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碧雪情-第1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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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箱挪开,这才一脚踩了进去。
“寿安!开始动手吧!”
“可是……大嫂!这儿这么乱,从何下手啊?”
“慢慢来,一样一样来,总有完事的时候!”
碧微和寿安之间的对话让田汉更胡涂了,他抓了抓脑袋:“我说嫂子!您这是……
要找什么东西是吧?”
碧微没搭腔,两眼在画室里来回扫着;田汉一边继续搔着脑袋,一边急着瞎猜:
“嫂子!您该不会是……嘿嘿!……悲鸿是出了名的标准丈夫,这伙朋友当中,就
属他最老实!他呀!别的女人连看都不看一眼……”
碧微楞了一下,然后才想通了田汉话里的意思;原来他把碧微当成是来抓悲鸿的什
么小辫子,碧微哑然失笑了:
“田先生!我们是来搬东西的;悲鸿的东西……这画室里的东西。”
田汉又傻眼了,轮到他楞在那儿;碧微这才把事情说清楚:
“悲鸿不需要这间画室了!上海他有家、有太太跟孩子,要画画还是在家里比较妥
当;何况,家里也给他准备了一间画室!多谢田先生这些日子的好意安排。寿安!开始
吧!”
碧微说着把薄外套脱了,跟寿安一起蹲了下来,从地上的东西先整理起。花了整整
两个小时才大功告成;临走的时候,碧微撂下一句话:
“田先生!我们全家都要搬到南京去了!”
田汉从开始就一头雾水,这会儿更是觉得莫名其妙;他傻楞楞地站着,眼看碧微从
楼下把司机叫上来,三个人一纸箱、一纸箱地往外搬。办公室里的那两三个年轻人,开
始交头接耳……
悲鸿跨进家门的时候,一张脸是绷着的。
碧微正在客厅里逗着小伯阳,悲鸿像是根本没看见他们母子俩,提着公文包直接上
三楼,接着就是一声巨响,画室的门被重重地关上了……吃晚饭的时候,悲鸿除了跟岳
父简单地寒喧了几句,什么话也没说,甚至连正眼也不看看碧微。
蒋梅笙看在眼里,心里有数。
半年前,女儿要二老一起搬进这栋新房子,蒋梅笙当时并不怎么赞成,怕的就是日
子久了,彼此之间会有些不方便、会碰到一些尴尬场面。可是拗不过女儿女婿、甚至老
伴的坚持,只能答应。吃过饭,蒋梅笙出去散步,刻意避开一屋子的凝重。果然,悲鸿
终于忍不住了:
“你不觉得你这样做太过分了吗?”
“你在说什么?”
“你明知故问!带着人到我办公室搬东西,又擅作主张地告诉人家说什么……全家
要搬到南京去!你为什么这样做?有没有顾到我的颜面?在同事面前、在田汉面前,甚
至在我学生面前?”
悲鸿的脾气真的是爆发了,脸孔铁青,一双眼睛睁得好大,直盯着碧微。碧微当然
觉得自己理直气壮,否则那天也不会做出那些举动。“我跟他们说的错了吗?
家里特地挪出一个房间给你当画室,你为什么不在家里画?……没错!我这张脸你
看了十年,可是儿子才四个月,你也看腻了吗?半个月的时间在南京,另外这半个月在
上海,你就不能在家里多待待?”
碧微紧紧盯着悲鸿,悲鸿先前的气焰稍稍弱了些。然后,碧微转到整件事的导火线
上:
“就拿这件事来说吧!你觉得很没面子,是不是?我问你!如果你到了上海,先回
家里来,我会不跟你说吗?一下了车就往那儿跑,你这叫做自取其辱!还说我带了人去,
带什么人?那是你的亲弟弟啊!寿安要不是也赞成我这么做,他会帮我吗?”
碧微排山倒海地说了一大串,她显然也爆发了;她的脸色同样发青,瞪着的两眼,
绝不比悲鸿的小。悲鸿一下子处在了下风;他没料到碧微的这一大套说词这么强硬,更
没料到碧微的语气那么凶悍。
悲鸿不得不找到自认为更强硬的说词辩驳:
“那是我在上海办公的地方!我不是在外面游荡!我待在南国社,那是工作!”
“工作?办公的地方?我问你!南国社付你多少薪水?那叫工作吗?”
“南国社是我的事业!它才刚成立,是我自愿不领薪水的!为了自己的事业奉献,
这又错了吗?”“那就等你赚够了钱、把欠人家的债还清了、把家里都安顿妥当了再谈
奉献吧
我是个女人,我得为这个家打算!上海、南京两地开销,还得按月还债,你以为你
赚多少钱?一个月才三百法币!你为什么不对这个家也多奉献奉献?”
悲鸿不说话了,那不是自己辩不过,而是根本没法再辩下去!女人为什么总是把目
光放在眼前的一些琐碎事情上?为什么不往远处想、不往大处看?悲鸿不愿意再做这种
没有意义的争执了;但有一件事他非问清楚不可:
“那你为什么要告诉田汉,说我们要搬到南京去?”
“我是有这个打算,我觉得上海再住下去,这个家早晚会被毁掉!”
听了这句话,悲鸿才觉得事情有点严重;因为他看得出来,一旦有了这种心态,碧
微跟南国社之间恐怕是势不两立了。
一阵孩子的哭声传过来,碧微站起身,默默地朝房间走去……
苏州是一个充满了文化气息的古城,两千多年的历史,出了那么多有名的人!当你
穿梭在一条条幽静的小衖堂里,脚下踩着一排排鹅卵石铺成的巷道,看着一座座大门深
锁的庭院,你会不自觉地想起那些古人。男的女的都有。早的像吴越春秋里的西施,晚
的像明代的唐伯虎、仇英、金圣叹;而即便是明代吧,也是五、六百年前的事了。那么,
留下来的名胜古迹当然也多;无论你从哪儿来、什么时候来,它们总是让你带着缕缕的
幽情去怀古、去凭吊。
从天平山巅下来,乘的仍然是青一色女轿夫抬的轿子。途中歇息的时候,听女轿夫
们用那闻名全国的吴侬软语交谈,碧微仔细地打量她们;人家都说,苏州的姑娘最俏……
这是五月里。悲鸿安排了这趟旅游,为的是带碧微和小伯阳出来散散心,好忘了上
次那场从未有过的激烈争吵。男人总是这样的,他们死要面子。在吵架的当时决不认输,
宁愿事后在你耳边、尤其是在床榻上,悄声赔个不是;再不然就找个借口、买一样平日
舍不得买的贵重礼物,或是带你到一个好美好美的地方,说是要陪你“散散心”。
悲鸿的借口是苏州艺专校长颜文梁早就邀约他来做一场演讲,顺便游览这座两千多
年的古城。
这一天晚上,颜文梁雇了一艘灯船,还约了艺专几位教授,一起在船上饮酒吃菜,
大伙的兴致都很高。喝得差不多了,悲鸿心血来潮,替这几位苏州的朋友画像。碧微跟
前来作陪的堂妹、堂妹夫使使眼色,抱着小伯阳,四个人到灯船的另一端闲聊。
“幸好让悲鸿一定约了你们一块儿来,要不然,这会儿我又得无聊地在一旁坐着。
悲鸿总是这样,他太不重视我的感觉……”
反正都是自己人,碧微毫无保留地向他们诉苦:
“前一阵子,就为了他这种毛病,我们大吵了一顿。”
碧微把上回的不愉快简要地说了;堂妹玫君瞅着堂妹夫朱了洲发嗔:
“欸!听见没有?做丈夫的,得随时注意妻子的感觉!堂姊!了洲也好不到哪儿去,
我们呀,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闹,我才不像你,憋了十年才吵一架;只要他让我有一
点儿不痛快,我就饶不过他!哼!”
“你看你,谈着别人的事,也能扯到我头上来,真是!”
“本来嘛!”“好了好了!玫君!了洲!你们要真又吵起来,我岂不是成了罪魁祸
首?玫君!大伯父、大伯母这些年都好吧?”
碧微把话题岔开,心里到是挺纳闷的。玫君当年不顾父母反对,还是嫁了朱了洲;
蒋南笙夫妇呕了一段时间的气,最后也只能认了,这些年在苏州跟女儿女婿住在一起。
两代之间的隔阂打开了,小两口自己反倒经常龃龉,这到底是怎么了?碧微百思不解。
“玫君!这几天艺专他们排的行程很紧凑,我跟悲鸿讲好了,离开苏州之前,一定
要去看看大伯父跟大伯母!”
苏州,碧微一辈子都忘不了这个地方!想当年,自己跟着悲鸿出走;父母为了怕无
法向已经订了亲的查家交代,在义父的献计之下,编排了那个大谎言、演了那场棺材里
装石头的精彩好戏……想起自己曾经在苏州“死”过一次,碧微不自觉地笑了。
福建省政府教育厅的宿舍里,碧微正在给伯阳洗澡。悲鸿从外面回来,一进门就高
声嚷着:
“碧微!碧微!”
“我在里头给儿子洗澡!马上好了!”
八成又有什么不寻常的事,否则悲鸿不会一回来就这么嚷嚷;不过听他的声调,倒
像是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碧微替小伯阳擦干了身子、穿上衣服,抱了出来。
“小阳阳!来!跟爸爸亲一个!”
悲鸿把小伯阳从碧微手上接过来,重重地在小脸蛋上亲了一下;这一段日子悲鸿心
情特别好,连带着让碧微也显得格外开朗。
“爸爸的胡子扎人,是不是?悲鸿!你让小阳阳在地板上玩嘛!地板我刚擦过!”
小伯阳已经八个月大了,喜欢在地板上爬来爬去。这是八月底,来福州已经一个多
月了。
七月间,接受了黄孟圭的邀请,到福州住一段时间,顺便替福建省政府画几幅大幅
的油画;其中最主要的一幅是“蔡公时济南被难图”。这一年是一九二八年,国民政府
北伐,日本刻意阻挠;中国方面指派蔡公时以外交特派员的身分进行交涉,没想到日本
人在五月三日这一天,在济南把蔡公时给杀害了。
蔡公时是福州人,而黄孟圭这时候是福建省政府的教育厅长;黄孟圭在巴黎的时候
帮过悲鸿一个大忙,悲鸿和碧微都是心存感激的。
“碧微!你看这是什么?”
悲鸿从皮包裹拿出一个信封,在她面前晃着;碧微瞥见信封上印着“福建省政府”
的字样。
“我哪儿知道是什么?”
“三千块钱!”
悲鸿得意极了,不停晃着手里的信封;碧微也笑了:
“是……黄先生给的润笔费?”
“是福建省政府给的!”
“还不都一样!悲鸿!那幅最重要的画,不是还没画好吗?”
“他们提早把这笔钱给我了嘛!怎么?你还嫌他们给早了啊?”
“瞧你说的!悲鸿!这幅画你可得用上全副的心思!黄先生对我们的恩,我们不能
不报!”
“那当然!”
碧微心想,有了这三千块钱,欠的债差不多可以还清了……
“对了!还有一件事……”
悲鸿又打开皮包,这回拿出的是一张红色的喜帖。
“结婚帖子?是谁?”
“是道藩!九月二号,在上海的沧洲饭店。我看,咱们一定是缺席的了!”
“让我看看!”
碧微接过那张喜帖,从封套里抽出来的时候,另外一张纸掉在地上,碧微弯腰捡了
起来。
“那是道藩附在请帖里的一封信,信上对你、对我谢个不完。你看信,我去洗把
脸。”
悲鸿临进去之前,绕到墙角,低下身在小伯阳屁股上拍了一下;小伯阳冲着爸爸咯
咯地笑出了声。那是四月里的事,有一天,悲鸿从南京写信回家,要碧微想办法筹一千
块钱寄到法国去,因为道藩准备接素珊到上海完婚,却没有旅费。这件事,碧微在当天
就办妥了,把钱寄给了素珊。碧微看完了那封简短的信,又看了看喜帖,嘴角浮起了一
丝微笑……
当年天狗会的老大谢寿康从巴黎回来了,那时候的老四邵洵美眼前在上海的景况最
好,住的房子也最大,谢寿康就暂时住在邵洵美家里。几个老朋友急着给谢寿康洗尘;
虽然没几个人,但各忙各的,尤其得等悲鸿从南京回来。
好不容易凑齐了,约在一家餐馆痛痛快块吃一顿;弟兄见面叙旧,有说不完的笑话,
也有道不尽的唏嘘,几乎每个人都有一篇篇的故事。饭局是在这家餐馆的一个房间里,
这会儿趁着谢寿康到外面打电话,邵洵美在背后糗他:
“这几天老大住我那儿簦,簦老是听他唉声叹气的簦,簦你们猜怎么着簦?簦原来
是咱们的老大想太太……我告诉他说,十八年都熬过去了,还急这几天吗?”
“哈哈……”
大伙全都笑了,悲鸿把话接了过去:
“洵美!你说这话就不对了!老大的夫人在家乡苦守寒窑一十八载,十足的现代王
宝钏,老大既然已经回到国内,当然要比在国外的时候更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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