事情他不知道,拜托你们了……”
说着,躺在床上的奶奶,伸出骨瘦如柴的双手来,拉着孙媳妇我母亲的手,充满期待和希望地说:“儿呀 ,你要好好跟着俺成子过日子呀!……”
接着,又把另一只手伸给父亲,拉着父亲的手,嘱咐说:
“儿啊,你要好好地待媳妇呀,你俩太年轻了,今后呀,奶奶再也照顾不了你们两个了……”
父亲哭了:“奶奶……”
母亲也哭了……
在场的人都哭了……
满脸皱纹的奶奶就在儿孙们的哭泣声中闭上了眼睛……
奶奶是在实现她“我活着的时候,把孙媳妇接回来,让我亲眼看看,我就闭眼了”的愿望后,就真的永远 的闭上了她的眼睛了。
父亲悲痛欲绝。
四岁以后就跟奶奶一起过日子的父亲,对奶奶的依恋如同儿子对母亲的依恋。没有了奶奶如同车没有了轮 鸟没有了翅膀,父亲心如刀绞。
要知道,结婚才十七天呐!相依为命的奶奶就这样撒手人寰说走就走了。喜事还没出月子,又来了丧事。
父亲本来指望新媳妇进门能减轻年迈的奶奶的负担,让奶奶好好地欢欢乐乐地度过残年,过两年舒心安逸的日 子,可万万没想到生活竟然是这般无情。
水牢(2)
没有了奶奶,如失去了顶梁柱,大厦将倾,家里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柴米油盐顿然失去了温存的味道,
锅碗瓢盆也没有了原来温馨的响声。破旧的茅草屋里,两个刚刚认识才十七天的男孩女孩,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如同颠簸在波峰浪谷的船儿一下子没有了方向。
父亲仍然上着靠当警察换来三斗糙米的班,母亲还只能在家里收收拣拣料理一些家务还没来得及熟悉沙河 集的人情世态。
悲痛、焦虑、无奈、迷茫,没有还清的喜债和丧债,一股脑儿袭击了年轻的父亲。血气方刚的父亲开始品 尝生活的压力,甚至没有了发泄的地方。
父亲开始怨恨本来就没有多少好感的母亲。
母亲成了父亲的出气筒。我可怜的母亲从此开始了逆来顺受、委屈求全、任劳任怨而且默默无言的一生。
年轻的父亲,无缘无故强拉硬扯地觉得母亲的嫁到与奶奶的离去必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一种宿命的意 念突然像一只黑乌鸦占领了父亲无知虚妄的心灵的天空。
父亲认为母亲的到来是奶奶逝去的主要原因。细心的读者不知是否还记得,在前面我曾说过,我父亲属虎
,我母亲比父亲小两岁,属龙。龙,虎,龙和虎,龙虎斗。
“不是你来俺家,俺奶奶就不会死,是你的八字命太硬,俺奶奶是你剋死的。”父亲开始怨恨起母亲,不 愿继续在这个家里呆下去。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母亲欲哭无泪,对父亲的责怨无所适从地不知所措,只有偷偷地以泪洗面,像个胆怯
的羔羊。她甚至真的觉得自己就是这样的一盆“祸水”,她恨自己,只得听从命运的安排。六十年后,母亲回
忆起当年的这些往事,对父亲的自私和无理仍然有些鄙夷和怪怨。岁月已经抹平了伤口,疤痕却依然。
奶奶的死,父亲的内心感到更加孤独和虚空。他开始错误地疏远和拒绝母亲,经常夜不归家,和自己的一
帮小兄弟在外面厮混,甚至开始想逃离这个刚刚新生的家。母亲在父亲的心中似乎成了一个可有可无的人。
偏偏在这个时候,父亲和他童年一起长大的小伙伴岳乾珍、苏文波、赵明义等人,听说津浦铁路浦镇铁路
段正招考铁路工人。如果考取了,就有一份真正的有地位的工作,还有一份可观的固定的薪水,也就不用再当 一个月三斗糙米的臭警察了。
父亲和伙伴们一商量,觉得前途好像就真的有了希望似的。过了这个村就没了那个店,说做就做,父亲立
马决定去应考。其实这份工作,就是铁路上的扳道工人,就像三十多年后红遍中国的样板戏《红灯记》里的主 人公李玉和那样的扳道工人。
父亲也没有跟母亲打招呼,私自和伙伴们一起离开派出所,跑到浦镇铁路段应考去了。
父亲很顺利地考上了。
父亲兴高采烈地回到沙河集,他没有回家,直奔派出所,准备辞职不干。然而,父亲万万没有想到等待他 的将是大祸临头。
考上了铁路工人的父亲,仿佛第一次找到了成功的感觉。这是奶奶死后,父亲最高兴的一天。
下了火车,父亲抬头看看沙河集的天空,阳光灿烂,天空蔚蓝,还有云彩,还有风,天空的背后似乎还有 歌声。父亲怀里揣着录取通知书好像揣着希望似的。
水牢(3)
父亲径直走进派出所所长郎耀祖的办公室。
“报告!”
“进来!”
父亲脸上荡漾着少有的兴奋,走了进去。
“成子,你来得正好,俺正要找你呢?”
“什么事?所长。”
“哦,是这样,俺这里有封信,需要马上送到滁县警察局杨局长那里去。俺想着,成子,你在派出所这些
日子,干得不错,你办事,俺也放心。这封信,很重要,你送,最合适。”
“嗯……所长,俺……俺…俺有件事情想跟你汇报一下……”
“别急,先把这件急事给办了,回来再跟俺说也不迟。”说着,郎耀祖就递给父亲一个加密封条的信封。
没等父亲开口提出辞职,郎耀祖就把父亲的话堵在了喉咙里。父亲心想,行,等回来再说吧,反正到滁县 去顶多也就耽搁一天,就再为派出所卖一次命吧。
父亲接过信,说:“好,所长,现在就去吗?”
“是的,现在就去。”
父亲打了一个立正敬了个礼,准备转身走时,郎耀祖又说话了:
“哦,对了,成子,这里还有一只老母鸡,你一块带过去,连信一起一定要亲自交给杨局长。”
说完,郎耀祖从桌子底下提起一个网兜,一只肥硕的老母鸡被提了出来。
父亲接过老母鸡,往怀里揣了揣密信,觉得妥贴了,就和所长告辞。
郎耀祖似乎比往常客气了许多,亲自送父亲出了大门,还左叮咛右嘱咐了一番,这让父亲一下子很感动,
想不到,这个人称“豺狼”的所长对自己还有这份信任,很有人情味。
父亲说:“放心吧!所长,俺一定完成任务。”
说完,父亲就直奔火车站,登上了去滁县的火车。
郎耀祖亲眼看着父亲走了,心里好像乐开了花,回到办公室坐在他的躺椅上,抽起了大烟,窃窃地露出一 脸的奸笑。
父亲坐在火车上,望着一掠而过的村庄和土地,心中充满着美丽的憧憬。此时此刻,“喀嚓”“喀嚓”的
车轮与铁轨的摩擦声,一下子变成了父亲年轻的生命里最爱听的音乐了,这声音或许将要陪伴他的一生。他想
,到了明天,他就是这条铁路上的一名正式的工人了,铁路就是他的事业。如今自己就坐在从明天起他就要为
其贡献青春和力量的需要他呵护的铁路线上,父亲的心中顿生一种从未有过的自豪感和使命感。
已经有些晃晃荡荡的父亲坐着晃晃荡荡的火车晃晃荡荡地走进了滁县城又恍恍惚惚地走进了警察局,恍恍
惚惚的父亲就这样没头没脑地坐进了警察局就再也没有出来,前前后后整整四十七个日日夜夜。
父亲一不小心就踩着了早年自己给自己埋藏的“绊脚石”。
——“豺狼”出洞了!父亲却蒙在了鼓里。直到六十年后,父亲跟我讲起此事,在为自己的无知幼稚感到 羞耻的同时,仍然为郎耀祖的卑鄙阴谋感到愤恨:
“他妈的,姓郎的那狗日的骗了我!”
当过教师而且快八十岁的父亲,是很少这么骂人的。“他妈的”?熏这三个字,穿越时间和空间,我能听得 出来,它担任形容词的分量有多重。
水牢(4)
兴奋中的父亲揣着郎耀祖的亲笔信,提着老母鸡高兴地走进了滁县警察局局长的办公室。
父亲把老母鸡放在角落里。
局长大人嘴里叼着烟,看也不看父亲一眼,就接过信,“哗”的一下撕开了。这声音犹如一道霹雳,突然
在这阴暗的屋子的上空炸响。父亲的心好像被电击了一般。
局长的声音如隆隆的雷声。
“你就叫成子吗?”
“是的,卑职就是。”
“噢……好……嗯,来人呐!……”局长一副官僚的若有所思的深沉模样,脸色渐渐地变得越来越难看, 阴沉沉的。
朗朗晴天瞬间乌云滚滚。
局长的话音刚落,几个荷枪实弹的警察迅速冲了进来,立在父亲的两侧。这架势很像戏剧里县官升堂后惊
堂木一“啪”侍卫高举着“肃静”、“回避”等牌子嘴里发出长长的“嗡”鼻音,很唬人的。
父亲有些莫名其妙。
“来!把这个人给拿下。”局长发出了指令。
荷枪实弹的警察们干净利落地把父亲五花大绑了起来。等父亲明白过来已经被绑了个结结实实。
“你们凭什么这样!俺犯了什么法了?!”父亲开始拼命挣扎着,大喊大叫起来。
“凭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