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学0512-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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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貌和学历等多种项目在内的登记表;就被人控制住了。他的身份证、毕业证“由公司方面代为保管”;从此他只能在楼上吃;在楼上住;再也不许下楼。工作的事情怎么说呢?有人给他拿来了一听茶叶;说他只要买下这听茶叶;就可以成为公司的正式员工;接下来就有资格开展茶叶推销业务。一听茶叶贵了些;开价是四千八百块。他的脑袋轰地一下;眼前像是炸开一片血光;差点晕倒在地。毁了;他意识到自己上当了;陷入魔爪里去了。他身上剩的钱被爪牙们全部搜出来;还不到三百块。还有四千五百块钱;他说就是打死他;他也交不起。他答应到外面去借钱;等借够了钱;再回来买茶叶;当推销员。他的打算是;只要逃出去;他就回老家;再也不出来找工作了。人家当然不会放他走;拿出移动电话;让他打电话跟家里要钱。他不打;就过来一个人;耐心细致地做他的思想工作。那人现身说法;说他就是当茶叶推销员发了财;现在手里拥有百万元存款。那人一只手戴着三个金戒指;其中一个戒指上嵌着宝石。那人说;别的且不说;光这枚戒指就价值三万多块。软的工作做不通;人家就对他来硬的;用电棍戳他;把他一戳一个跟头。几个跟头摔过;他就哆嗦得爬不起来。被逼不过;他只得跟娘打电话。他家里没有电话;打的是村里一个开
小卖铺的人安的营业性传呼电话。娘把电话接到了;他一听到娘的声音;委屈得真想大哭一场。但人家的电棍几乎戳在他的鼻子上;冰凉的短刀也在他的后脖梗子上贴着;只许他要钱!要钱!那一刻他表现得还可以;没有下软蛋;他说:娘;我在这里一切都很好;你不用挂念我。娘问他找到工作了吗;他说找到了。娘问他找到的什么工作;他说在茶叶公司当推销员。这时刀尖已经通过慢加力深入到他的皮肉里;并有血珠冒出来。他像是没觉出疼;仍没有开口跟娘要钱。他知道家里没有钱;要是提出让娘给他寄四千五百块钱;不知娘要作多么大的难呢!他的声音几乎哽咽着;说的还是别让娘挂念他。他不跟家里要钱;人家就不饶他;对他“补充能源”是免不了的。所谓“补充能源”;就是继续用电棍戳他;不仅戳他的胳膊;戳他的大腿;还戳他的屁股;戳他的前裆;把他“补充”得直想拿头撞墙。他们在“公司”里吃什么呢?每人每顿一块干方便面;外带一碗凉水;每天都是这样。和他关在一个屋里的还有一位复员军人;复员军人悄悄跟他说;在这里不被折磨死;也得被折磨成残废人;他们一定要想办法逃出去。在一天后半夜;他们把被表被里撕开;撕成宽条;连成一根布带;把布带一头固定在窗口露出的一截钢筋上;才先后拽着布带;从五楼的窗口顺了下去。他们连夜逃觋市里后;还是那位复员军人;找到在市里捡破烂的老乡借了一点买车票的钱;他们才分头回家。
梁建明把这个过程跟娘讲了;但有一点他没有提到;就是他的身份证和毕业证被扣留的事。身份证的重要性还在其次;而他的大专毕业证是娘非常看重的;娘要是知道了他的毕业证没能拿回来;不知有多生气呢。
娘的样子已经很生气;娘说:那些人咋那么坏呢;那不是跟过去的土匪绑票差不多吗?咋就没人管管呢!娘让他转过身;看了看他的脖子;果然在他脖子上看到了一道结痂的伤口。娘好像对他的遭遇并不是很可怜;还有所埋怨似的说:你这孩子咋这么倒霉呢;倒霉的事咋正好让你摊上了呢!这不怨;那不怨;还是怨你自己没多长一个心眼;一看骗子说话不是那劲儿;说啥也不能跟他走。那天你给我打电话;我一听你的声音就觉着有事儿;到底还是有事儿。好了;只要你平平安安回来就行了;有啥话咱明天再说。我还要和点面发上;明天早上好蒸馍。
第二天一大早;梁建明还没睡醒;娘就到西间屋把他喊醒;嘱咐他说:你今天就在家里好好睡觉吧;别出去了。村里人都知道你在外头找到了工作;人家要是看见你;问你怎么回来了;你该没法说了。
梁建明嗯了一声。
建欣起来了;在院子里站着刷牙。娘让她到屋里去;跟她说句话。建欣刷完牙;噗噗地喷了两口水;到屋里去了。娘对她说:你哥昨天晚上回来了;你可能也听见了;出去说话时嘴门口多站一个把门的;别把你哥回来的事儿说出去。
建欣问:为什么?
娘说:你哥这次出去没挣着钱;还把被子弄丢了;让别人知道了不是啥光彩事;人家该笑话你哥了。
建欣说:没挣着钱很正常;这有什么可笑话的!你老是把一些事情弄得神神秘秘的;透明度一点儿都不高。
娘说:水清不养鱼;不管啥事儿;该透明的时候透明;不该透明的时候就不能透明。月桂还等着你哥给她写信呢;她要是知道你哥回来了;不知道会有什么想法儿呢!还愿意不愿意跟你哥谈;恐怕都很难说。
你不是跟这个说;跟那个说;我哥在茶叶公司工作嘛!
外面的事跟天上的事差不多;说打雷就打雷;说刮风就刮风;谁会说得清。娘没有把建明遇到坏人的事说给建欣;大概认为这也属于不该透明的范围。
建欣对娘的做法还是不能理解;说:我哥是个大活人;总不能天天把我哥关在屋里吧;总不能不让我哥出门儿吧!
这也正是娘发愁的地方。娘发愁愿意在自己心里发;发多大算多大;不愿意让人说出来。谁要一说出来;好像说破了她心中的愁疙瘩似的;她就心烦得很;娘说:你管住自己的嘴就行了;咋这么多废话呢!你娘还没死呢;别的事不用你管!
娘做好饭;让建欣喊建明起来吃饭。做饭期间;他们家的大门一直是关着的。建欣本来把大门打开了;娘把一把柴火往灶膛里推推;又出来把大门掩上了。娘说的是;别让别人家的狗钻进来。建欣还没走到西间屋;娘走到她前面去了;娘小声喊:建明;起来吃饭吧;想睡吃完饭再接着睡。
建明没有睁眼;说他不饿;不想吃。
娘没有勉强让他起来;说他一定是晚上吃馍吃猛了;压住食了。娘又说:我上午到乔南庄走个亲戚;一会儿就回来。中午给你擀面条吃。你好好在家里睡吧;我让建欣出去时从外面锁上门;省得有人来了吵醒你。正说着;大门响了一下;娘吃了一惊似的;赶紧从屋里转出来。原来进的不是一个人;是别人家的一只大黑狗。黑狗扁着头从虚掩着的门缝里挤进来;半截身子在门里;半截身子在门外。黑狗的眼睛亮得跟私人侦探一样;正向堂屋门口张望着。娘扬起一只巴掌;做出打狗的样子;喊着:狗;狗;出去!黑狗塌下眼皮;原路退了出去。
睡到半晌午;梁建明醒来了。他起来到门后透过门缝往外看了看;见妹妹果然把大门锁上了。这样如果有人从门口经过;就会理解为他们家没有人。上次回来他知道;妹妹到别的闺女家跟人家一块儿用白纸经子钩遮阳帽去了。南方人真会做生意;真会利用这里的廉价劳动力;他们把这里的农村变成了一个个松散的大工厂;把纸经子发给那些大姑娘小媳妇;待钩成遮阳帽后再收回去;每收回一顶帽子只发给两块钱的手工费。妹妹初中毕业后;没有继续上学;回到家里帮娘种地;做家务;也做一些类似钩帽子的小活儿;挣一点零花钱。梁建明见天阴得还是很普遍;连一点阳光的影子都没有。院子里的一棵椿树和一棵柿树;叶子早就落光了;只剩下一些枝枝丫丫。不知从哪里传来一两声过冬斑鸠的叫声;叫声像是从生命深处发出来的;孤单;苍凉;听得梁建明想哭。
梁建明走到压井前;准备压水洗脸。他的手刚摸到压把;却停住了。他一压水;难免会发出声音。这时倘有人从门外经过;人家一定会感到奇怪;院子里的大门明明锁着;里边怎么会有压水的声音呢?算了;不洗脸了;既然没脸见人;还洗它干什么!他自己在院子里不敢弄出声响;对院子外面发出的声响;他也很敏感;听见声响不由得就躲避起来。有人在村街上拉架子车;车轱辘在坎坷不平的土路上咯噔乱响。他一听到架子车响;侧身站到大门后的墙边去了。一个游乡卖豆腐的吆喝声从村街上由远而近传来。卖豆腐的不关他什么事;人家见他们家大门上着锁;绝不会再推门问一声;里边有人没有。可是;他好像对卖豆腐的过于洪亮的吆喝也不大适应;一听到吆喝声;他禁不住往墙头看;觉得院墙是不是垒得太低了。妹妹回来了;开锁时把锁头碰得哗啦一响。他竟未及想到是妹妹在开门;赶紧向屋里躲去。
建欣开了门;没有把门再掩上。他们这里
的规矩;在家里有人的情况下;白天一般是不关大门的。建欣显然看见哥哥往屋里急躲的身影了;跟到屋里问:哥;你怎么了?你怕什么?
怕什么呢?梁建明说不出自己怕什么。是呀;自家的屋;自家的院;他从小在这屋里生;在这屋里长;有什么可怕的呢!他把话岔开了;问妹妹:咱娘到乔南庄走什么亲戚?我印象中;咱家跟乔南庄没什么亲戚呀。
妹妹告诉他;娘走的不是他们家的亲戚;是五婶子乔明珍家的亲戚。乔明珍的娘家弟弟在省里煤炭局工作;前天回老家探亲来了。而他们的爹在西部山区一个煤矿当农民轮换工;爹都当了九年农民轮换工了;头发已白了不少;还没有转成正式工人。娘给乔明珍的弟弟提了满满一篮子鸡蛋;想去跟人家搭搭腔;问问他爹能不能转正;要是有转正的机会;请人家帮爹说句话。
爹是梁建明心中的痛;他不能听人说到爹;一说到爹;就好像打到了他心中的痛处;一打就是一个黑洞。那洞深得很;恐怕比最深的煤井都深。妹妹说爹刚提一个开头;他的脑袋一晕;就掉进“黑洞”里去了;挣扎都挣不出来。可以说;爹这么多年拼着命地在煤矿挣钱;连过大年都舍不得回家;都是为了他;为了他的前程。锐得直接一些;爹在煤矿所挣的有限的血汗钱;都没有攒下;一年一年地都给他交了学费。高考落榜哭过之后;他泄了一口气;也松了一口气;心想家里再也不用为他花钱了;不料外省的一家人文学院给他寄来了录取通知书;并附了一份说明材料。材料上称;本学院为三年制正规大专学院;毕业后发给国家承认的大专文凭;并择优分配工作。只是学费贵一些;不包括吃住所需的花销;仅学费一项一年就要交六千六百块。可是;娘没有犹豫。娘给爹打了电话;爹也没有犹豫。爹娘都认为;只要儿子读了大学;就成了公家人;以后就可以端公家的饭碗;他们一生所追求的最高目标似乎就是这个;就是盼望着孩子有出息啊!在他到学院报到之前;娘为他举行欢送仪式似的;特意在家里请了两桌客。一些亲戚邻居备了礼到他们家来了;纷纷向他、向他娘贺喜。这一下三乡五里的人都知道了;他们梁家祖祖辈辈出了第一个大学生。他在学院读了三年书;大专文凭倒是拿到了;分配工作的事却成了泡影;被“自谋职业”说法代替了。他谋了一次又一次;不是水就是泥;不是坑就是井;越谋越糟糕。这一次竟把花了三年光阴和将近三万块钱挣来的眼珠子一样的文凭也弄丢了。他知道娘对他很失望。他对自己也有些看不起。他是家里最无用的人;甚至可以说;他简直就是这个家的罪人。他无颜面对一向高看他的乡亲;更对不起仍在矿井下没日没夜挖煤的父亲。
中午吃了娘做的面条;梁建明又到西间屋睡觉。他不愿到外面去;也没别的事情可干;只能是躺在床上睡觉。娘坐在屋当门的矮凳上给一只鞋上鞋底子;隔着竹篱子跟他说了一会儿话。现在农村人也基本上不做鞋了;大都是买鞋穿。可娘只买回两只轻型塑料做成的鞋底子;鞋帮子还是自己做。娘跟他说什么呢?鞋底子离不开鞋帮子;娘的话题针针线线无不牵扯到他。娘说:我上午到你五婶子的娘家去;好几个人都问到你;问你在哪里工作;工作好不好;一个月能挣多少钱。我怎么说呢;我只能说你的工作还不错;挣的钱也不算少。我不这么说咋说呢;人家知道你上了大学;找到了工作;我要说你没找到工作;人家谁都不会相信。说到这里;娘重重地叹过一口气之后;又说到村里其他一些人的情况。东院的二狗;出去打工才三个月;前天一把就寄回家一千块钱。西院的大猫;不过是个初中毕业生;听说到浙江学会打电脑了;把电脑打得乱叫唤;一个月就能挣八百块。南院的洋娃子顶不济事;也跟着他大伯到北京城里捡破烂去了;起码也能混个肚儿圆;把家里的那一份粮食省下来。挨家挨户数数;村里凡是一个鸡带俩爪、能抓挠几下的青壮男人都出去了;谁还在家里待着呢!梁建明听出来;娘说东说西;还是想让他出去;不想让他待在家里。没办法;现在的潮流就是这样;好像只要出去;就是目的;就是成功;不出去就是窝囊;就是失败。
梁建明白天睡多了;晚上就睡不着。半夜里;他悄悄穿衣起床;到院子里站着。他仰着脸;使劲往天上看。天阴得还是很实在;他什么都看不见。他觉得脸上有些冰凉;以为下雪了。把感觉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