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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节

生命的留言 作者:陆幼青-第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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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识的丰富掩盖不了品味的低下。
  我今天是打定主意感性的,不谈国是,不然,今天的日记怕是写不完了(可叹的是其实我也写不动了,眼前的字自己会挪地方)。
  这年头很多国家都在嚷着要捍卫自己的文化血统,英、法、加、澳等等,甚至还有日本,矛头大都指向美国,因为现在的文化是印在钞票背面的。
  我想在此说句可能过分的话:死于癌症还说得过去,死于脚气就不像话了,我们的文化面临的敌人不过是港台和日本商业文化的大杂烩而已…… 
  
  
饮食
 
  2000年8月24日天气:雨
  饮食是一个很休闲的话题,在报纸上属副刊之类于我却是一个课题,一个难题。

  我是一个有吃福的人,小时候家庭较好的经济条件使得我没有为吃而愁过,长大以后,我的工作几乎也都是围着餐桌在转。老实说第一次开刀的时候,我颇有手下大将变节的痛苦,想我的身体上其他地方出毛病也罢了,偏偏是胃,真没道理(平时我是怎么待你的?)。

  第二次开刀的时候我也是很快就回到了餐桌边。
  我一直把自由自在的饮食看成是健康生活的象征,也从不隐瞒我喜欢精食美馔的事实,我身边有很多对吃无所谓的人,他们真的不在乎,我们都是很好
  的朋友,但说实话,我总认为他们不如我活得爽,就像看的是宽银幕原版片大片,听的却是拉线广播,少点乐趣。
  不过,最近以来,这种乐趣正渐渐离我而去了。

  脖子上的大网球多少影响了我的进食,而且我怀疑那扇掌管食道和气管的小门也被敌人占领了,经常有些细小的食物跑错地方,让我咳到缺氧,于是便主动谢绝了那些细巧和松脆的美味。再者食道肯定也变细了,因为我现在吃饭倒是遵医嘱:温水吞服。


  更微妙的变化来自心理。虽然我现在还保持着行动的自由,没法开车了,我至少还能打的,但毕竟跟当年身在江湖那般的自由没法比,那时别人会请你去没去过的饭店,而我可以请别人去我想去的地方,现在出一趟门颇需要决心。

  让家人做一些菜毕竟也有限,我实在不忍看着她们为我在高温的厨房忙碌两三个小时,为了做几个我想像中的菜。

  最气人的是,我现在想起来的美食几乎跟饭店无关,全是菜名,甚至有不少是我在外地吃的,留下深刻印象的。开个玩笑,我现在如果开张菜单,御膳房也没辙。

  前两天,忽然念及上海大壶春的生煎馒头,觉得比较有可行性,便由妻驾车巴巴地赶了去,如愿以偿,但只吃了4个,也觉得就是如此了。

  人这东西是不能受压抑的,越是做不到的,越是受限制的,偏是想得厉害,有时做梦也在想着吃,醒来时便吃吃地笑,笑自己何以变得孕妇一般的馋,笑自己何以如此的俗。

  心里十分明白这是病态的一‘种,便有意地不再上纲上线,去想自己如何的苦了,当年是笑对美食,现在是笑对美食的回忆而已。

  现在,我十分明白,人生在世你享受的种种乐趣是带不走的,就像你去溜冰一样,买了票,借了鞋,你就可以尽情地玩了,但玩“完”的时候,在出口处,你得把借的鞋还掉,只带着你的回忆走人。

  美食的乐趣如此,其他的也是如此。 
  
  
嗜好
 
  2000年8月26日 天气:阵雨
  看着自己布置好的写作现场,忍不住笑了:
  一台最新的IBM笔记本、和一个专为把它架起来放在沙发上的架子、制氧机、消肿的冷敷毛巾、两种不同的茶,解渴和保健的、零食若干种、止痛药、还有就是我的中华烟和烟缸了。

  这排场比开始写作日记的时候阔多了,也是需要一样增添一样,真不知道还会有什么新的东西加入,即使有,怕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想当年写点什么,一杯茶,一枝烟而已,没这些东西的。
  其实,我这人多爱好而少嗜好,尤其是可称作不良嗜好的,唯烟而已,好烟。
  每次看医生,或被医生看见手中的烟,或被医生发现口袋里红色的烟盒,总是先听医生的惊讶:“你还抽烟?”,继而沉默,让你听一段潜台词:“抽吧抽吧,不抽又怎么样呢?都这样了,想抽就来一支”

  现在,我知道,戒不掉的,伴你终生的爱好是“嗜好”。

  很小就尝过烟的滋味,二十年的烟民做下来,烟量也并没有见涨,只是每天半包的量,可就是戒不掉,哪怕面对着死亡的威胁。
  我小时候,烟很廉价,而且可以拆包论支卖。记得是小学一年级,一个没课的下午,我和另外两个男孩凑了几分钱,买了大半包烟,躲在我们家的大八仙桌底下抽了起来,那两个已有经验,而我是第一次,结果闹了烟醉,难受得要死。

  又抽了几次,终被精明的老爸察觉,但他没有骂我更没打,只是用冷得直往我心里钻的语调嘲讽我说:“想抽烟了?要抽也不要抽这种树叶子烟,有本事长大挣钱抽名烟,等不及我这里拿两包去。”一席话吓得我到大学才又摸上了烟。

  偶然地,我发现一个秘密,父亲其实也戒过多年的烟,是我的出生带给他的喜悦让他又拿起了烟,直到生命最后一刻。
  在那些当穷书生的日子和梦着做作家而拚命在家浪费稿子的时候,我也尽我所有买市场上最好的烟,如果有什么值得庆贺的事发生,我的烟盒就会准确反映。连第一次送礼给当年的妻,我选的也是烟,两包来自免税商店的极美丽的大红的女士摩尔,当时她们一寝室的女孩在庆祝她的生日,我的礼物打动了半打女孩的心。

  生平两大恶习:最好的烟、最好的纸。
  我写字对纸的挑剔是很过份的,因为在造纸厂做领导的父亲带给我的草稿纸都是一流的80克双胶。

  嗜好,我常常很习惯地透过嗜好观察和了解一个人,比如,关于某人我只告诉你一点:他好雪茄,你的脑子里自会有一幅图像的。有时,我也会想想嗜好本身的一些有趣之处。

  不知有多少人像我一样注意到一个有趣的事实,人类总是对难吃的东西上瘾,并最终形成嗜好:烟、酒、茶、可乐、咖啡、巧克力、槟榔、榴槤、大麻等、哪一样是因为好吃才有第二次第三次的?人类总是对费钱、耗时、劳力、伤神的事来劲,并形成嗜好。

  但坏东西一旦跟上你,就像领了一个恶媳妇回家,什么时候有人需要离家出走了,准是你而不是她。
  琢磨过较深层次的原因,比如,人之初性本恶,或者嗜好本就是上苍对我们人类的一种巧妙的惩罚,天天乐呵呵地惩罚自己,化昂贵代价,吃难吃得要命的东西,而上帝呢,嫌着在一旁计数计量实在烦,就弄点瘾,让我们每天不忘准时惩罚自己。

  不过,话说回来,只要戏法不穿,上帝尽管偷他的懒,而人类也天天偷着乐,将计就计。

  嗜好是罐装的快乐。你有了嗜好,获得快乐要容易得多,什么时候情绪不振,来点“嗜好”,不管是吃的还是做的,人立刻就缓过劲来,那方便真得跟肚子饿了开罐头吃上一块火腿肉差不多;

  嗜好是主人的商标。我们有很多传统的标签,时刻准备着为我们身边有嗜好的朋友贴上,害得很多人藏起自己不登大雅之登的嗜好,其实,好听古典音乐的人很多是失眠闹的,集邮的也不是个个知识渊博,心平气和的,说不定比那斗蛐蛐的心理阴暗多了;

  嗜好是最好的借口。无论你接受什么或拒绝什么,只要说:“对不起,这是我的嗜好。”,其他的就不用多说什么了;
  嗜好是官员的命门。大凡结交高于你自己的官员,必须从此入关,但这也毁了不少好官员。至于没有嗜好的上级和官员,虽然组织部门不能定那么一条,但我们老百姓可以说说:一般成就也平平。

  真不知道怎么说才好,有嗜好的官有情有趣有才,但安全上也有缺陷,那没嗜好的意志如钢心如铁,怕少了那份知寒知暖的平民气,少了理解力,也不是个事;

  嗜好是朋友的源泉,人以群分嘛。
  日本的白领醉鬼一晚上泡十来个酒吧,为的什么,就为了他兼有十来个嗜好,沿着地铁线,下了班,先去高尔夫爱好者的酒吧喝一杯,再上第二站,迷你电视爱好者酒吧来一杯……有相同嗜好的人交朋友比那一见种情的还快,如何会孤独?

  嗜好是我们的优点,同时是我们的缺点所在。
  不必看重那些一眼望去就很美的东西,它们往往会飞快地消失,只有那些看上去不怎么舒服,但却吸引你的东西才可能成为你的嗜好,你的终生伴侣,或者你的终生处罚。

  爱情也是如此。
  快写完了,我点一支烟,存盘 
  
  
氧气
 
  2000年8月25日 天气:雨
  从昨天开始,我的工作第一次受到了来自我身体的强烈的阻击。
  大概是早上三四点钟的时候,我像一条鱼似地猛地从床上弹了起来,大概只有十几秒钟的清醒,想弄明白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但在任何答案产生之前,我已经被一种窒息的感觉包围了。

  缺氧,我第一次知道什么叫缺氧。
  我大口吸气,但好像空气里什么都没有,真的“空气”。因为从没有这样的体验,我不知怎么做才好,拚命提醒自己保持冷静,不要慌乱,同时,打开门,想走到户外去,但又担心没有人陪着会有意外,便坐在自家的花园里,想那也应算是户外,然后很努力地深呼吸,但还是没有用,我有一种慢慢倒下去的感觉……

  终于想起白天写作时用的制氧器,妻也醒了,在她的帮助下,接上了氧气……
  感觉一点点好过来了,又能简单地思考:是天气?当时的天气的确是糟透了,台风,小雨,相对湿度接近饱和,正是那种什么不干也会出汗的天气。还有什么?电蚊香?疲劳?麻醉药?是什么在起作用,还是一起上阵?

  看着我能够渐渐平静的呼吸,和清醒的神志,白天过度劳累的妻又睡着了,而我也吸着氧坐在沙发上睡着了。
  不知又过了多久,我再次醒来,发觉周围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天怎么亮得这么晚?这是我的第一反应,但立刻就发觉异常:刚才我吸氧的时候,天已亮了一半,何以……天哪,我失明了?

  再用力睁大眼睛仔细地看,但还是一片黑。
  一时间,我简直惊恐地要叫出声,我瞎了吗?是肿瘤跑到大脑里去了?我还能完成我的日记?在那种人世间最暗的黑色里,我以惊又恨,脑子里是无数的问题,嘴里想喊妻子的名字,但发不出一点声音。

  也许是二三分钟后,也许仅仅是几秒钟的时间,我的时间感被恐怖放大了,我终于看清一些东西的轮廓,然后图像变得清晰,这情形很像在暗室里放照片。

  最后,我看见了钟:7点了。
  这两次我从没有遇到过的体验真是我身体严厉的警告吗?
  昨天一天,我都呆坐在沙发上,没有打开电脑,只觉得浑身不对劲。
  我的身体对我而言,已不仅仅是背叛了,干脆就是我的敌人了。
  两天前,我通过网站向各媒体挂起了免战牌,现在看来是对的,我早已不是那个郎声大笑,交友天下的我了,现在只有一个每天必须化越来越多的时间才能完成一篇日记的病夫,好汉不提当年勇。

  失明的那一刻里,我想到了这些日记,我发觉,它让我比过去软弱了:
  除非我“早日”完成它。 
  
  
江南雨
 
  2000年8月27日
  一连几日的雨,这在夏末初秋的上海不多见。这雨最早是台风带来的,而后竟很老成地住了下来,很像乡下的长辈进城,玩了几天回家了,留了个侄子在城里学徒谋发展。

  我最见不得连日的雨,当年是作为一个文人,而今是病人兼文人,只觉得这雨是直往心里去了。
  不知怎么又想起二十年前的一次江南游,想是相仿的季节、同样连绵江南雨的缘故吧。
  那次旅游的目的地是江南名镇甪直,忘了为什么,我们不赶时间,非常悠闲,连绵的江南雨也只是让三个男孩子在镇上的小旅馆里吃了睡,睡了又吃,认定了这是旅游最高的境界。

  小镇在那时不通公路,我们是到了昆山以后每人化三毛钱搭当地农民的小船在江南的河道里缓行三个小时才抵达的,虽然辛苦,但一路真正的天然去雕饰的江南水乡景色足以补偿一切旅途辛劳。那时候去小镇的外人很少,不是拍照的,就是画画的,一年还总有几支电影厂的外景队到这里,而像我等凡夫俗子,漫无目的地游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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