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留言 作者:陆幼青-第1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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宠物
2000年9月11日 天气:小雨
扬州归来,进得家门,便有那熟悉而温情的欢迎。
不要误解,妻正和女儿在我身后努力地卸运装备,家中再无他人作港台肥皂剧的常见动作,只是有一条小狗,叫作“贝贝”的,开始上演它的欢迎大典。
这类欢迎仪式一天要发生多次的,甚至去买张报纸后归来便能享受的,因这次离家日久,贝贝的仪式属大典一类,一套一套的,费时费力。
我正是从这一点认识贝贝的智力的,它的欢迎仪式最能够反映它的世界观:它对主人的角色定位,谁管吃饭的事,谁管哄它的事,谁管揍它,不同的对象仪式的形式和重点是不一样的;它对主人行为的判断,是正常上班,还是采购归来都有数,采购者一般都受到有别于常规的欢迎;对时间的判断,是离家短、正常、还是偏长都会在仪式中反映,这一点最让我纳闷,这小东西莫非会看钟?不归呀,还得看懂日历,知道千年虫的危害和对付方法。
贝贝,我们家的第四员,据说是西施,我看品种不可靠也不考,一身白,近了看,还是色彩丰富的,十来斤,雌性,因而有减肥的说法。妻唤作小女,小女唤作妹妹,我迫不得已在为狗父和收养狗女间作痛苦选择,近期不想决策,回避。
贝贝来我家一年多,按狗世界的理,怕已是娇客一类的了,为此常感叹人类的麻烦,常有养了二三十年的儿女尚有不能出去觅食的。
贝贝应是常人说的宠物一类,由我率先引进。先是从花鸟市场买过两次那种可爱如玩具的狗仔,因那狗太小,终都夭折,花了学费,却教出了家里的两个,一个接一个地对狗痴了,而妻原本是怕狗甚于狼的。
接下来的故事不能再多写,哪个家里有猫狗和其他宠物的没有一卡车常说常新的故事?套用前辈文豪名言:有宠物的家庭是幸福的,而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
宠物在中国的地位正在变化之中,但总体的日子并不算太好,官方看到的是管理上的麻烦,有学问者厌恶的是玩物与志向,乡下人倒是支持城里人养,不过也看不下去那股酸劲,惟宠物一族,人来疯似地壮大,且宠得更上层楼。
国外的宠物如日中天,有那爱狗甚于人的事,简直上不了报纸。不断有“歧视”性的法规在众人的欢呼声中倒台,那宠物有送进监狱的,每个犯人人手一匹,充当软化大使,据说效果不错。
我是介乎两者之间的,我爱小动物,但没到“宠”的地步,只是坦然接受贝贝给我带来的种种欢娱,不过有时想想,贝贝比小女更幸福,至少我不会拿一块狗饼干,训练它做一些动作,更不会追着检查它的功课,是否弹了琴等等。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家来这么一匹小动物并不合时宜:我是只玩不动手的看家,妻既要照顾我这么个挑剔的病人,还要操心女儿的学习,实在不能说有余力,惟一可以的条件是那个40平方的公园。
人尚自顾不暇,何况狗乎?
养了贝贝之后,妻便结识不少同好,主要是邻居,我们那一带是狗“口”众多的。我不愿因狗而交际,便在一旁听各种各样的故事,听了以后,便有了大致的印象,其实家家有本经的,上面并没写着可以抱宠物进门的。
于是悟道:不是宠物需要我们,事实正好相反;
我们不是在宠动物,其实在宠自己。
宠物原是自然界里鲜活的生灵,是人类贿赂了它们不知多少代,才变成今天这种宠物依赖人类的现状的。而人类贿赂动物的居心险恶得我此刻把它写下来都觉得惭愧。
人类是为了解决改变狩猎的艰辛和低效率的状况才贿赂或者驯养动物的,真是个天才的阴谋,人类竟然有办法叫自己的食物天天主动跟着你,等待那一天缺乏食物时吃掉它;叫一种动物管理另一种动物,人类可以腾出时间干一些画画、唱歌的叫做艺术的事情,宠物产生于那个阴谋,在那种环境下,我想,所谓的宠物就是当饥饿来临时最后一个被吃掉的动物。
今天,我们以近个不再吃宠物,我们待他们很好的,我们尽量以人类的标准来对待他们,像人类一般的服装、狗罐头、甚至狗医院,我们为它们争取各种权益……可惜的是,这并不是人类开始赎罪,而是新的一轮阴谋,当我们不再为饥饿担忧的时候,我们开始为自己的心灵担忧,希望不会背叛和反抗的宠物能够及时地安慰我们失衡的心,就像家庭按摩师……
在这里我很不修辞地用了不少的“我们”,我是想通过这种方法说明自己其中有份的,同样不那么崇高,不说替古人顶罪吧,也摆脱不了干系的。
今天,我们开始宠宠物,因为有些人已经将宠物的生活标准置于自己的生活标准之上了,自己可以粗茶淡饭,小东西们得营养齐全,可谓全心全意,这样的人从宠物身上得到的乐趣和前者在本质上一回制,也是一种绝妙的心灵按摩,因为付出和施爱于人本是人类的一种需要,一种高层次的可以带来欢愉的精神活动,但我们常常在经历了背叛后畏缩,而宠物的忠诚是毫无疑问的。
我们宠宠物,真是在宠自己啊。
贝贝不合时宜地到了我家,使我的病中生活快乐不少,也似乎“哲学”了不少,不知它以后会想我吗?会记住我吗?多久?
中秋
2000年9月12日 天气:多云
病人一类,如我,是最怕中秋春节这样的节日的,因为,只要条件许可,家人当是要团聚的,更因为年年中秋月相似,怕的却是来年“物是人非”的。
极有可能,这是我生命中最后一个中秋了。
本想就此平平淡淡地过,不留任何文字的,但由于这日记天天地记着,缺了就缺了,虽然总有这缺了的一天,但想到这关乎勇气,总不应回避地缺了。
中秋,选择和家人共度,在二姐家,这是每年的旧例,今年也没有什么理由改变。大姐一家远在深圳,且厂务烦忙,便不回家了,只是饭后通一阵电话。
家人都十分关心我的情况,但并没有什么问题提出,问什么好?如何答?大家都避开了。母亲前两天看《实话实说》中的我,一天看了3遍,每每流泪,但见了我还是欣喜和平静的。
老实说,我能面对死亡种种的残忍或严酷的事实,但未见得能在老母和家人面前保持平静的,好在家人和妻一起努力维持着气氛,两个小孩也一如既往地斗嘴,让我安慰不少。
节目是什么?我早就想过这个问题了,那是第一次胃癌开刀以后的第一个春节。那时我刚拆了缝在肚子上的线,心中是一片茫然。当时,我的生活无论从那个角度看都乏善可陈,穷,没钱,孩子年幼,与妻子在很多地方意见并不一致,自己的事业才起步,不知有否东山再起的那一天,这样的时刻这样的心境,我要过怎样的一个年啊!那个春节是在二姐家过的,妻正在让我把家装修一下。我现在会议起来,那个春节的记忆并不灰暗,至少,比现在的我要更多一点活力和勇气。
是因为当年我并没失去信心吗?
节日是什么?原来我以为它是中国这样的农业社会里,经历了多少年后形成的对农时的总结,但自己成了一个病人,真切地体味到了节日对病人的心灵的改变和打击之后,我发觉不尽如此,至少像中秋、春节、清明之类的不是。
这一类节日源于时但更关乎情,很多中国人在想起这些节日的时候,根本不会在意它们所代表的季节,而是它们所代表的情绪。
几年的病人做下来,我忽然发现自己对这个问题有了答案,好在日记不需要展开论证什么,我只要把想到的写下来就行。
节日是古代的智者创造,是平静的河流上的一道堤坝,它提醒人们不要让很多重要的东西随着河水白白流逝;
节日是隔断生死的一场仪式,没有节日的阻断,你会觉得逝去的人一直在你身边,而节日给你一个明显的标记,让你在大恸大哭之后知道,逝者已逝,生者犹生;
节日从智者的免费晚餐演变而来,对冥顽不灵的大众,智者用美味开启大众对自身境遇的思考。
…………
中秋夜平静的过去了,好在没有月亮,不然那白色月光撒在伤口上会像盐一样的。
幸好,关于过去我什么都没敢回忆。
我在深夜,从妻手中要过方向盘,开车在上海的高架路上奔驰。
记住,永远不要祝病人节日快乐。
自助餐
2000年9月13日 天气:阵雨
不知怎么想的,应了朋友的约,去吃自助餐。
近日去餐馆用餐是少了很多,即使在扬州西园的那几天,我也是多麻烦服务员送餐的,因为现在对饭店很挑剔了,影椅子坐不了,空调太冷了不行,人太多了受不了,反倒是菜如何不重要了,同意吃自助餐的初衷现在想来大概是怕朋友点菜为难,干脆各取所需的好。
自助餐设在某家四星级就点的大堂一角,不菲的收费,当然灯光烛光乐队一应俱全,品种也是中西合壁,丰富精美不在话下。
进得餐厅,同伴们在美食前作鸟兽散。我也是向来爱自助餐的,就像我爱超市购物一样。
我拿着盘子,从容地穿行在餐台之间,依然像过去一样选择着自己的美食,只是在量上减了许多,一圈走下来,我的盘子也满了,不过不是那种堆积的满,而是样品陈列式的满。
尽量不引人注目地坐下,开始对付面前的食物。
才吃了没几下,我便发觉自己犯了错误,我根本不可能把这些东西吃下去,哪怕是五分之一……一时间,自助餐的种种好处都化成了尴尬,和桌吃饭你可以掩饰自己,即使到了你的餐盘里也可悄悄地倒掉的,而自助餐呢?每一样都是你自己挑进盘子里的……我心中的痛楚真是难以形容。
我应该知道的,肿瘤引起的水肿已使我无法正常地吃早饭和晚餐,僵硬的脖子和狭窄的食管在早晚间使得我无法下咽一般的食物,除了午餐还能吃点饭以外。一般来说,晚餐我总是艰难而尽可能地多吃进一点,但那需要牺牲优雅的吃相和伴随着不停的剧咳。我不应该让朋友们承受这些东西的,而是早应该自己避免的……
其实,我应该想到自己的现状,只是“吃”字当前,顾不了许多,我的食欲目前跟健康的时候一样好,怕不是身体康复的缘故,只是肿瘤在我体内又招新生了,像大学开学似地。
接下来的事就变成了肉体和精神的双重惩罚。我尽可能不动声色地吃点能对付的东西,但主要的工作是让我的盘子看上去像好胃口后的残局,而不是浪费的模样。我无法向任何人解释发生了什么事情,因为朋友们会惊讶一向自我控制有度的陆幼青会变得不知道自己需要或者能吃什么,能吃多少。
布置这一切跟吃完这些食物可能还是前者更费劲,我还算十分幽默地想起豆子先生在一间高档餐厅的与我异曲同工的经历,并努力让自己在极度沮丧的同时保持一定的交谈能力,回答朋友们的问题。
终于弄完了。我恶狠狠地喝了一杯果汁,不再讲究礼仪,坚决退席了。
离开餐桌,我独自一人走,留在唇齿间一颗细小的食物突然让我猛烈咳嗽,像是刚才的欠账,咳嗽,介乎于窒息边缘的那种咳嗽……几分钟后,我擦了擦眼睛,继续走,我知道,那眼泪有一部分与咳嗽无关的。
这个晚上我始终在念叨我是知道这一切的,我是能避免这一切的,我始终在想“贪”和“欲”这两个字的深深含意,包括佛教上的。
台风
2000年9月14日 天气:大雨
今年的天气像是在跟我过不去,台风一个接一个,很有节奏感,好像还在比谁更大,弄得上海人民几乎每周都要严阵以待,各级领导轮流跑气象台,研究台风爱上哪,只是苦了电视记者,知道不该盼那屋倒人亡的悲剧发生,可风里雨里一夜下来,没新闻,总不见得再做一遍旧题目吧?
还有比那电视记者苦恼的那就是我了,台风带来的阴雨和气压急剧的变化让我的日子十分地艰难了,精神上的压抑,伤口的疼痛和缺氧的感觉缠绕在一起,真是难以言说。心里时时发狠,这台风再捣乱,我真会买张机票走人的,去哪里无所谓,有太阳,没狂风和阴雨,够氧气就行。
可飞机也停了。
是天气,更是情绪,我在沙发上从早上七点钟坐到下午,竟然写不出一个字,时而昏睡时而抑郁。不过,我的心智还是十分清醒,知道今天我必须写点什么,这既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