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半个世纪的改革变迁:世道-第5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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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哪儿受过这么高的礼遇啊!像做梦一样,不知道迈哪条腿了。
丁步堂坐下来,看看前后左右,一个个穿戴整齐,脸上荡着喜气。他特别瞅了一下李月萍。今天她坐在最前面,穿一件可体的藏蓝色袄罩,衬托得那鸭蛋脸特别白净。那双大眼睛依然那么俊气,好像一下子年轻了十岁。他向月萍点点头,月萍却把脸扭向一边。
石大夯、李碾子坐在台前。李碾子清点了一下人数,便宣布开会。
石大夯把烟袋锅子在鞋底子上磕了磕,插进腰间煞的搭包里,然后往前一站,说 :“今天开什么会,大伙儿已经知道了。昨天县委开了个紧急电话会,传达了中央一个非常重要的文件,就是给改造好的地主富农分子摘帽子。”
大夯的话音一落,掌声便哗哗地响起来。
“乡亲们,你们头上的帽子戴了三十年了!”石大夯语气沉重地说,“这三十年,你们是怎么过来的,我深有体会。因为我也当过十五年黑四类,这哪是人的生活啊!平时只能老老实实,不准乱说乱动,出村要请假,有事要报告。看的是白眼,挨的是训斥和批斗。你们的脑袋从来没有抬起来过,你们的眼睛从来就没敢向上看过。你们只会哭,不会笑,甚至哭都不敢哭。要哭还得插上门子,捂上被子,生怕有人听见。特别是文革这十年,你们更倒霉,无论有什么风吹草动,首当其冲倒霉的就是你们。说你们是反动势力的基础,是妄图复辟的排头兵,劳改、批斗是你们的家常便饭。你们任人批,任人斗,任人骂,任人打,打掉牙往肚里咽,不敢吭声,更不敢反抗。你们虽然早已入了社,参加了这么多年集体劳动,至今却不是正式社员。你们过着非人的生活,简直不如条狗!狗被人踢一脚,还敢汪汪叫两声,甚至会咬你,你们敢吗?有的在旧社会剥削过人,压迫过人,做过一些错事,甚至犯有一些罪过。经过三十年的改造,已经变成了自食其力的劳动者,和所有的人没有什么两样了。然而,还戴着帽子,还被专政,让贫下中农监督改造你们。这种专政,比坐监牢大狱还难受……”
人们神情专注地听着。大夯继续讲下去:“有的人根本没有参与过剥削,没有什么过错,甚至连一天福也没有享过,也被专政了三十年。像李月萍,从小就没有享过一天福,就因为娶进了丁家的门,也被打入十八层地狱,受了三十的罪,这公平吗?”
李月萍全神贯注地听着,心里一剜眼泪就涌了出来,她赶紧把脸捂住。
“你们挨训、挨批、挨斗,常听的一句话就是‘态度不老实’。真是这样吗?不是。因为抓不着你们什么把柄,只能这样说,这就是整你们的借口!……”
大夯的话句句实在,入耳入心,让人感到舒贴、温暖。这话像亲娘抚摸着孩子的伤疤,舔着身上的伤口。只有亲娘才知道孩子的委屈。人们感动得哭了,有的在默默地流泪,有的抽咽不止,有的放声大哭。这泪水发自内心,像狂涛一样奔流,像瀑布一样渲泄。石大夯说:“哭吧,你们痛痛快快地哭吧。我知道你们冤枉,你们委屈,你们太冤枉,太委屈了!这帽子一戴就是三十年,这冤屈一憋就三十年,人生有几个三十年啊!……”
大夯说动了真情,眼睛不由地湿润了,声音哽咽得再也说不下去了。屋里的哭声此起彼伏,高高低低。大夯不再讲了,让他们痛痛快快地哭吧,把这的三十年的冤屈都哭出来。这三十年,他们连这么哭的权利都没有啊!
大夯走出屋来,在院里平静了一下情绪,又回到屋里。他说:“更不幸的是株连了你们那些无辜的孩子。他们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根本就没见过剥削,更没参与过剥削,他们没有一点儿过错。就因为投了你们的胎,走进了你家的门,也就背上了黑锅。不能招工,不能入团入党,没有资格考大学,更不能参军!有的因此娶不上媳妇,至今打着光棍。这是孩子们的过错吗?能怪你们这些大人吗?不。都怪那个,都怪那极左路线!”
石大夯的话像重锤敲打着人们的心,引起了共鸣,引起了强烈的震颤。大夯接着说:“现在好了,中央做出了英明决策,凡是遵守政府法令、老实改造、不做坏事的地主、富农分子以及反革命、坏分子,经过群众评议,县革委批准,一律摘掉帽子,给予农村人民公社社员的待遇。其子女也享有同其他社员一样的待遇。我们都是乡亲,都是人,一般高,一般矬。今后在入学、招工、参军、入团、入党和分配工作上,一视同仁,不会再有任何歧视了!”
石大夯的话音刚落,掌声便骤然响起。人们拍呀拍呀,使劲地拍,手麻木了还在使劲地拍。大夯用手示意大家停下来。他望着一张张兴奋激动的脸,说:“要记住,这是党的恩,党的情!要用实际行动感谢共产党,感谢邓小平!”
他们从大队部出来的时候,一个个哭得眼睛红肿,但腰板挺直了,头抬了起来。他们身上像去掉了千斤重的枷锁,好轻松。天,好像更晴了;风,好像更暖了,脚步迈得更有劲了。丁步堂向人们招呼道:“走,到码头镇赶集去,买它几斤肉,过个痛快年!”
过去,因娘戴着地主分子帽子,李平安觉得在农村没有一点儿出路,就发愤读书,做梦都想考大学远走高飞。韩天寿却有意压着他,就是不让他参加高考。去年高考前,李平安硬着头皮又去找韩天寿。他把那黄眼珠子一翻,大嘴一撇,讥讽说:“你这个地主崽子想翻天不是?我告诉你,这是白日做梦,痴心妄想!”
平安争辩说:“上级并没说地富子女不能考大学呀!”
“知识越多越反动!”韩天寿恶狠狠地说,“我还没有糊涂到这个地步!”
李平安绝望了,气得回家大哭一场。他看不到前途,看不到光明,一气之下,把自己的书从箱子里翻腾出来,到处乱抛乱摔。
娘见平安疯了一般,心疼得掉下眼泪,“孩子,你这是怎么啦?这书也碍着你啦?冲着这书发什么脾气啊!”
“知识越多越反动,我再也不念书啦!”平安嘴里说着,手里还不停地摔着那些书。
月萍见儿子满脸绝望的痛苦,那颗受伤的心一阵阵痉挛。这孩子从小就跟着自己看人白眼,受人歧视。屈辱的生活,造就了他倔犟的性格。早在上四年级的时候,他就开始了对命运的抗争,发愤读书。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月萍经常用这句话教育他,激励他,他也觉得这是惟一的出路。他想用刻苦学习和优异成绩摆脱自己的厄运。功夫不负有心人,李平安的学习成绩在班里一直是第一,在初中跳了一级,上高中依然名列前茅。不幸的是,高中还没毕业文化大革命就开始了,学校停课闹革命,中断了他的学业。他硬是躲在家里偷偷学习,不仅自学完了高中的全部课程,大学一年级的书也看了不少。他年年盼望大学招生,好不容易盼到了,但不考试,实行推荐制,只招政治条件好的工农兵学员。他妈戴着地主分子帽子,根本没有被推荐的资格。他的希望破灭了,一下子像撒了气的皮球,再也提不起精神来。他看着那些在学校调皮捣蛋、不学无术的草包们,凭着家长的权势迈进了高等学府,心里咬牙切齿地骂不公。不怪人们说是“大学的牌子,中学的课程,小学的程度”。自己学习成绩再好,人家就是不要你,神法儿没有!
好不容易盼到恢复高考了,他觉得可以大展自己的才能了。万没想到韩天寿仍以家庭出身为借口,把他拒之高考门外。他再次感到绝望了,天上的乌云啥时才能散尽?太阳何时才能出来啊!他放弃学业,破罐子破摔,和那些流里流气的男孩子在一起抽烟、喝酒、打扑克,一夜一夜地不回家。娘见他这般颓废,痛骂他没有出息,甚至感到活着没了指望,曾买来一包老鼠药想结束自己的生命。幸亏让他发觉,才免于一场灾难。这件事深深刺痛了平安的心,使他从混混噩噩的梦中清醒,重新振作起来,就是为了苦命的娘,也要争这口气。自己是娘惟一的指望,是娘的命根子。自己已经长大成人,是条汉子就要支撑起这个家,怎么能破罐子破摔呢?
石大夯告诉他,天上的乌云不会长久,太阳终究会出来。这话鼓舞着平安重新找出了课本,一有时间就抓紧复习。他耐心地等待着,暗暗在努力。现在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了,大夯舅平反了,娘也摘了地主分子帽子,自己不再受歧视,跟其他青年一视同仁了,怎么能不高兴呢?
平安想把这好消息去告诉晚霞。尽管她早已知道了这件事,还要亲自去告诉她。过去他两都在公社中学读书,只是晚霞比他小几岁,上学晚几年,一个读高中,一个读初中,两人却特别要好。晚霞碰到难题,总愿找平安请教,平安也愿意帮她。两人在共同学习中,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感情,一天不见就想。他知道韩正忙也喜欢晚霞,正在追求她。正忙长得帅,人品好,也聪明,政治条件比自己优越。他爹是大队支书,自己的娘却戴着地主分子帽子,晚霞怎么会嫁给自己呢?他为此痛苦过。仔细想想,又不忍心娶晚霞。既然爱她,怎么能害她!他想退出与正忙的竞争,又不甘心不战而败,心里矛盾了好久。不料韩天寿嫌大夯是坏分子,坚决反对正忙和晚霞来往,他知道后高兴极了。“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和晚霞门当户对,这又鼓足了他追求晚霞的勇气。娘却坚决反对,强迫他俩断绝来往,简直不容商量。娘与大夯舅关系那么好,又是同病相怜的人,为啥阻止自己和晚霞相爱呢?娘说:“你没立业,怎能成家!你就甘心在农村待一辈子吗?那可要受一辈子气啊!”于是,他把这种感情埋藏在心底,把所有的心思全用在复习功课上,等待高考的来临。
现在终于盼到这一天了,他要让晚霞分享这快乐。不料一进门就被小俊拦住了,冷冷地对他说:“你再也别找晚霞了,有啥事跟我说吧。”
“告诉晚霞今年我想参加高考。”
小俊一听平安要远走高飞,一下子放心了。他一上大学,和晚霞肯定会吹,因而变得高兴起来。和颜悦色地说:“这就对了,男子汉就应该有这志气!”
李平安没有辜负娘的希望。在高考中,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全国名牌大学——燕京农业大学。
石大夯上任后想摸清大队的家底。对此,韩天寿却一问三不知。他说:“这事得问大队会计。”
原来的大队会计是李万福,从一办社就管帐,外号铁算盘。韩天寿一当支书就把他换了,原因是他不听话。一次在公社开会,几个大队干部要祝贺韩天寿当上支书,缠着他请客,就到饭馆吃喝了一顿,花了三十三元。回来报帐,李万福说:“不是公事,不能下账。”好话说了半天,也没给他面子,硬是自己掏了腰包。一气之下,就把李万福拿下,换上了他的外甥女小芸。
既然韩天寿叫去问会计,大夯就把小芸叫来。
小芸不懂会计。韩天寿过去只管从她手里拿钱,从来没问过账上的事。现在老支书问大队的家底,一下子慌了手脚。她初中没毕业,就稀里糊涂接了李万福的账。她没学过会计,根本不懂记账,更不懂什么科目,就一笔笔流水账似的记着,记了一本又一本,简直像团烂拿糕。
现在大夯问家底,小芸傻眼了。哪知老支书问得特别细,一项一项地抠,一笔一笔地问。她一问三不知,只会惶惶地摇脑袋。大夯说:“还不如我自己看呢。”她就把那些流水账全部交给了石大夯。
韩天寿听说大夯在查账,一下子慌了神,呲牙咧嘴地抱怨小芸:“哎呀呀,你咋把那流水账都交给他呢,查出问题怎么办?”
小芸害怕了。韩天寿和韩老虎报了那么多白条子,要叫大夯抓住怎么办!她正在担心,大夯把她叫了去,问那些白条子都是谁打的?这钱都干什么了?她吭哧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石大夯不由地怒气填胸。在他倒霉的那些日子里,不少社员向他反映韩天寿和韩老虎吃喝拿要的问题,骂他们是“铁笊篱”,现在看果然问题不小。这是集体的财产,是社员们的血汗,哪允许当干部的糟践!当即召开支委会,让有关人员把这一张张白条子说清楚。凡是为集体开支的,到原单位开发票;凡是与集体无关的,谁签字谁掏钱。为了查清大队的家底,决定成立一个清账小组。
韩天寿认为这是故意找茬挑毛病,给他眼里插棒槌,恨得咬牙切齿。但这话不能说,只恨小芸没在账上做手脚,把她臭骂了一顿。小芸感到委屈,没好气地说:“这白条多是你报的,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