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在时间之下-第1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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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跑戏,契约为大。所有契约中皆有一条硬规矩:角色不全,点戏不演,应扣戏价;演戏怠慢,唱错戏词,应受罚戏。戏夫子个个熟知契约条款,他们倘要刁难戏班,怎么演都是白演。你在台上唱,他坐在台下一字一句对剧本。唱词哪怕有一字差错,他也可依约罚戏。轻罚一出戏倒还算好,重罚一本戏便得累煞演员。
这年的秋天,来请洪顺戏班演戏的人很少。中秋在汉川演了几场后,戏班几乎就停摆。虽然没戏演,水上灯却也没闲。杨小棍指定戏班的老旦杨彩云为水上灯教戏。杨彩云原本唱花旦,但有一年在孝感连台演戏时,被一乡绅看中,点名要杨彩云前去伺候。杨小棍不敢得罪乡绅,便强行将杨彩云送上门。洪顺戏班在那里演了一周,杨彩云夜夜便被乡绅霸占。戏班演完,一出孝感,杨彩云在马车上放声大哭,直哭得马车摇晃难行,从此嗓子便由圆润而沙
哑,只得改唱老旦。
杨彩云见水上灯学戏很上路,便也教得尽心。连续教了《一口剑》和《长生殿》两部戏。在江湖上,杨彩云的手法是出了名的漂亮。她十指纤纤,软中带韧,甩袖而出,煞是好看。水上灯初次看她做孤雁手和菊花手时,竟是看呆。杨彩云说,指法不能光是软,一定要有内力才是真好看。指物时,断不能随意,眼睛须得跟着指尖走。旦角上台,眼娇手媚,戏便有了看头。
但是夜里睡觉时,杨彩云却又会时时长叹。说江湖险恶,旦角若是在台上眼娇手媚,把戏演得好看了,难保不会夜夜恶梦相伴。水上灯说,为什么?杨彩云说,若有乡绅点了你的戏班去演大戏,班主为了钱会让旦角前去伺候,那时候,你的身子是否能保有清白,就全靠运气了。水上灯说,我才不会理那些臭男人哩。杨彩云说,你还没破瓜吧?水上灯不解其意,说什么破瓜?杨彩云便长叹着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一整个秋天,洪顺班都在闲停中度过。几出大戏都排得烂熟。连那些十年九不唱的戏,也都过了一道,以应对戏夫子找茬儿时忽然点到。
不知觉间,风变得冷冷,早上起来练功,寒气直逼骨头。戏班的武生很喜欢水上灯,常拖着水上灯要教她几个招数。水上灯便每天早起一个小时,先练习一番武戏动作,然后再去练文戏。
班主杨小棍却越来越烦躁。管事老木负责卖戏,也急得上火,两个嘴角成天烂着,乍望去,嘴巴都比旁人宽了半寸。冬天里农闲,在往日便到了戏班最忙的时候,这年却如此清冷。倘若没有薪钱支付大家回家过年,洪顺戏班明春是否散班都难说。心烦的杨小棍喝罢酒就拎着他的皮带逛。哪里不顺眼,便抽哪里。抽得班里人个个心惊胆颤。有一天喝酒时,不知哪个长嘴的说,记得玫瑰红骂过水上灯,她跟了哪个,哪个就倒霉。洪顺班现在这个样子,莫非是这个霉星跟着的缘故?杨小棍一听,觉得有理。喝完酒便拎着皮带将水上灯暴打了一顿。水上灯被打得皮开肉绽,却不知为了什么。她大声说,为什么打我?你要给我一个理由。杨小棍说,打你不需要理。你再犟嘴,还要打得狠。
晚上杨彩云为她搽药时,说江湖上的日子不是过,而是熬。你的日子还长得很。要学会保自己。跟班主,第一要紧的就是,不要顶嘴。
水上灯挨过打的第二天,管事老木气喘吁吁回来报喜:皂市镇大户刘大锁家老爷子七十大寿,要搭台演大戏。刘家老二老三,一个在京城做官,一个在汉口做生意,全都一身富贵地回来了。刘老二喜欢听《武十回》,刘老三喜欢听《宋十回》,老爷子却要听《包公案》。老爷子年轻时被冤偷窃,结果捕快押他去衙门路上,见一村庄正演《包公案》,便站下来看。第二日,捕快便将真正的窃贼抓住。老爷子记不住戏班的名字,家里小孩听过洪顺班的戏,就说,是不是洪顺班?老爷子就认定是洪顺班了。其实那时候哪有洪顺班?刘大锁为讨老爷子欢心,特意着人过来请了,前后要演好几天哩。
戏班一片欢腾。杨小棍立即就戒了酒。连声说昨晚上鞭打水上灯,看来是把霉气打走了。
早上出发,天擦黑时到了皂市。杨小棍在镇边寻了处土地庙搭铺住下。土地庙的窗户都破了,呼呼地直灌冷风。人人都冷得睡不着。杨小棍没奈何,便差了几人夜出找来麦秸秆挡着。依然是冷。索性烧起一堆火,一班人马哆哆嗦嗦地过了一夜。早上起来,一个个都灰扑着脸,彼此看了对方皆笑。水上灯知道大家为何而笑。因为有戏演就有钱回家过年。
杨小棍买了寿礼,唤了水上灯两手相捧,登门拜见刘家主人刘大锁。一则拜寿,二则感谢关照,三则也是最重要的,为来年再来演戏铺路。
刘家老爷子盯着水上灯看了好几眼,然后说,这小丫头演什么?长大恐怕也是个美人。杨小棍笑道,那是当然。过两年说不定就是洪顺戏班的当家花旦。老爷子亦笑说,那得先道个贺。杨小棍说,水上灯,还不赶紧谢下老先生。水上灯便上前走到老爷子面前,深深鞠了一躬,说谢谢刘老先生。水上灯愿借刘大人吉言,回去好生学戏,有一天学出了来,专程来皂市唱给刘老先生昕。老爷子听罢抚掌大笑,连声说好好好,小、r头说话,里是里面是面。我爱听。刘大锁见父亲如此高兴,便叫道,阿福,拿块衣料来,替老爷子赏给这小丫头。
水上灯有些不知所措,杨小棍满面笑容,二位先生这样另眼相看我们水上灯,我这个班主也要道个谢呀。说罢杨小棍也站起来鞠了一躬。老爷子说,你就不用了。小丫头是好一朵花儿还没开放,你是树叶掉光只剩得干枝。你再怎么鞠躬我也没得赏。一番话说得满屋大笑,连水上灯也忍俊不禁。她想这刘家老爷子也有趣。
晚上的开场戏是八仙祝寿,首唱《寿筵开》。连班主杨小棍都浓妆上了台。八仙边唱边走下台来,吹吹打打中一个个到寿星老面前道祝福。
寿筵开,春光好,
争看寿星真荣耀。
麻姑敬琼浆,
西池王母赴蟠桃。
寿香馨,烛影高,
金盘寿果长寿桃,
玉杯寿酒增寿考。
愿福如东海,寿比山高。
为讨刘家老爷子欢喜,杨小棍让水上灯扮何仙姑。这个何仙姑站在另外七仙中,矮了一截,很是不相称。寿星刘老爷子一眼就认出了她,无端便高兴得手舞足蹈。寿戏一唱完,他便用浑浊不堪的声音叫着赏!赏!何仙姑要加个倍。水上灯得了个大红包,走下台来,杨小棍伸手拿过,然后说,回头再给你。
祝寿戏结束,正剧开锣时,班主杨小棍便被请到上席入座。
头一场先演老寿星想要看的《包公案》。水上灯依然跑龙套。她女扮男装,演一个小厮。出场并不多,在场上亦无一句台词,至多翻两个跟斗而已。当她第二次翻了跟斗亮相时,刘老爷子突然叫了起来,说这不是那个早上来我家里的小、r头吗?刚才她还是何仙姑,这会儿怎么又变了小厮?
台下观众轰地一笑。杨小棍亦笑道,老先生真是好眼光。这就是她。刘老爷子说,人家一个这么漂亮的小姑娘,怎么给弄去演小厮。让她演秦香莲。杨小棍说,她还小,演秦香莲如果拖儿带女就像三姐弟了。旁的人便又笑。刘老爷子嘀咕了几句,也不知道说些什么。水上灯已经下了场。
秦香莲上场时,水上灯站在戏台的一侧看戏。她记得上字科班徐江莲老师说过,会不会演秦香莲,就要看她会不会用一双泪眼说话。水上灯觉得自己不知道怎么才能做到泪眼汪汪。
刘大锁低头与杨小棍说话。杨小棍面带难色,朝台上的水上灯迅速地望了一眼。这一眼恰让水上灯看见。她想,怕不会是老头让我去演秦香莲吧?便有点紧张。忽又见刘大锁递给杨小棍一个纸包。紧锁眉头的杨小棍脸上浮出笑,头点得像鸡啄米。
终场的幕布拉下了。并没有人让水上灯演秦香莲,她从头至尾都跑着龙套。水上灯舒了一口长气。台上乱哄哄地开始搬道具清衣装。杨小棍突然走过来对水上灯说,水上灯,刘家晚上要请宵夜,点着让你去陪一下老爷子。水上灯怔了怔,说我去?杨小棍说,也不光你一个人,他们也去。宵夜是在刘家的厅堂里。除了杨小棍和管事老木,再加两三个主要演员,便只有寿星刘老爷子和他的几个儿孙。水上
灯跟着杨小棍坐在刘老爷子身旁。水上灯不会喝酒,可是刘大锁说了,寿酒是一定要喝的。杨小棍一边也帮着腔,说就是拚了命也得喝呀,否则怎么混江湖?水上灯便只有喝。这是水上灯生平头一回喝酒。喝着喝着,便不知人事。
水上灯醒来时天已微亮。朦胧中她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只觉下体有些疼痛。待完全清醒时,发现自己居然赤身裸体地躺在床上,身上盖着一床丝绸被。她吓着了,呼一下翻身坐起。突然便看到了睡在一边的刘老爷子。再看下身,竟是斑斑污秽。
水上灯一下子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她悲愤难当,抓起床单,在身上揩了几揩,翻身跳下床,迅速地穿上衣服。这一刻,刘老爷子也醒了。他笑眯眯地说,我说你没有开过苞,我儿说不可能。戏班的女子,长年走江湖,走到哪都被人睡。我儿孝敬我,让我试试看。昨夜我试过了,果然见了红。我很高兴。你不要走早了,今天晚上再来陪我。我让我儿多多给你赏银。
不等刘老爷子说完,水上灯便已穿好衣服。她拉开门,拔腿便奔出刘家大门,号啕大哭。哭着哭着,连死的欲望都有了。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杨彩云在河边找到了她,把她拉回戏班。此时的水上灯泪已哭尽,呆呆的一句话不说。杨彩云却在一边哭得伤心。一边哭一边说,当戏子是没有名节可保的。我的师傅她们以前也都卖过身。这就是我们的命。当年班主也是一样的法子把我送到那个王八蛋家。我白天唱戏,夜里还要被人糟蹋。最后一夜,他们几兄弟都来弄我呀。我也想死过。我师傅跟我说,你死了又怎么样呢?你既然当了戏子,行走江湖,迟早就得有这一天。我师傅说她都不记得被多少男人糟蹋过。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不过你的命也好苦,居然是一个糟老头替你开苞。下次叫班主挑个好点的主。
杨彩云连哭带劝了半天,水上灯都不予以回应。杨彩云长叹了一口气,说今晚上你恐怕还得去伺候老头。不过我听说他给你的钱还蛮多,班主也说了,这钱归你自己。唉,图一头吧。及至中午,杨小棍来找水上灯。在杨小棍眼里,女戏子陪买戏的主家睡觉,也是常事。只是他先觉得水上灯年龄尚小,希望刘家换个别的人。但刘大锁为讨父亲欢心,定要找个没有开苞的。刘家出高价,他杨小棍也没什么好说的。他想水上灯最缺钱,他将彩钱多分她一点就是了。
戏班开演前便已搬进刘家祠堂里住着。水上灯在祠堂后的榆树下坐着。杨小棍说,水上灯,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其实我心里也不舒服。总归你的头夜也不能叫那老头享用呀。水上灯突然打断他的话,说刘家给了你多少钱?杨小棍怔了一下,说,当然会给一些。你再陪老爷子睡几晚,他会给得更多。水上灯说,那你就先提前给我,不然我就不去。杨小棍惊讶地望了望她,说你这孩子倒也爽快。也行,我先给垫着。不过,我得说明了,不管刘家再给多少,我都不欠你的了。水上灯说,我知道。杨小棍便一边递钱给她一边说,唉,鸟为食亡,人为财死。这样倒想得通,也好。往后你不再愁银子花销。又说,彩云,床上的事,她昨天喝多酒了,也糊涂。你教教她。夜里把老爷子伺候舒服了,大家都有好处。
晚饭时,水上灯一直没露面。烧饭的师傅便说,刚才去河边洗米,仿佛看见水上灯拎着包袱,匆匆忙忙朝东边走着。杨小棍大惊,立马去水上灯铺上看。果然没有见到水上灯装衣物的小包袱。
杨小棍领着人朝东头追赶水上灯。料想她一个小姑娘,腿短气力小,跑也跑不了多远。
四
水上灯被抓着的时候,天还没黑。她完全不认识路,也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她把从杨小棍那里要到的钱扎在腰带里,肩上斜挎着自己随身小小包袱。她只是朝前走。她唯一的目的就是离开洪顺戏班,然后不管到哪里,不管做什么,她都愿意。
一个小姑娘背着包袱在冬天绝少行人的黄昏里独自赶路,怎么看都是个大目标,尽管她挑选的全是小路。杨小棍只在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