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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节

[名着] 北方的河 作者:张承志-第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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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是能和这样的一群在一起,要是能有这样的一群做自己的支撑,该多好啊,她痴痴地想。等到天色渐黑,她才从遐思中醒来,依依不舍地随着那几个年轻人走了出去。
  这伙年轻人余兴未尽地、吵吵嚷嚷地走上华灯初上的街道。他两手插在裤袋里,和徐华北走在最后面。
  “你怎么样,华北?”他问道。
  “不怎么样,哪里比得上你,”徐华北微笑着,“大学文凭到了手,又为研究生的事儿发愁。”他没有说什么,在一株树旁停下来准备和客人们告别。
  “喂——”徐华北用下巴指了指那姑娘,“真漂亮呀,伙计。”他看见徐华北眼中的一丝嘲笑。
  “路上认识的。”他说。
  “我可真嫉妒你。”徐华北开了个玩笑。
  他默默地和徐华北告了别,又过去和另外几个人握了握手。电杆上的灯光泻过树影,地面上一片斑驳。他想起了关于准考证的事,心情不知为什么变得沉重起来。他又把双手插进裤兜,然后缓缓地朝自己家走去。
  他更加紧地工作。由于效率不高,翻译李希霍芬《中国》的事已经拖了很久,不过那篇充大人的所谓论文却写得很顺手。文章写完的第二天下午,他把稿子送到颜林父亲那里。他忐忑不安地坐在一旁,瞧着颜老头眯着眼睛读文章。后来颜林说他,当听见老头喊他的声音时,“脸都绿了”。
  “这篇文章我负责帮你转交柳先生,”老头宣布说,“柳老爱才如命,尽管你这篇文章有不少地方写得……写得很可笑,但是,”老头宣判似的说下去,“你显然应当属于我们地理学。”“颜叔叔,”他小心翼翼地问,“哪些地方,唔,写得可笑呢?”老头说,“你的描述很准确。结合方言的地理分析也很独到。但是你显然根本没有摸过第四纪地质学,你对黄土还很陌生。小伙子,你懂得什么叫”黄土“吗?”他吓得没敢回答。虽然他也知道第四纪的黄土,知道“马兰黄土”,“离石黄土”等概念。
  颜老头嘿嘿笑了起来。“没关系,”他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是搞人文地理的,而不是搞黄土地貌。你大胆地使用了一种人文科学的材料,而且眼光独到。而柳老,柳先生过去在英国牛津是学人类学出身的,我估计,他会看重你的。”但他已经听不进去了。黄土!他的脑袋已经晕了,黄土!我连一点像样的地貌知识也没有。我连这么基本的东西也没掌握。他从以往对黄河以及湟水的了解中明白:自己的这一缺陷是严重的。他联想到自己对外语考试的那些宝贵经验。你一定会在考卷上大露马脚的,伙计,他责骂着自己,你会在那些基本的概念上踩响地雷,写下满篇错误的漂亮话。他脸色铁青,好不容易才顾全了对老头的礼貌。
  他当场从颜老头那儿抱走了一大捆书:科学院地质所编的《中国的黄土堆积》、一本出版年代虽然嫌早,但却是奠基之著的《黄土》,以及几十本地质、地理方面的学报和论文集。骑着车回家的路上,他突然又想起李希霍芬的那本《中国》里也有一些他不曾留心的黄土论述,他决定当天晚上就把那些段落找出来精读一遍。路过沙滩东面的十字路口时,他下车来把书捆了捆牢,然后在小店里排队给家里买元宵。交钱时,他暗暗吃了一惊:他的全部资本,那一百多元钱似乎已经所剩不多。黑龙江,他想,不知道钱包里的这些小伙计还能不能帮我去黑龙江。他决定要做一次精打细算。再跨上车时他觉得心神不安,仿佛有种不详的预感。横过马路的时候他没有控制住车把——这是他回北京以来第一次和人撞车。一个迷迷糊糊的“四眼儿”一头栽到他怀里,并且连车带人摔倒在马路中央。他猛扭了几下,用脚支住了地面——立即又明白这是错误的反应。我应该可怜巴巴地摔倒才对,应该让他把我压在下边才好。他望着威严地逼近的警察想。他一句话也没讲,他从那警察的眼神中看出,只要一分辩,自行车保险被扣。警察拖着长腔,慢条斯理地“消遣”他时,他谦恭的默立着,先考虑了一会儿“黄土”的事,然后改背政治经济学名词。“罚款一元,”等警察掏出小本开发票时,他如释重负,从钱包里摸出一张“透明大团结”递过去,等着警察找钱。等他接过找回的九块以后,立即飞也似的把车一拐,骑进了科学院图书馆。
  他在开架阅览室里打开各种百科全书和词典,把“黄土地貌”的词条全部浏览一遍,并且摘录了一些提纲挚领的东西。不过,当他伸手搬下高高放在书架顶上的日本保育社版《现代百科大事典》时,右肩的肌腱钻心般地疼了一下。他差点喊出声来。那本大书重重地砸了一下他的肩膀,然后摔在地板上。角落里站起来一个老管理员,对着他照直走了过来。
  书没有摔坏。他跪在地上抱起那书来,一面用袖子擦着那书的人造革面,一面小声地朝那老者道歉。那老管理员注意地看了他一眼,“你不舒服么?”他听见那人在亲切地问他。他努力地作出了个笑容,抱起大书坐了下来。当他翻阅着这部辞书时,心头悄悄掠过了一阵苍凉。这条胳膊叛变啦,他想,我还以为它早就好了。没想到你这么软弱,呸,胆小鬼,背叛的东西。他咬着牙暗自咒骂着。他竭力不再想这件事,专心地把心思埋到那些书里去。他一本又一本地查阅着,辞典和百科全书像流水一样被取来又送回。他读着,觉得这些书也像一条河。闭馆铃一响,他就离开图书馆驱车回家,一路上目不斜视,中速行驶,特别提防着身旁骑车的妇女和戴眼镜的。
  第二天他的运气更坏。
  他一清早就骑车到了A委员会。颜林老爹所讲的人文地理学泰斗柳先生就在这个A委员会所属的一个研究院供职。他锁上车后,径直向大门冲去。
  “哎,回来回来!”传达室的窗口伸出一只手来。他忙上前说明来意。那窗口后面坐着一个面如镔铁的胖妇女。她冷冷地听着他的话,伸手打了个电话。他只好等着那胖女人掐头去尾地把他的事用电话传达过去。咔喀,电话挂了。胖女人黑脸一沉:“研究生办的人说啦,应届大学毕业生一律在学校报名,领取准考证。不给单个人办理报名手续。”他觉得头顶上挨了一记雷轰。那女人转过铁面孔去织毛线了,他连忙解释道:“我有特殊情况,我是……”“不行!特殊情况,特殊情况,哪儿那么多特殊情况!”那女人出口不逊,“没人听你的特殊情况!”他使劲咽下这口气,尽量用研究生的温雅口吻循循善诱地说:“对不起,耽误您了。我的情况比较复杂——您让我进去,跟他们研究生办公室的同志谈谈好吗?我的情况,他们一听就会同意的,我——”那女人狠狠地把窗子砰地关上了。
  他暴怒地扑上去,用拳头砸那扇窗子。
  窗子又唰地拉开,一张气歪了的胖黑脸朝他吼着:“干什么!你抽疯哪!”他的牙咬得格格响。他粗鲁地问:“喂,我问你,是不是你们家老头子揍少啦,惯得你这么浑?”他看见那铁黑脸哆嗦着,伸手去抓电话。他冷笑了一声,扭头冲出门厅。这家伙准是要找保卫科,他想着跨上了自行车。他骑着,气得浑身在发抖。
  他在气急败坏中居然心生一计。他找到一个公用电话,在电话簿上查到了A委员会的号码。他使劲克制着自己,使自己平静下来,然后拨了号码。电话通了,他尽量装出一口青海腔,大模大样地讲:“研究生办么?我是新疆大学。我们学校有一位考生的准考证没有寄来。我们查询的结果,发现邮局把他的报名表寄丢了。现在考期已近,我们准备让这个考生直接到北京去交涉,并且参加考试。请你们接待一下。”电话里静了一会儿。他的心怦怦跳着,痉挛的手死死地攥住电话听筒。——这时,那边答腔了:“好吧,但是,让他带上你们学校政治部人事处的介绍信,详细说明原因。”他忙又操起青海话:“时间还来得及吧?我们可不能耽误人才呀!”电话回答说:“唔,反正报名还没有结束。而且,你们这不是打了招呼了吗?我们记着就是。”他挂断电话,浑身浸透了汗水。幸好那“把门虎”拦不住电流,他喘着粗气,而且今天的几句青海话讲得有板有眼,俨然一副大学里的办公室主任的口吻。
  他马上飞车赶到电报大楼,给新大中文系的恩师秦老师发了一份加急长电,详细说明了苦衷,要秦老师明天就把介绍信寄出来。拜托您啦,秦老师!他想。秦老师是个极为善良慈爱的女性,她是决不会看着她的门生在这里受气的。秦老师没准寄特挂呢,他分析着。没错,秦老师一定寄特挂,而且同时再直接给那个A委员会写一封盖公章的长信。
  打电报整整用了九块七毛钱。他干脆坐在电报大楼的皮沙发上,清点了一下囊中财产。还有九十块零几毛,他默默地盘算着,刚好够跑一趟黑龙江回来。我可以不住招待所和旅馆,一律睡车站或者住老乡家。我还可以到处截卡车坐,最好能在黑龙江上干几天船夫什么的短工。
  黑龙江,他一想这个名字就心荡神移。那可是一条迷人的巨川哪,完全是由一条黑龙变成的大河。如果跑了黑龙江,我就算见过了西至阿勒泰,东至小兴安岭的整个广柔北方的一切大河。“从额尔齐斯——到黑龙江!”不,“额尔齐斯在西方流逝,黑龙江在东方奔腾!”他顺口诌出了两句,又摇摇头笑了。不行,伙计,这哪里像诗呢。他离开了电报大楼,顺着宽阔的长安大街缓缓骑车回家。他顺手从右面口袋里摸出一张政治词卡片,读完,灵活地一换手,塞到左边口袋里,再摸出下一张。他快活地吹着口哨,吹了哈萨克情歌《美丽的姑娘》,又吹了《乌苏里船歌》。他想,这些卡片像是从额尔齐斯河一张张地流进了黑龙江。他不禁笑了,心里很快活。路过北京站时,他瞥见大钟正指着上午十点。钟楼上悠扬的乐曲奏起来了,他使劲吹着口哨应和。这一天才刚刚开始,他想,这一天过得还不错。我回去就去译那本李希霍芬,五天内完成译稿第一稿,并且去研究生办公室办好手续。等准考证一到手,我就出发去黑龙江。要抓紧,他想,也要节省用钱,一星期之后力争出发,挺进黑龙江。
  晚饭的时候天气闷热,他和弟弟、母亲把小饭桌抬到屋外,在一片蝉声中吃着面条。母亲炸了一碗香味扑鼻的花椒油,他狼吞虎咽地吃着,吃得满头大汗。
  “哥,咱们盖小厨房的事儿,”弟弟慢条斯理地说道,“我看料快备齐啦。人工也方便,我们那儿有一伙铁哥儿们。都说了,言语一声就来。家伙我去厂子里借。用不着管饭,他们说了,帮工不帮饭。砖、沙、麻刀、木料、管子——料是差不多备齐啦。主要是两件事麻烦点:一是打个水泥地,得买几袋子洋灰;二是顶棚,咱们是买点油毛毡呢,还是买点石棉瓦?油毛毡省点,找路子买处理的,三、四十就够啦。”他停住了咀嚼,慢慢地放下了筷子。
  我太顾自己啦,他想。我忘记了家里没个小厨房,忘记了妈妈是挤在锅碗瓢盆和煤气灶中间休息。我一心只想着自己的准考证,想着去闯荡那条遥远的黑龙江。我忘记了,弟弟正在不声不响地维持着这个家,还有一家的生活。他放下了碗,直起腰来望着弟弟。
  他想起自己隐隐有过的对弟弟不爱读书的反感。他望着面前这个粗壮的小伙子,又想起了那个一打输了架就来找他的小男孩。他总是冲出去扑向那些恶霸一方的混小子,而那个小男孩则像条勇敢的小狼一样,从他侧面扑上去投入复仇的反攻。后来他离家远行,一走十多年。他只知道家里有个弟弟,这弟弟陪着母亲看家守业,打发生活。
  “小弟,”他沉吟着说,“这些年,多亏你照顾家,照顾妈。我回来了,你该歇歇啦,小厨房需要的料,由我来买吧,我也该出点力啦。”他望了望院子里那个千疮百孔的破棚子,别了,黑龙江,他想。好好地奔流吧,我将来会去看你的。
  弟弟依然慢条斯理地说道:“不用,哥。咱们一人出一半吧,哥俩么。”晚饭后,他和弟弟仔细地盘算了盖小厨房的事,具体地商量了人工、用料和动工的日子。当他把钱交给弟弟的时候,他吩咐说:“喂,小弟,告诉她——星期天来吃晚饭。”他又补充了一句:“告诉她,是哥哥请她。
  “弟弟高兴地咧开嘴笑了。还像以前那样,他想。以前每当他帮助弟弟战败了那些热衷于征服的鼻涕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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