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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百灵树-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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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是不迷信的么?”我劝慰她说:“这完全是你心理作用,实际上我听到的(我撒谎了)是好了好了。”
“好了好了?”她忽然张大了眼睛望着我说:“你说什么?”
“我说他病好了。”我不安地说。
“是的,我对不起他,对不起他。”她又哭了起来。
忽然我想到这个过敏的小姐因我的“好了好了”而想到了红楼梦里黛玉的哀呼了。我内心非常疚歉不安,我不敢再说什么。
隔了许久许久,我劝她说:
“回去睡吧,回头他们醒了,以为我们。。。。。。”我怕我又说错了话,所以没有说下去。
但是她已经明了,大概她也以为我的顾忌是对的,所以就听凭我扶她起来,我开亮手电灯,就伴同她走向旅舍。
我们关好大门,走进走廊脱去鞋子,这一瞬间我突然感到一种怕人发觉的心理,我不知道她有没有,但至少她这时已不注意外面的哀呼,非常谨慎的偷偷摸摸回到她房间去。
我回到房内,虽然王先生的鼾声更重,先萌的呼噜未减,但是我有一种说不出的睡意,我就更快的睡着了。
一觉醒来,大家都已起来,王先生说我太能睡,他于四点钟醒来,本想叫醒我们去看日出,但到外面看看天气不好,浊云重重,所以没有叫我们,回来再睡,但是怎么也睡不着了。
早点仍是在楼上走廊里吃的,先晟最晚上来,我说:
“你睡得很好。”
“谢谢你。”她有很平静的笑容,但我知道她心里还是不平静的。
早饭后,由王先生的朋友领导,带我们游历,看了不少名胜,古迹,庙宇,木场,天已经晴了,但忽阴忽开,时暗时亮;我们在各处都留了照相,独独先晟不愿参加,聂太太与厉太太时时挽她同照,而她有很婉转的话来推辞,先萌夫妇当然知道她的脾气,有时也为她解围。这是我始终不了解的。
在路上,大家都很热闹,王先生厉太太都是很有风趣的人,聂太太是个永远愁自己身体不好的太太,不时拿药片塞在嘴里;昨天上山后,她们累了,现在经过许多时候的休息,所以都有精力说笑话,先萌是对于新奇事物都有兴趣的人,看每样古迹都想到历史,存美在先萌旁边则总是快乐的,史先生不断的同我们讲一点掌故,指点我们注意特别的事物,告诉我们一株树的高度,一个庙宇的年龄。独独先晟她始终没有自动的说一句话,没有参加我们笑一声,她对一切都没有好奇,没有兴趣。她只是低着头跟着我们,王达文时时同她走在一起,似乎很想找机会同她说几句话,而无法找到,正巧她忽然脱下雨衣,王达文就伸手替她去拿,她很大方交给他就说声谢谢,以后她就不再说什么了。
我手里仍旧拿着昨天她送我的百灵树枝,我现在更加珍贵它了,这样的树,沿路很多,我也就折了一枝送给她,我说:
“我也送你一枝。”
她接了笑一笑,没有说什么就拿在手里了。
我们走了大概两个钟头,就到车站搭汽油车下山,路上还是很热闹有趣,但先晟坐在角落里,只是凝视着遥远的山峦森林,是不是现在还有这哀呼呢?我忽然想到。
于是我集中心力倾听许久。没有,的确没有,只有我们所坐的汽油车在轨道上疾驶着的声音,它用三倍快于上山时的速度,掠过了无数的山峦,丛林,冲开了薄云浓雾,穿过了一个山洞又一个山洞。
我们于下午二时到嘉义,太太们在旅馆里休息,王达文到台中去接洽学校,王先生同史先生去处理工厂的事务,只有我与先萌两个人,在嘉义市上游荡了一阵;我很想把先晟的事情同先萌谈谈,但街市上不宜于谈话,就没有提起。先晟呢?她没有睡觉,也没有跟我们走,她一个人在写信,这是存美后来告诉我的。
一切是照计划,王先生已为我们买来了卧铺,夜车是十点钟开,我们吃了夜饭上车正合适。为求火车上可以睡得好一点,我劝大家稍微喝点酒,座中我知道王先生是能喝的,先萌喝不多,我更不会喝;太太们都只能喝三杯,可是奇怪,先晟竟与王先生颉颃,先晟一天没有说话,这时同王先生竟很热闹的喝起酒来;王达文已去台中,否则他一定会很高兴的来参加了,我想。
最后,先晟有点醉意,她还是想多喝,王先生虽很有风趣,但到底是有经验的,他看先晟不能再喝,极力想阻止她;我与先萌也凑上来劝阻,王先生把壶内一些剩酒,就分给大家来把它饮尽。
但是先晟已经醉了,她似乎为先萌不让她多喝而生气了,一声不响坐在那里,突然眼角浮出了晶亮的泪珠。存美与我扶她睡到沙发上,我们草草用饭,饭后就上车了。
这酒是有效的,因为这一夜,至少我睡得很熟,只醒了两次,都在火车停站的时候;当时我曾细听先晟的动静,她似乎也睡得很安详。
早晨到台北,我们一出车站就分手了。上午我洗了一个澡,又睡了一回,醒来我很关念先晟,想同先萌夫妇去谈一谈,当然我不想告诉他们昨夜的经过,但关于她的爱人,关于她的心境,似乎应当有一种办法才好。但是饭后,就有朋友来找我,约我去看另外一个朋友,那个朋友要我介绍一个台湾大学在教书的朋友,他想到台湾大学图书馆找一些关于台湾鸟类一类的书。飞禽是那个朋友唯一的兴趣,他到什么地方都想找出那地方特别的飞禽,我同情他和同情先晟一样,自然就陪他去了,这一去,一天就完了。
第二天恰巧是星期日,我想先晟是不用去办公的,很早我就赶到先晟的家里,如果先晟在他们二哥那儿,那我同先萌谈一回后,也可以同他到他二哥那面去访她。
先萌的家里,门洞开着,我进去就走到他们的客厅去。
客厅里竟坐满了人,有的碰见过的,有的我不认识,他们的二哥与他太太都在,存美同许多上年纪的女太太坐在一起,大家都在流泪,空气非常严重,没有人在说话。我弄得不知所措,看看座中没有先萌先晟,我就走到外面,我在走廊上碰见了先萌。
“怎么回事?”我低声的问。
“昨天一回家她就接到电报了。”先萌以为我从客厅里出来,一定已经知道许多了,所以他凭空告诉我电报。
“什么电报?”
“她们打给先晟的。”
“什么事?”
“她的爱人死了!”
“死了?”我说:“终于死了!那么先晟呢?她在房间里么?”
“自杀了!”
“自杀了?!”
“真是想不到。”先萌说:“先晟接到电报,我帮她翻译,她看了以后,并没有号哭,一个人坐在沙发上,面上露着痉挛,我想同她谈谈,劝劝她,但是她不理我,不一回,她回到自己房里去,大概隔了半小时,她又走出来,手里拿着绒线不断的打。那时我已经把电报告诉了存美,存美当然也想来劝劝她,但叫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打绒线,到快吃饭的时候,她忽然站起来说:
‘唉!好容易打好了。’
饭后,她说要到银行里去一趟,我们知道她平常脾气古怪,所以也不敢去管她,她到晚上七点回来,吃了饭,一个人在楼上,我们叫佣人去探看她,说她在写信,九点半的时候,她到厨房去,将一包信烧了;佣人说她一边烧信,一边还同她谈话,态度很愉快,接着她问佣人要热水洗澡;她洗完澡,我们都睡了。
今天早晨,佣人进去,发现她面色不对,就来叫我,我马上打电话请医生来,医生说她死了至少有三个钟头。”
“那么是吃什么药死的?”我问。
“我们在她房内寻不出毒药的瓶子,后来在浴室里才找到是三只安眠药丸的空瓶,她大概统统吃了。”
“她有遗书没有?”
“很简单,除了谢谢我们以外,只说她的一点首饰同美钞,叫我们转给她弟弟。”
“她还有弟弟?”
“两个弟弟。”先萌告诉我:“都在北平。”
“做事?”
“都在读书。”
这时候,外面来了几位年轻男女,我都不认识。他们同先萌招呼后,我知道都是先晟的同事,大家都来问这件事情。先萌请大家廊前坐下,我也就坐在一起,我在这谈话中,知道先晟的确于昨天下午到行里去了。其中一位女的,说先晟还把一件打好的绒线衫包扎好了,叫工友到邮局去寄,她等工友回来了,一直到下班才走;银行假期到前天为止,她补请了昨天上午的假,有说有笑的同同事们谈阿里山的风光,一点也看不出她怀了什么心。我从她们谈话中还知道这安眠药是一个药商的朋友的存货,那存货就是托先晟还有几个朋友代为售脱,所以几箱子药品,都放在行里。她们奇怪的是这药品箱子放在一起不容易拿,箱子里有许多维他命丸,她怎么会没有拿错?。。。。。。
先萌告诉她们先晟已经在火葬。
“火葬?”我问。
“是的。”先萌说:“这里特别有佛教火葬的地方。”他又告诉她们:
“明天在护龙街护龙禅寺中有简单的佛教的仪式。”
第二天,我到护龙街护龙禅寺,先萌陪我到后面寄存骨灰的小殿,殿里有一列香案,香案上是烛台,香炉,插着纸花的花瓶,以及一列小杯的清茶。四周装着木架,分成许许多多一小格一小格,架上都是小小黄色陶器的瓶子,瓶子上面都贴着红纸字条,先萌带我到一个瓶子的面前指给我看,我看到了“亡妹先晟之。。。。。。”,我眼睛已经模糊,我看到的已不是黄色的陶瓶,而是一个额角丰满,下颚尖削,配着端正的鼻子,大大的眼睛,清秀的眉毛的面孔。我凝视许久,我从怀里拿出她送我的百灵树的树枝,插到插着纸花的花瓶里去。那树枝已经枯萎许多,但叶子仍多在枝上,我在那些叶子背后写着这样的字:
“哀呀!爱呀!只有在最悲哀的心境中我们看到了并且证明了伟大的爱,也只有在最爱的境界中我们体验到真正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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