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学0512-第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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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霄霄看着祖母颜色暗乌的手绢包上;找不出一朵花来。摇摇头;不伸手。
正说话;老姨婆颤颤地从房后来了;她擎着一只木头食槽;刚刚送去猪圈的。此时见到霄霄和乔乔两兄弟;黑黝黝的枯瘦的脸上浮出一朵菊花般重重褶皱的笑容;问道:“来了两个小客人啊?稀客呢。”她的声音细细的;像一方老老的抽纱了的丝绸。
她颤颤地弯腰驼背走到瓜架下:“姨婆去园子里给你们摘香瓜来吃哦。”
“不吃不吃。多谢了您郎!”乔乔一快活;嘴巴张开却应慢了一声;便被霄霄抢先推辞了。
“吃啊吃啊;霄霄;你爸爸黑狗;他写信回来了么?”
“写了写了。”乔乔一生气;就敏捷了些;追着老婆婆的话尾便抢答了。
这回;霄霄也恼火了;他见老姨婆的菊花般的笑容之中;黯淡可怜的眼神;心都揪起来了。他大声地说:“没写没写;最近没有信来。还是好早以前;他刚去广州的时候;写了一封信回来;这么久了他再没来过信。”
“这么久都没写信来么?”老妪好似忧心;又好似解忧地;眼巴巴地瞅着霄霄。
“打工的人都很忙的;一天要上十几个小时的班。没有力气写信了。”霄霄的语气老成而笃定。说罢;拿一条胳膊搂着乔乔;径直往前走过老姨婆的禾坪。乔乔矮矮的;虽然很扫兴;但还是顺从地随着哥哥;抬手够到搭在他肩膀上的那只手;握着;齐步走远。祖母伸长脖子赶上前喊道:“不要去四黑子的小卖部呀;莫要买他的冰棒吃;他的冰棒有毒!”
兄弟俩齐声应答一句;晓得晓得!
“你往后记得;莫要给老姨婆说;爸爸来信了。”霄霄对乔乔教育道。
“明明来信了嘛;昨天;潘清波;邮差从广州送到家来的!”乔乔很是愤愤;口齿便少有的伶俐清晰。
“她郎的儿子又没写信来家;连人去了哪里都不晓得。你一说爸爸来信了;不是引得她郎又要哭一场么?”霄霄耐着性子;循循
善诱地开启乔乔的小脑瓜。
走到木桥边四黑子的小卖部;五角钱买了两根奶油提子雪糕。四黑子问道:“黑狗跟你们写信来没有?”说着拉开冰柜的玻璃门;他给他们取冰棍;又发问道:“他在外头混得么样吵?最近吃得上饭么?”
冰柜里雪白的霜雾迎面扑来;带着草莓奶油的香。兄弟两个抢着迎上脸去;深深地呼吸一口气。“啊?”他还在殷切地发问。
就不跟你讲!两个小孩一声不吭地撕冰棍纸。四黑子是个眉眼弯弯的男人;表情丰富得很;嘴巴也很少闭上。小孩子看见他;又喜欢他逗他们;又要不讲理地惹惹他。
四黑子又说:“即日夜里你们早点睡;叫玉娥记得留门。”玉娥是霄霄乔乔的妈妈的名字;四黑子的好朋友的堂客。小卖部的桑树底下坐着一圈从稻田里上岸来歇的妇女、一个个浪声浪气地笑了起来:“不成腔调的四黑子;台上个个婆娘你都要搭信;个个都要给你留门。一夜忙到亮;也不知你忙了几家?怎么从开春到如今;我夜夜留门;也没见你忙到我户头上来?”
四黑子嬉皮笑脸地:“叫你们留门;你们就听话唦;心急么事呢?我总是要一户一户地忙过来;漏不了你的;不要着急。”桑树下的笑声像一片跌宕明亮的浪花一样;被热风哗啦啦地掀起来。
四黑子扶着腰;点了一根烟;体态倜傥地站在妇女们的外围;告诫说:“三伏天嘛;牛都要歇暑的;你们也要允许我歇一歇。一台子人家;用得上的男丁也就我一个。我扶老携幼;耕田犁地;安抚堂客;作用是不可缺少的。不能把我累得倒下了。”
那些妇女们;汗湿的衣襟敞开了两颗扣子来透风;裤管挽得高高的;一只巴掌拍着白生生的小腿肚;个个都笑得花颤颤的。许多时候;玉娥也在这里笑。
兄弟两个走了;一人举着一根雪糕;一口一口地;很爱惜地舔。他们往家游荡去。霄霄说:“四黑子讲话真难听;等爸爸回来了;我要告诉他。”
乔乔满不在乎地道:“算了;算了;四黑子就是喜欢开个玩笑。”
他们回到家;隔壁的丫头念珠儿蹲在她家菜园里薅草;篮子里装满碧绿的刀豆。太阳晒得她一身的油汗;小脸埋在瓜藤的大叶子里。头上缠绕的红绿色的绒线;乍看以为一朵花开;再看才知道是那个丫头的辫子。乔乔喊道:“你摘了那么多刀豆要干吗的?”
念珠儿薅草薅得很入迷的样子;不予理会。
霄霄说:“刀豆摘回去当然是吃的。”
念珠儿反驳道:“一篮子的刀豆;你一餐吃得完?我摘回去腌到辣椒坛子里的。”念珠儿有一个宝贝哥哥;在读高中;明年就要考大学了。全家劳作都是为了供他一个人;家里的蔬菜、鱼肉;每一厘钱;都为哥哥准备的。她家还喂了一棚鸭子;花花的一大群;每天被她爸爸铺天盖地赶下河。鸭蛋卖钱;也是留给那个宝贝哥哥读书用的。
乔乔弯腰看一看篮子;明知故问地:“这是谁的一个香瓜呀?放在一个篮子里头。”
念珠儿仰起脸来:“要是想吃香瓜的话;就要帮我扯草。”她眯起眼卖弄地说;“我的香瓜可是又面又甜的哟。”
夏天的菜园里有一种草名叫“回头青”;势头比瓜果还旺。必须在太阳最烈的时辰里连根拔起;晒干。不然夜晚露水一重;草一沾地气;连夜就又活了;哥儿俩就蹲下身来开始扯回头青草。念珠儿叮嘱道:“不要把我的瓜秧子当草扯去了呀;错了我是要找你们妈妈扯皮的。”
小兄弟俩懒得和她讲理;谁会稀罕她的一个香瓜呢?不知好歹的丫头片子!他们埋着头在垄上扯草;碧油油的回头青摊在暴烈的阳光下;一束一束地飞快变成了枯草。晌午的太阳白花花的;树上的枝叶也仿佛变成了回头青草;蔫巴巴的。聒噪的知了似乎也热得噤了声。长河边的潘渡一片寂静。
孩子们歇在一棵梨树下;一个个黑发红脸地发亮;汗水嘟嘟的。乔乔抱起篮子里的香瓜;去水井边象征性地泡了一秒;扬起胳膊;手捏了一个拳头;使劲地擂下来;“嗨呀”!几下;瓜裂开了。三个孩子像歇暑的农夫;啃瓜拉闲话。
念珠儿问:“乔乔;九月一号你去小学报名么?”
乔乔说:“我去呀;你去不去的?”
霄霄得意地说:“我都上了三年学了;这回该读四年级啦!可是你们才读一年级。”
念珠儿可怜巴巴地说:“我妈妈说;让我在家还放一年鸭子;明年再去。”一年在孩子们的眼里;简直漫长得不可思议。
“你叫你爸爸白天放鸭子;’下午放学了你就去接手呀!”霄霄出主意。
“我爸爸要下田干活的。他没有空闲天天放鸭子。”
“那就把鸭子全杀了吃肉!”乔乔出了一个干脆的主意。
“鸭子每天都会下蛋;我爸爸挑上街去;卖了钱供我哥哥考大学的。”念珠儿说。
“那先杀一只吃吃好不好呢?我这就挖一个土灶。你们回家去偷锅和辣酱。”乔乔很是兴头。
霄霄说:“明年去上学的话;你在一年级看起来就像个留级生了;比全班同学都高。”
“羞都羞死了。没脸没皮的。”念珠儿愈加忧愁;她为了上学;已经攒下了许多绒线头花。
“叫我上学是可以的;我就是怕老师会打我。”乔乔也觉得自己有些发愁。
“你们一年级的老师;应该是碧老鼠。”霄霄说。碧老鼠是一个老师的绰号。
“碧老鼠长得真像一只老鼠在啃谷;脸上两撇胡子;怪里怪气的。”
“他爹也长得很怪气;嘴巴上也有两撇胡子。”
霄霄冲着地里的瓜果;含蓄地笑了起来。
“碧老鼠的老婆跑了;听说在东莞做鸡婆。”念珠儿扬扬眉;又叮嘱:“你们莫要随便讲给别的伢儿听哦;这个话可是不好听的话。”
小兄弟俩张大眼睛和嘴巴;点点脑瓜。碧老鼠的老婆跑了;她居然不怕老师?每个人都应该很怕老师的呀。
“所以;碧老鼠脾气肯定不会好。”念珠儿推理道。
“老师都喜欢打人。”霄霄说;“他们每个人都有一根教鞭;光溜溜的;专门打不听话的那些差学生。”
“这么讲来;你还是个好学生嘛。”两个小的不约而同地翻翻眼;撇着弯弯的嘴角讽刺道。
天渐渐暗下来;台上的禾坪上满是熏艾草的烟气;耕了一天地的水牛就惬意地站在艾蒿的烟雾里;小蚊子团团地在头顶上飞。家家户户的炊烟里都散发着新麦饭芳馥的甜香气。妈妈正在瓜藤前摘南瓜花;金灿灿的小花朵缀在黄昏的篱笆上;整整一个夏季都勤勤恳恳地开着;花苞儿连蒂掐下来;放在铁锅里炒一炒;盘里碗里都开满了花。霄霄埋怨妈妈说:“一天到晚烧火烧火的!我们今天都吃了八九餐了;你这时候又烧火!”孩子们就是这样的;正经吃饭的时候不见人影;玩得饿了;就飞快地跑回家;拿饭勺往粥盆里舀一瓢粥;仰起脖子一口倒下去;又飞快地跑了;照他们看来这就是吃了一餐。
乔乔跑到菜园里;摘了一个紫皮大茄子;坐在灶门口的树桩上;一五一十地摆出帮妈妈烧火的架势;握着火钳;先将茄子架到最旺的火头上烤;一转念又换了一个地方;拨开柴火埋到灶膛的草灰里。才埋进去;
又迫不及待地拨出来:“唉呀唉呀;熟了熟了!”不几下;就搅熄了灶膛的火;浓密的烟子和金点点的草灰飞出来;飘进了妈妈炒菜的铁锅里。妈妈住了锅铲;一瞪眼睛;乔乔立马扔下茄子和烧火棍;飞也似的掠出门去;停在禾坪上;嬉皮笑脸地看着妈妈;准备她若是追出来;他撒腿儿就开跑。
妈妈没理他;用火钳将撒落的柴草夹进灶堂;唤着霄霄来帮着她烧火。霄霄在后门水井边洗澡;湿漉漉地系上一条长裤;也坐到灶门口的树桩上;拾起了烧火棍。他填柴禾是一把一把的;伺候着火势要灭了;又填进来;把。他把乔乔的茄子也烤熟了。裹着草灰的烤茄子散发出紫色的香气。霄霄吹着气;甩着手指;将茄子细心地撕成一条一条;拌上红辣椒酱。
天边的晚霞像仙女在浣纱;粉红;橙金;绚紫;一匹一匹落在大河里;在水波里柔软地起伏。乔乔歪坐在门前的石磙上;有一个驮卤菜的小贩;打着清脆的车铃骑过来;乔乔大大咧咧地问道:“喂;你的卤菜卖完了吗?”
那人见是一个倒眉插眼、蛮头蛮脑的小孩;就笑嘻嘻地答:“托你郎的福哦;卖得差不多了。”他殷勤地停下车:“你郎想吃点么子吵?”
乔乔口袋里并没有一个钱;却颇老到地一本正经问道:“顺风还有吗?”
那人谦虚地答:“唉呀;卖完了。明天有。”
乔乔又问:“猪尾巴呢?”卤猪尾巴是爸爸最爱吃的;他在家的时候;傍晚常常和朋友们喝酒;哥哥和他就来来回回地在爸爸旁边经过;他时不时地从碟子里捻两片切得薄薄的卤猪尾巴;一人一片;放在他们的手心上。还没转身;两个孩子便一抬巴掌贴到自个儿的嘴巴上。卤猪尾巴;薄薄的酱香的一片;是很好吃的。
那人道:“不巧;刚刚还有一根的;桥头的四黑子买走了。”
乔乔一听;气乎乎地问道:“他是不是拿一个五角钱的碎银子买的?”他顿时充满了后悔;如果祖母给的那五角钱不吃有毒的冰棒的话;现在就可以买一根卤猪尾巴来啃了。他懊丧地挥挥手:“没有猪尾巴就算了。你回家去吧;不要再吆喝了。”
那人好心地道:“我明天晚上从这里过;记得给你留一根?你明儿这时候就坐在石磙上等我;好哦!”一蹬踏板儿;走了。
乔乔躺在滚烫的石磙上;两只眼睛朝天发直;天空走着薄翼般的云朵;波光一样;漫天地漾。他觉得下午吃过的冰棒;真的毒性发作了;肚子隐隐作痛。这时候;偏又来了一个卖冰棒的少年;飞一样地骑着自行车;朝着两旁的炊烟人家;朗朗地吆喝道:“晚上的冰棒;便宜卖呀!便宜卖了好回家。”
乔乔对着天;咬牙切齿地骂道:“卖个鸡巴冰棒;都要吃夜饭了还好意思卖冰棒!”
那少年诧异地看了这个小孩一眼;又更加响亮地吆喝了一声;“卖冰棒啊!”也渐渐地远去了。
妈妈做完饭;手里挽着手巾;头上插着梳子;走到河边的木粜上蹲下身来洗头发;乔乔看着她的两条长辫子一甩;浸到河水里。妈妈的辫子是很长很长的;散开来就像过年木盆里泡开的乌青的海带一样。
明亮的天色一点点淡了;树叶呀;花果呀;不再有白天那般耀眼的光泽了。河上泛起氤氲的水雾。吃饭的小木桌搬到禾坪上的风口里;饭碗里盛满了黄润润的饱软的麦粒;刚刚收割的新麦饭。乔乔坐在桌边;伸出爪子去菜碗里捻菜;往嘴巴里扔;像个归家的小二流子。他吩咐霄霄给他盛饭;既然是新鲜的麦子饭;那么最好盛满满一钵子来。又吩咐他拿调羹来放到鳝鱼莴笋煲里。又觉得烤茄子太辣了;就气乎乎地抱怨霄霄:“谁叫你烤我的茄子的?还非给我加这么多辣椒。把我的嘴巴都辣歪了!”
霄霄说:“我不给你弄好;明天就馊了;只好喂鸡吃了。”
乔乔说:“你给我赔一个茄子来!”妈妈坐在桌边梳头发;抿着嘴暗笑了一下。霄霄扶着筷子;翻着一本书页子都磨毛了的小人书;一眨眼就扎到书里头去了。
“你给我赔个新茄子来!”
“自己去菜园里摘一个罢!”霄霄淡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