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半个世纪的改革变迁:世道-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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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子凡有意把矛盾捅开,瞅了石老大一眼,问道:“听说李大昌卖了二亩地,有这事吗?”
石老大心里一震,“土改济贫救不了人。他老毛病不改,还是好吃懒做,油瓶倒了不扶……”
“所以,他就卖地,你就买,是不是?”鲁子凡趁机把问题点开了。
刚才还理直气壮的石老大,顿时有一种被脱了光腚似的难堪,低下头不言语了。
鲁子凡严肃地批评他,“你真会趁火打劫!”
石老大理屈词穷没吱声,只是吧嗒吧嗒地抽闷烟。
鲁子凡瞅着眼前这个干瘦老头儿,一下子就看到他的内心。语重心长地说:“石老大呀石老大,你那干净的心里也长草啦!你这个被人剥削了半辈子的老雇农,现在也想走那条路了。看来人的思想是会变的呀!”
“我、我……”石老大想争辩,可怎么也找不到合适的词。
鲁子凡觉得,买卖土地,这不只是石老大和李大昌两个人的事,这是当前的一个苗头。现在翻身农民已经走到了十字路口上,是往前走,还是往回退?必须尽快做出抉择。有些人想发家致富,不管别人咋样,开始想在别人的碗里捞吃的了,想借别人的一时困难,买人家的地。这个苗头必须认真对待,要有针对性地进行教育,引导他们向前走。特别是像石老大这样的人,既是老雇农翻身户,又是先富裕起来的户。他儿子大夯既是党员,又是干部。老子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在村里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不能让他随心所欲,要掰掉他脑子里长出的疯杈儿。于是语重心长地说:“老伙计,这步棋你可走错了!”
石老大依然在闷头抽烟,没有言语。
鲁子凡接着问:“像李大昌这样的户,你们村还有吗?”
“有。”石老大顺嘴说,“东头的李凤岚,孩子突然得了重病,没钱治,卖了二亩;西头的老金波赶上丧事,拉下了窟窿,卖地还了饥荒;还有南头的老鼠三急需用钱,卖了二亩青苗……”
鲁子凡认真地听着记着,心情十分沉重。他叹口气说:“如今解放了,土改了,按说不应该再出现这样的事情。这说明,土改并不能保证贫下中农不再过穷日子。如果不走互助组合作的道儿,仍然会两级分化。若不制止,还会出现新的地主富农。”
“你说我变成了地主富农?”石老大瞪大吃惊的眼晴,“我只是买了二亩地,又不雇工剥削人,怎么会变成地主富农?”
“你想想,有买地的,就有卖地的。这一买一卖,就有了穷富之分。如果今年买二亩,明年买二亩,天长地久,积少成多,不就变成地主了吗?现在你家劳力多,不需要雇长工。如果地多了,自己种不过来了,能不雇长工吗?哪个地主不是这样发展起来的呢?”
石老大的眉头拧成了疙瘩,那张核桃脸深藏着疑虑。自打土改后,“地主”这个词在人们心目中挺臭。他被地主剥削了多半辈子,吃够了苦,受够了罪。现在鲁子凡却说他快变成地主了。这个词刺痛了他的心,这比搧他两个耳光都难受。他觉得这是往他身上泼屎撒尿,气得呼呼地喘着粗气,瞪着眼珠子跟鲁子凡吵:“我买地是为了过好日子,是为了给儿子娶媳妇。娶了媳妇就要生孩子,一下子添好几口人,你说不置地日子怎么过?”石老大说得理直气壮。
鲁子凡也寸步不让:“你怕添人进口地少了,日子没法过,就买地。怎么就不想想卖地的人,没了地怎么过日子!像李大昌这样的户,把地都卖光了,吃啥?只有喝西北风了!”
鲁子凡的话像重锤敲在石老大的心上,使他那僵化的脑袋裂开了缝,慢慢醒过闷儿来了:莫非我吃了迷糊药啦?大夯说我卖了半辈子苦力,连人应该靠劳动吃饭的道理全忘了。我真是办了一件糊涂事。他觉得有愧于李大昌。别说他是月萍的爹,就是别人也不该见死不救,更不该趁火打劫。他忽地想去看看李大昌怎么过日子。于是告别鲁子凡回村了。
夜里的风虽然不大,却有些冷意。街上静静的,远处传来几声“嗯啊嗯啊”的驴叫。他知道已经是后半夜了,劳累一天的庄稼人正在酣睡。他左拐右拐摸到李大昌家。这是土改时分给他的一处独院。原来房子全是砖挂面儿的,如今门楼和院墙全拆了,三间北屋的表砖也全扒下来卖了。他推开那个用秫秸绑的柴门,朦胧中看那北房豁豁牙牙破破烂烂,不由得 一阵心酸。他见屋里黑洞洞的,知道二迷瞪已睡了,便喊了一声:“大昌!”
屋里没有动静,他又喊了一声:“有人吗?”
“谁呀?”屋里的人好像刚被叫醒,不耐烦地问道。
“是我,石老大。”
“深更半夜的你来干啥呀?”
“我来看看你。”石老大说,“睡一觉了吧?”
“门没关,进吧。”
石老大推门进来,被屋里的板凳绊了一脚。没好气地说:“你横是点上灯呀,黑灯瞎火的。”
“我仨月没点灯了。”李大昌从炕上爬下来,把石老大引进屋,拍拍炕说,“坐吧。”
石老大摸摸炕见是光板,便问:“怎么连炕席也没铺?”
“早就换粮食填肚子了。”
石老大忽然闻到一股酒味,便问:“又喝酒啦?”
李大昌没有言语。石老大接着说:“大昌,不能再这样迷迷瞪瞪地混日子了。过去要说你混不好,是那不好。如今土改都三年了,人家的日子都越过越火爆,你却越过越不济。这怪谁呢?别再胡吃闷睡了。”
“我是生就的骨头长就的肉,天生不爱干活,也不会干活。”李大昌无可奈何地说,“再说,我没牲口,也没农具,连那二亩坟地都卖给你了,能种什么呀!”
这句话像打了石老大一巴掌,脸上热辣辣的,不知说啥是好。他掏出烟袋点上抽着。
李大昌一闻见烟味就馋得流水拉子,哀求说:“大哥,让我抽两口儿。”
石老大把烟袋荷包递给他:“给你,卷吧。”
“我这里没烟,也没纸,先让我抽两口吧。”李大昌说着,从石老大手里把烟袋夺过来。
李大昌竟混到了这步田地!石老大动了恻隐之心。他说:“你那地我不要了。”
李大昌像被蝎子蜇了一样,惊叫起来:“这地你不要不行,你不能说话不算数!”
“我真的不要了。”
“为啥?”
“都怪我一时糊涂。”
李大昌不知为啥发生了这种变故,喃喃地说:“你给我的那三石多小米也还了饥荒,咋退你呢?”
石老大感到吃惊,这真是个填不满的坑!他不由地提高了嗓门,重重地说:“二迷瞪,你不能再这么迷瞪下去了!”
“你不买地,那三石多小米我可退不给你。”
“那米就算我借给你的。”
“我可还不起啊。”
“多会儿有了多会儿还。”石老大好后悔,可事到如今,还能说什么呢?
“谢谢大哥。”李大昌说着,咕咚一声跪在石老大面前,眼里止不住地流泪……
那天,在全村党员和互助组长会议上,韩天寿见大夯带头办社,也急急忙忙表了态。他心强好胜,好出风头,不甘落在石大夯后面。事后一想,又觉得这话说得有点盲目。自己真要办社,把自己跟那些穷棒子们伙在一起,就吃大亏了。他很后悔,也就没动作。石大夯问他到底办不办?他说:“按说我也应该带头。县委梁书记却一再强调,办社要稳妥,不要一轰而起。既然你想挑个头儿,我就不和你争功了。”
大夯知道,韩天寿跟自己不是一路人。他出身中家,鬼心眼子贼多。他爹韩长泰就是个精明人,大地主丁龙飞也常找他看风水,测吉凶,韩天寿从小就经常在丁家出出进进,两家关系十分密切。土改时,善于看风施舵的韩天寿突然跟丁家掰了面子,主动揭发了丁龙飞的一些罪行,取得了工作队的信任,尽力掩盖他家雇长工、请短工的事实,不仅定了个中农成分,还当上了村长。他觉着东堤下村成了他韩家的天下,不料石大夯复员回村了,而且当了党支部书记。他再也不敢小瞧石大夯了,可打心里不服他,在工作上也是磕磕绊绊的。在县里开会时,大夯就看出他对办社不热心,再说他又不是党员,也就不勉强。于是说:“那我就先走一步了。”
石大夯要办农业生产合作社的消息,像春雷在东堤下村炸响。无论在田间地头、大街上,还是在饭桌前和被窝里,都在谈论办社,商量办社。不几天就有十几户报名入社的。为了摸索经验,鲁子凡前来蹲点,并给石大夯的社起了个很好听的名字——曙光农业生产合作社。
办社的事触动着全村所有的人,惟独李能三无动于衷。前天晚上,青茶开会回来对他说:“爹,大夯要办社,咱家也入吧。”其实,李能三早就听说这事了,故意装傻充愣,把眼一疙楞,一连问了三个“啥?啥?啥?”青茶给他讲办农业社的好处。他把鼻子一耸,不屑地说:“哼,兄弟俩都尿不到一个壶里,还想把大伙拢在一块儿,简直是瞎胡闹!”
青茶见爹这态度,那滚烫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嗔怪道:“爹,你咋和人们不一样呢!办社是为了大伙儿共同富裕……”
李能三不耐烦地打断她的话说:“咱家什么也不缺,什么也不愁,既不参加什么互助组,更不入什么社!”
青茶气得把脚一跺:“你咋这样落后呢!”
“我恐怕要落后一辈子了。”
青茶说:“大夯哥说了,入社党团员要带头。”
“这是大人的事,你是个孩子少掺和。”
“我都十八了,还小孩子呀!”青茶认真地说,“别管怎么说,我这团员不能落后,你不入我入!”
“混帐!”李能三没想到闺女这么任性,骂了一句,气呼呼地走了。
青茶气哭了,一夜睡不着,又去找大夯。大夯是她最信得过的人。
大夯见她哭丧着脸,便问:“出什么事了?”
青茶喘口气说:“我爹真是个老顽固。我劝了他半天,就是不开窍儿。”
大夯安慰说:“青茶,你爹对入社不打拢儿,是不了解农业社,不见兔子不撒鹰。等我把社办起来,确实比单干好,他的思想自然就通了。”
“俺家入不了,我还像个团员吗?”
“你在宣传上已经带头了。”大夯说,“你爹不入社,是觉着自己能,比别人强,怕吃亏。要不人们都叫他‘李老能’呀!”
一句话把青茶说了个大红脸。李老能是李能三的外号,是贬不是褒。青茶把嘴一撅,嗔怪道:“你看,说着说着就离谱了。”
大夯一本正经地说:“你爹确实比别人能耐大。他能写会算,能说会道,农活又全,把地摆弄得比谁都漂亮。他过日子上心,土改后想在村里冒尖,怎么会入社!别着急,他的思想会慢慢转变的。”
青茶从大夯家里回来,放下了思想包袱,困神也上来了。她打个哈欠刚想插门睡觉,外面敲门了。
敲门的是民兵连长李碾子,二十岁的小伙子血气方刚,工作积极。他是来找青茶的,他喜欢青茶的心灵美,想娶她做媳妇。可他不好意思说是来找青茶的,说:“我想找三叔聊聊。”
青茶看看天上稀疏的星星说:“我爹睡了。”
李碾子这才说:“青茶,其实我是来找你的。怕你在家说话不占地方,就想找你爹。”
青茶摇摇头,颓丧地说:“算了,他那脑子一百斧子劈不开!”
李能三思想落后全村有名,李碾子还是想动员他入社。只有入社,他俩才能天天见面。于是郑重其事地说:“青茶,入不入社是走什么道路的问题,是对党团员的严峻考验。你是团员,要跟落后思想决裂。这对你的前途至关重要,掂量着办吧。”扔下这么几句,阴沉着脸走了。
几句话说得青茶压力很大,躺在炕上怎么也睡不着。
石大夯找了几户贫农,商量完关于土地评级、牲口作价的事。忽地想起李月萍棉花地里的虫子,便去地里找她。
李月萍正在棉花地里治虫。他走过去一看,蚜虫倒是死了,但棉花叶子都打蔫了,便问:“月萍,你这药对了多少水呀?”
“按你说的比例配的。”
“不对吧?棉花叶子怎以打蔫了?”
月萍回头一看,一下子慌神了。着急地问:“这是怎么回事?”
“这药可能浓度太大。你是按我说的比例配的吗?”
“我没有量杯,是估摸着配的。”
“这不行,下午我来给你配。”
月萍见地里到处是人,好像都在盯着她俩。她怕别人说闲话,便说:“大夯哥,你走吧,免得……”
大夯知道月萍的心思,扭转话题说:“月萍,我要办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