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4-火凤凰-第3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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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哪是开后门,你李大人的确做得不差嘛。听说南阳府田地清丈之后,新增了一万多顷。”
“增是增加了这么多,”李顺眼光一闪,瞅着金学曾叹气言道,“但我李某,真的不想得这个褒奖。”
“这是为何?”金学曾颇为诧异。
李顺低眉落眼半晌不说话,看他那样子,倒像是装了满满一肚子牢骚。
却说万历六年首先在山东开始,继而推及全国的土地清丈,历时三年终告竣工。经过勘察核实,总计天下田亩为七百零一万三千九百七十六顷,比上一次弘治年间的清丈竟多出了三百万顷。这多出的部分,势豪大户之诡寄、隐匿的庄田差不多占了大半。勋戚豪强以权谋私大肆鲸吞土地,数量如此之大,连已经有了心理准备的张居正也深感意外。为了防止这些权贵伺机反扑日久生变,他让户部立即制订配套的法令,加以限制,并说服万历皇帝颁旨允行。这道法令是由担任户部右侍郎的金学曾起草,张居正最后改定,其中有这样一段:
万历九年议准,勋戚庄田,五服递减。勋臣止于二百顷,已无容议。惟戚臣,如始封本身为一世,子为二世,孙为三世,曾孙为四世,曾孙之子为五世。以今见在官品为始,以今见留地数为准。系二世者,分为三次递减;系三世者,分为二次递减;至五世,止留一百顷为世业。如正派已绝,爵级已革,不论地亩多寡,止留五顷,给旁支看守坟茔之人。
又题准,勋戚庄田,有司照例每亩征银三分,解部验讫。如有纵容家人下乡占种民地,及私自征收田赋,多勒租银者,听屯田御史参究严办。
这道法令一经颁布,立刻在勋戚豪强间引起一片喧嚣。大明开国两百多年来,勋臣贵族一直是土地的最大拥有者。这些人自恃有朝廷庇护,在地方上扰民害民横行霸道,老百姓多是敢怒而不敢言。如今,张居正亲自主持制订的法令,对这些天潢贵胄不仅限田,而且还要逐代减田。如若有谁胆敢以身试法再行横征暴敛,一定严惩不贷。如此严厉地对待权贵,可以说是前所未有。正因为张居正义无反顾地坚持推行“不辨亲疏,不异贵贱,一致于法”的治国主张,万历王朝终于大幅扭转了嘉、隆以来的颓败之势,濒于崩溃的国家财政获得根本好转。仅清丈新增田亩带来的收益,每年都可为国库增加九百多万两银子的进项,真可渭物阜民丰,国力强盛!在此基础上,张居正认为推行赋税改革的时机已经成熟,于是再次请得万历皇帝的诏旨,在全国统一推行“一条鞭”法。所谓“一条鞭”法,就是将一州一县的所有田赋、徭役以及各种杂差和贡纳,统统并为一条,折成银两交纳,并官收官解。此前,农民交缴田赋,均是谷麦实物,按田亩所摊的徭役,也必须由种田人亲自出差。所以,以至缴赋之日,粮船粮车不绝于道途,各地官仓满溢为患,由乡及县,由县及府,由府解运各地廒仓,其间不知要耗去多少运力差役,又不知因沿途损耗,层层盘剥,粮户平白增加多少负担!实行“一条鞭”法之后,一改历朝历代实物纳赋为银钱交税,既便于民众又利于朝廷,这实乃是划时代的改革之举。
最早提出“一条鞭”改革设想的,是嘉靖九年的内阁大学士桂萼。他构想“以一切差银,不分有无役占,随田征收。”第二年,屯田御史付汉臣正式疏陈:“顷行‘一条鞭’法,十甲丁粮总于一里,各里丁粮总于一县,各州县总于府,各府总于布政司,通将一省丁粮,均派一省徭役。”嘉靖皇帝当时准旨先行在南直隶的宁国、应天、苏州等府,湖广长沙府、山西平阳、太原二府以及广东琼州府的感恩县等地先行试点。兹后经半个世纪,“一条鞭”法的推行时断时续,赞同者称为善政,反对者称为“农蠹”。不遗余力的推行者,在嘉靖及隆庆两朝有苏州知府海瑞,应天府尹宋仪望,浙江巡抚庞尚鹏以及江西巡抚潘季驯等封疆大吏,最后这些人几乎全都因为坚持“一条鞭”法而被参究革职。反对者多半都是当道政要,远的不说,就说万历改元后的首任左都御史葛守礼,就是一个坚持不懈的反对者。他认为施行“一条鞭”法是“工匠及富商大贾,皆以无田免役,而农夫独受其困”。隆庆二年,葛守礼在担任户部尚书期间,曾给皇上写了一道奏折,要求在全国停止施行“一条鞭”法,竟得到了隆庆皇帝的批准。此后,“一条鞭”法不行于天下州县达数年之久。早在嘉靖年间,张居正就是“一条鞭”法的热心提倡者,宋仪望、庞尚鹏、潘季驯等人,也都是他的政友。海瑞于隆庆二年任南直隶巡抚都御史,因行使“一条鞭”法引起了官绅的惶恐和刻骨仇恨,以至被言官戴凤翔等人攻击为“沽名乱政”而被迫致仕。当时张居正已是内阁次揆。即使在这样显赫的位子上,他也无法为海瑞辩诬,只是在海瑞免官回到老家之后,他去信表示歉意,言道:“三尺法不行于吴久矣,公骤而矫以绳墨,宜其不能堪也。讹言沸腾.听者惶惑。仆谬忝钧轴,得与参庙堂之末议,而不能为朝廷奖奉法之臣,摧浮淫之议,有深愧焉。”从这封信中可以看出,张居正当时的愤懑和无奈。他出掌内阁之后,便有心重新推行“一条鞭”法。但他总结前朝教训,深知若不先行丈量土地清查田亩,“一条鞭”法的推行的确存在葛守礼所指出的增加小户农家负担的问题。所以,在万历四年,当朝中的当道大臣再也没有制肘人物,他决定重新启用宋仪望与庞尚鹏两人,在反对“一条鞭”最为剧烈的应天府与福建省两地再行推广,积累经验。到了万历九年初,一俟清丈田亩宣告结束,他便立即请旨在全国推行“一条鞭”法。从此,这一争论了半个世纪的赋税改革,因张居正的铁腕手段终成为万历王朝的正式制度。在中国已经实行了两三千年的实物田赋,也从此永久地退出了历史舞台。在经历了裁汰冗官,整饬吏治,整顿驿递,子粒田征税等一系列改革之后,再加上清丈田亩和“一条鞭”法的实施,万历新政已大见成效,而张居正的声望亦因此达到了巅峰。从朝廷到民间,从江南到漠北.只要一提到张居正的名字,人们莫不肃然起敬。纵然是村夫野老.也都知道当今圣上万历皇帝对他的师相张居正是言听计从,百依百顺。自大明开国以来,没有哪一位首辅,能够像张居正这样真正握有重整社稷扭转乾坤的摄政大权。皇上给予他的荣誉和地位,使他达到了人臣之极。比如说,他的二儿子嗣修与三儿子懋修,参加万历九年的秋闱大典,两人均中进士,廷试中.皇上亲自拿笔圈点,将懋修擢拔为状元,嗣修为探花。一家两魁.这是千百年来科举中未曾发生过的事,士林舆论一时哗然,然皇上钦定,谁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紧接着秋闱大典之后.便是例行的京察。张居正以九年考满功绩卓著,又被皇上晋为太师,上柱国。两个勋职均是一个人臣所能得到的最高褒奖。特别是上柱国,在张居正之前的明朝首辅中,有三个人获得过这种荣誉,但都是在死后得到,惟独张居正生前受封。因此有位阿谀奉承的官员写了一副对联,做成金字送到他的府上,联日:“上相太师,一德辅三朝,功光日月;状元榜眼,二难登两弟,学冠天人。”张居正得到这副对联很是高兴,将它挂在客厅里,以便前来拜谒的人观看。
作为张居正最为信任的循吏,金学曾从万历元年的户部九品观政,在九年时间里,竞平步青云,跃升为三品的户部右侍郎。许多人都羡慕他攀上了一个最好的靠山,手握灵蛇之珠前途未可限量。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就是不发生家母去世这样的大事,他的官也做到了尽头。他今日从户部衙门办完工作交接,与同僚们作别之后,轿子抬出户部所在的富贵街,他忽然有了一种走出樊笼的感觉。他想找个僻静地儿痛哭一场,或者找个朋友一诉衷肠,想想又都觉得不妥。正怏怏地走回陋巷家门,冷不丁碰到李顺来访,他既是惊喜又含悲伤。从谈话中,他感到李顺闪烁其词,便断定他有难言之隐,因此起了念头要和他秉烛夜谈。
天色黑尽寒气逼人,两人坐在堂屋里冻得皮猴儿似的。这时听得大门一响,只见苍头肩背手拎大一袋小一袋的杂货回来,原来他奉主人之命,出门置办明日离京路途所用的物品去了。回家一看来了客人,连忙放下东西,先在客堂里生火取暖。然后,到厨房置办饭菜。这苍头手脚麻利,不一会儿就弄出了几样菜肴,恭请主客二人用膳。
因为大孝在身,金学曾不能饮酒,两人胡乱扒了几口饭,饱了饱肚,复又回到堂屋坐下。金学曾用火钳拨了拨盆中的炭火,复接了先前的话头,问李顺道:
“召你来京觐见皇上,这是多少人想都想不到的好事儿,你为何不高兴?”
李顺并不急着回答,而是将随身带来的一张弓递给金学曾,略含一点诡谲地问道:
“你在户部负责土地清丈,应该认得这个吧?”
早在门口见面时,金学曾就见李顺背上斜挎着的这张弓,当时他就产生了好奇,只是一时还来不及问,现在见李顺主动提起,便疑惑着问:
“怎地不认得,这不是丈量田地专用的量弓吗?大老远的,你背张弓来干什么?”
李顺皱了皱眉头,说道:“你不是问我为啥不高兴么?为的就是这张弓!”
“为它?”金学曾又把量弓仔细看了一遍,看不出什么破绽来,于是问道,“怎么为了它?”
“你没看出这张弓有什么不同?”
“没有。”
“咱且问你,户部颁下的弓样,是个啥尺寸?”
“三尺五寸。”
“可是这张弓呢,你量一量。”
金学曾用手柞了柞弓弦,说:“好像短了点儿。”
“短了三寸,”李顺接过弓,弹了一下弓弦,说道,“这张弓的长度,只有三尺二寸。”
“啊?”金学曾一下子瞪大了眼睛,“你是说,你们南阳府用这种小弓丈量田亩?”
“是的,”李顺晃着他干瘦的指头说,“一弓克扣三寸,你想想,这是多大的一笔虚假。”
丈量土地之初,户部曾制定出合理的度量制,即以三尺五寸为一步,二百四十步为一亩。改用小弓,即三尺二寸为一步,如此丈量下来,一亩田竞变成了一亩一分多,金学曾暗自盘算这笔账,气愤地问:
“这是谁的主意?”
“咱们知府大人呀。”
“他怎么能这样?”
“他怎么不能这样?”李顺冷笑一声质问道,“楚王好细腰,后宫多饿死。首辅张大人要清理天下土地,目的肯定是要增加田亩而不是减少,各地官员也就投其所好。这样一来,既有政绩,又能得到首辅青睐,何乐而不为?”
“如此说来,你们南阳府多量出的一万多顷土地,里头有虚假成分?”
李顺点点头,答道:“咱南阳府,势豪大户本来就不多,最大的就是一个唐王,多查出七百多顷。”
“也是用小弓?”
“对他哪敢用小弓,”李顺连连摇头说,“唐王名下诡寄隐瞒庄田,本来就多。就是正常丈量,人家也不满意,这些小弓,专门用来对付那些丁门小户人家。”
“真是岂有此理!”金学曾愤愤不平地骂了一句。
李顺苦笑道:“咱若是想发财,通过这回丈量土地,咱好歹也赚得回一大把黑心银子。”
“是吗?”
“就因为咱手里有两张弓,清丈田地是千家万户的事儿,谁家不想自家的田地少报一点,因此人上托人保上托保,纷纷使银子让咱高抬贵手用大弓丈量,因此只要你肯用大弓,就会财源滚滚。”
“没想到,这么简简单单的一件事,里头也藏了这么多的猫腻。”
金学曾的感叹,被李顺看作是少见多怪.他说道:“你这个户部右侍郎,管的是全国的土地丈量,只是动口督办,却并不做具体事,你哪里知道这里头各种各样的鬼把戏。”
“这也就是你们南阳。”
“用小弓可不是咱南阳的发明,”李顺提了提嗓子,加重语气说,“咱南阳知府大人,是从别处取经学来的。”
〃他从哪里学来的?”
“浙江湖州府。”李顺接着介绍道,“湖州府的知府是咱南阳知府的同年,清丈土地一律用三尺二寸的小弓。”
“湖州府清田,亩数溢出一万六千多顷,想必这小弓帮了不少忙。”
“若再追查下去,湖州也不是始作俑者。金大人,全国土地,哪些地方溢额最多?”
“南北直隶,湖广、浙江、山东、山西大同、宜府等地,当然,还有你们河南。”
“不信你查一查,这些地方用的全是小弓。”李顺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