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在-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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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是确凿无疑的死亡,就这样擦着他的鼻子转身而去,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幸运。
低头看了看手表,整个过程大约一个小时,叶楷文的感觉却是“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六
据说基因是生命的本质,是决定生命体的一切。
此后叶楷文像变了一个人,曾经那么明朗的生命重点消失了,他变得模糊不定,像是雨雾天气中的一道远景。似乎不在于此,又在于此,不但让人拿不定主意、下不了判断,也让自己拿不定主意、下不了判断。
如果说龟兹的经历是一场幻觉,又确确实实留下了痕迹。
初始,叶楷文只是厌恶女人的乳房。
偶尔乘公交、地铁,就会买张报纸,不是为了阅读,而是为了挡住自己的脸。不是因为自己的脸,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而是为了与他人的脸隔绝,那些陌生的脸,总是让他劳心。
记得一次乘地铁,到站了,车身晃动一下,有人撞了他的胳膊,报纸从他的脸前移开了,在他重新把报纸挡在脸上之前,刚上车的一个女人和一个随之而来的男人进入了他的视线。女人已然不嫩,却着一件没有吊带的低胸衫,相当袒露,双肘却又似挡非挡地抱在胸前,最后落座在两个男人之间。
女人左边那位毫无反应,一副司空见惯的模样。
右边那位,礼义廉耻、目不斜视、稳坐如钟,而一只手的“魂魄”,却偷偷摸摸从他的裤袋爬出,爬向女人,游蛇一般爬上女人的胸脯,钻入女人双乳中间的凹处,在那里肆意游走……
叶楷文不免笑出声来,手的“魂魄”一惊,忙游了回来,迅速回到男人的裤袋,正经人那样安分起来。
后来演变到厌恶女人的肚脐眼。
其实有些肚脐眼非常可疑,一看就是吃红烧肉长大的。而一只两张的肚脐眼儿和直奔五张的肚脐眼儿,绝对不可同日而语,可如今这种不知今夕为何夕、直奔五张的女人却也遍地开花。怪不得中国有个消费者协会,有些肚脐眼儿,消费者协会怕是也得进行一番整治。
慢慢地知道,他对女人是一点兴趣也没有了,却还不甘,直到与女人同床共枕,屡战屡败,才明白自己成了“太监”。
七
以叶楷文的技术来说,揭开这幅画作上的“掩体”并不很难,为避免任何水质中可能含有的酸碱腐蚀,他先用蒸馏水润湿纸面,然后手工揭下,不很容易,但也不是很难。
揭开之后,他发现“掩体”下面不过是半幅横卷。
是的,当然是长卷,他断定。
如果为了藏匿;如果真怀有什么动机,那些无价可循的画卷,通常会分为两个部分,绝对不会整卷地出现在同一人的手中,或同一个地点、同一个时间内。
从这半幅画的长度估算,整幅画卷长约六七米。
从纸张的质地看,应为晋代所有。它不折不扣地具备了晋纸的特征:麻料,横纹,质松且厚,想来该是北纸。张幅较小,每张高约三十多厘米,长七十五厘米左右。因是长卷,所用纸张颇多。
展开卷轴,大段空白后,有朱印若干。
几枚朱印,也零落在画卷的各个角落,可以肯定画卷不曾被很多人收藏,不过仅从几枚印章来看,还是流传有序。
比如宋代贾似道的葫芦印,盖了二三,甚至还有一方盖在画面中央,可见占有欲之大,事隔几百年,那方印章却还冒着一股挥之不去的“俗”味儿。
继而又见太平公主、著名才女上官婉儿,还有吴三桂的印章……却没见到这些收藏者的题跋。
除了贾似道、吴三桂,其他收藏者与这幅画卷的关系似有难言之隐,明明入骨人肉地喜爱,却又躲躲藏藏,不便直截了当地确定与这幅画卷的从属关系。
后来的后来,直到最后那个夜晚,回头看过来,才想起这些收藏者,大多传奇一生、坎坷一生,没一个有好下场,至于他自己,还不是该着!
随后才是画卷真迹。
真迹后亦无名家鉴定、题款,更无作者的题跋、印章,这些得以鉴定书画的依据,可以说是一概全无。
继而想起,唐、五代、至宋,题款并不普遍,更不要说之前各代,即便有所题款也是小款,寥
寥数字而已,自南宋中期至元,题款才普遍起来。照此推算,这幅画卷的年代该是更为久远,无有题款该是顺理成章。
既然从纸张质地来看,应为晋代所有,而晋代还没有印章一说,作者大部分使用落款名,并常常落在不大容易看到之处。
于是便在边边角角、那些看来像是树根、山石缝的线条中反复寻找,竟是一无所获。叶楷文之所以苦苦寻找题跋、落款名,是因为多少能从题跋看出作者的年龄、籍贯,创作的时间、地点,以及为何人所作……
更未寻到作者的闲章,所称“押脚”是也,那“押脚”虽是方寸之地,却常常浓缩着作者的意念或心绪。
从这半幅画卷上,对这位画作者,叶楷文是无从了解一二了,当然,也许,落款名、题跋都在后牛幅画卷上。
晋代,当然是晋代。叶楷文又想。
看得出作画人人品极高,尽管是半卷,已让叶寸皆文一惊三叹。
大手笔,真是大手笔。
所谓大手笔,倒不见得是篇幅宏大,或场景阔大繁复,而是说它的内涵,可以说一眼难尽其穷。
不过,叶楷文还有一惊——
如若沉吟一番,便见弦外之音、画外之意,虽然苏轼曾说“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然“法度”、“豪放”毕竟可及,而这幅画的弦外之音、画外之意,却是无法定义。
可以说是一卷《侍奉图》,下棋、饮酒、歌舞升平、诸如此类……细看却又不是,里面似乎包含多少玄虚……
叶楷文过眼的画不算少了,像这样模棱两可、不知如何解释、定位的画卷,真还是头一次。
通篇采用意笔,只求神似,不求哪怕纤毫逼真,这正是晋代工笔画的特点,不过这一幅可算不上工笔写意,而是单纯的写意。
用墨甚少,仅用线条制造虚实,空灵、简约、自由、纵情、恣意……颇有顾恺之的“白描”韵味。
绝对地表现了国人在极端的自我限制下,于黑白点染中、于有意无意中,构筑了永恒的黑白之美。
说到西洋画的现代派,不论如何抽象,也抽象不过中国画的线条,不但捉摸不定,着墨也无定局,全看作画人心境,说得玄乎一些,恐怕更要看个人的造化,可又不是“天才”那一说……
每条线描,肥瘦相宜,明暗成趣,轻重有序。似有亦无、似无亦有,似完成又似未完成,说它无形、无状、无象,却又有形、有状、有象。
重重复叠叠,如碧水之游弋,如苍云之聚散;野云鹤影,渺无踪迹;云沉雨散,往事故人;是焉非焉,随人所想,随人所思。
远看一种解释,近看又是一种解释,这解释与那解释,又如此地风马牛不相及。
似一个等待,等待未来的延续;又似一个挑战,挑战超越……
哇呀呀,此画真是若有神助。
比起这半幅画卷,自己以前的所得,都是鸡零狗碎。
横看竖看,不知不觉已是天明时分,却仍然不能断定是晋代哪位画家之作。
看来看去,总是感到心有所失,是因为另外半卷不知身在何处?
这样一幅好画,一分为二的真正原因是什么?
另外半卷又在哪里?
八
哪个人遇到这种情况会半途而废?
叶楷文马上返回北京。
一切似乎都按老人的安排,按部就班地行下去。
老人果然没了。算算日期,是与他见面后的几天。据说去得很安详,说是一觉没有醒来。
那日清早,为叶楷文翻修房子的工人,没见老人按时出门打豆浆买油条。
晌午到老人廊下的炉子上烧开水时,见炉子还在封着,就朝屋里招呼了一嗓子,不见有人应声,推门一瞧,老人还在床上安安稳稳地睡着。
人说:“您老,都什么时候了,还睡呐。”
不见回声,近前一看,人早没了。
老人的身世呢?
向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工作效率可与安全部相媲美的居民委员会打听,也说不出所以。
有人说,老人的先人早年间给老主子看守宅门,不知看了几代,老人就随先人在宅子里住着。年年复年年,主子一家子死的死,散的散,解放以后房子就归了公,由公家几个部门占用,给老人留一间算是落实政策,可他又不是房主,落实哪门子政策?
老人无声无息地住着,以裱画为生,一九四九年后,多少次“运动”,倒也没有伤着。
不过老人倒是给房主叶楷文留了一封信。
先生:
对不起,先走了。我知道你会回来找我,但是,对于这幅长卷的来龙去脉、何去何从,我也无可奉告。唯一知道的是,我终于把它交给了一个可靠的人,这幅长卷有朝一日,终会团聚,从此再不会在世上颠簸流离,它可以安心了。
谢谢你的善意,让我在这所宅子里走完我这一生。
知名不具
叶楷文不由想起老人说过的那些话——
“我知道你不待见这幅画,谁也不待见,正是因为谁也不待见,倒是它的运气了。要是谁都待见,它的下场早不是这样了;
“我知道你想什么,风物长宜放眼量,到时候你就知道厉害了。只有一个条件,无论什么时候,你都不能丢了它。不是为了我,也不是为了你,为什么?到时候你就明白了。”
这幅长卷的身世,越发显得扑朔迷离。
想起来真是后悔,他又何必亲自去打那场不值一打的官司?
也许有些逞能,也许想要给那些所谓“中国通”一些颜色。
前不久,叶楷文见到一幅绝妙的人物画,虽比不得人物画的巅峰之作——《韩熙载夜宴图》,也算他见过的,最好的人物画了。于是叶楷文向画主提出,用他的三张画,换这一张人物画,当然他那三张也不错,水平相当高。
对方是个“中国通”,对叶楷文那三张画把握得很准,很痛快地同意了。
想不到成交之后马上反悔,要求换回。叶楷文不肯,最后对方竟将叶楷文告上法庭。
叶楷文根本没把这个官司放在眼里,所以没请律师,而是自己出庭辩护。
在法庭上,叶楷文说:“我只有一个问题。”
法官说:“请讲。”
他对“中国通”说:“请问,你懂不懂中国画?” 对方无以应。 说自己不懂,以后还如何经营中国古董、字画?说懂,那就是公平交易,还有什么官司可打。
不费吹灰之力,叶楷文就赢得了这场官司。
可是为了逞能,他错过、失去了什么!
九
越到后来叶楷文越是明白,老人的话,句句都是谶语。
第二章
一
他就这样走了。
跟前儿连个哭丧的人也没有,真是一干二净,无牵无挂。鳏寡孤独人的下场,多半就是如此。谁能说这样地离去,不是一种好?
说是无牵无挂,没什么不了的事、不了的情,可世间万物并非如此简单。
那未了的悔恨,算不算一种牵挂?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悔恨也跟着逐渐老去的躯体一起老去,是啊,一个老去的悔恨,还能挤出多少熬煎人的汁水?
没了,早没了。
干了,早干了。
他对自己说。
可是,尽管,这悔恨像是泡到第三和儿的绿茶,没了滋味、淡了颜色,却不能说它不再是绿茶。
人生不过是一出折子戏,连大戏都算不上。有关这幅画卷的风风雨雨,他已淡然,他又对自己说。
又为什么一直放心不下:那位先生会不会为这幅画卷作个结果?
这么多年,他就这么苟延残喘地活着,大病了一场又一场,场场有惊无险、死里逃生,难道就是在等待这位先生?
一个人要不要去、什么时候去,自己心里是明白的,能治百病的医生未必十分清楚。
这一次,他是真要去了,而且没病没灾。难道因为已经有了“下家”?
这宅子里大大小小、上上下下的主人,当初恐怕谁也不会想到,由他这个外姓人来为这座王府、以及王府里的人等做个了结。
二格格的下场,他是亲历亲见。三格格呢?三格格若是有个好收场,他也能安心一些,可谁知道呢?
他怎么就把信交给了二格格?
谁让她们是孪生姐妹。又都说三格格左耳朵后面有颗黑痣,谁能扒开她的头发看一看?
那时候,他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