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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节

张居正4-火凤凰-第1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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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后,出殡队伍来到了太晖山。江陵属于平原,太晖山说是山,其实是一个稍稍隆起的土阜。此时,安置张老太爷棺椁的土井早已打好,下葬的时辰定在下午未时三刻,这中间还有一大段时间。张居正到了太晖山后,先到墓井看了看,详察周围形势,向执事的钦天监孔目问了几个问题,然后,在弟弟张居谦的引领下,一头扎进土阜下的孝棚。这孝棚一溜有几十间,备为会葬官员临时休憩之用,虽是临时建筑,桌椅板凳茶水点心倒也样样置办得周全。张居正前脚刚迈进棚门,后脚就跟进来一个人,在他身后扑通跪下,口中高禀一声:
  “元辅大人。”
  张居正回身一看,只见跪着的人穿着一身灰白的粗麻孝服,腰上系了一根草绳,这是典型的孝子打扮。由于改了装束,张居正一时没有认出这“孝子”是谁,便问道:
  “你是?”
  跪着的人头一扬,又禀道:
  “卑职陈瑞,叩见元辅大人。”
  “啊,你是陈抚台?”张居正马上想起此人就是上任了一年多的湖广道巡抚,不免惊道,“你怎么也披麻戴孝?”说着上前将他扶起。
  也不知是紧张还是累的,陈瑞满头满脸的汗,此时也不敢拿正眼看首辅,只凄惶答道:
  “老太爷仙逝,卑职五内俱焚。若人之生死可以置换,卑职愿以一己芥末之身,换回老太爷无量寿福。”
  一听这明显谄媚的话,张居正心生反感,但人家毕竟从省城四百里奔丧而来,张居正也就原谅了他。分宾主坐定后,张居正问道:
  “你何时到的?”
  “比元辅早一天到达荆州。”
  张居正其实早从二弟张居谦口中知道陈瑞等一干官员的行踪,但此时仍不免追问:
  “你来了五天了?”
  “是。”
  “听说湖广道的官员来了不少。”
  “除极少数因公事牵扯走不开的,基本上都来了。”
  早上出殡,天才麻麻亮,加上张居正心存哀恸目不斜视。他只觉得人多,但究竟浩大的送殡队伍中有哪些人,他倒没细看。这会儿,他对陈瑞客气说道:
  “陈抚台,多谢你远道赶来会葬。不谷因归家后,即刻守孝三日,以略尽人子之情,故免见一切客人,这一点,望陈抚台见谅。”
  “元辅大人对封君之孝,可鉴日月。”
  “封君?”张居正稍稍一愣。
  “这典故,元辅大人应该知道,”陈瑞说着谄笑起来,突然意识到这是失态,忙又掩了口道,“卑职到任不久,就听说有位官员在庆贺老太爷七十大寿时,写了一篇绝妙的祝颂之词,卑职记得这样一段,‘嘉靖初年,上帝南顾荆土,将产异人,以元辅寄之封君。或称元辅为众父,封君为众众父,众父父者,苍苍是也。’这篇祝寿文比喻贴切,一经出手就洛阳纸贵。卑职到任后,也曾专程从武昌到荆州城中拜望封君,~睹封君超尘脱俗的风采,也想写一篇颂文,但因有前面这篇文章,倒让卑职生了‘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之叹。”
  对于两年前家父七十大寿就近官员为之贺庆的事,张居正早就知道,但他没有听说过这篇祝颂文。大约是吹捧太过,没有人向他传话。此刻听了,他也没什么反应,只继续问:
  “湖广三台长官都来了?”
  所谓三台,即巡抚、巡按、学政。三个都是三品衙门,巡抚管民事行政,简称抚台;巡按执刑事谳狱,简称按台;学政管教育科举,简称学台。是一省中三个级别最高的长官。尽管级别相同,因巡抚主管行政,乃列名第一。
  “都来了。”陈瑞答。
  “居谦,”张居正吩咐一侧侍坐的弟弟,“你去把抚台与学台二位,请来这里坐一坐。”
  少顷,居谦领了两名官员进来,走在头里的是湖广道巡按御史王龙阳,跟在他后面的是湖广学政金学曾。这金学曾于万历二年出掌荆州税关,挖出了荆州知府赵谦这一条鲸吞国家巨额税银的蛀虫,使荆州税关的榷银收入从全国倒数第一跃进为全国第四,仅次于苏州、扬州、北京通州张家湾三处。金学曾本来就是官场闻人,这一下更是声名大震。今年初,他三年考满,吏部咨文,擢升他为湖广道三品学政。对这种安排,熟悉官场路数的人至为惊讶,一省三台长官,最清闲的莫过于学政。同抚台、按台两个衙门前的车水马龙相比,学台的府邸虽说不上门可罗雀,但常年的清冷萧瑟被人视为正常。因此,有人戏称金学曾这次迁升是“从热锅跳进了冷灶”。有了禄享千钟的级别,却失去了炙手可热的权力,在官场上,这也是排除异己的手段之一,名之曰“清荣供养法”。但无论从何种角度讲,像金学曾这样深得首辅张居正信任的干臣,都不应该成为清荣供养的对象,可是他偏偏却被清荣供养了起来。老官场都觉得这是一个谜。金学曾也感到事有蹊跷,但他还是高高兴兴办了移交手续,离了荆州到武昌赴任。张居正这次归乡葬父,合省官员都赶来会葬,金学曾也不能例外。他人虽然来了,但却不像陈瑞那样事事出头,充其量只是让人感到他是一个跟班而已。
  且说此时王龙阳与金学曾进了孝棚后,三台长官一起与张居正重新行过揖见谢座之礼。自万历二年离京,除万历四年金学曾进京述职,张居正召见过他一次之外,又有两年时间两人没有见过面了。简单的叙话之后,张居正便问金学曾:
  “你从税关改授督学,职责完全不同,上任也有几个月了,是否习惯?”
  金学曾欠身回答:“卑职第一天到任,第二天就习惯了。”
  “这么快?”
  “事情犯到头上,想慢也慢不下来啊。”
  “什么事?”张居正追问。
  金学曾便道:“卑职一到衙门,便置办了一桌酒席,宴请学政衙门的属官,其意是联络感情,大家彼此熟悉。谁知一位教谕上了席面,却不肯动筷子,我问他为何不吃,他答道‘孔圣人不得其酱不食,我辈圣门之徒,焉敢造次?’一听这话,就知道这位冬烘先生成心跟我捣乱。我猜他心里想的是‘你一个收税的,两只眼珠子整天价搭在算盘上,一身铜臭熏死了子日诗云,有啥资格当我学政衙门的堂官?’他这话一讲,在座的官员都放下了筷子,一起拿眼看着我,那顿酒食的确没放酱碟。这不是疏忽,我素来不大喜欢吃酱。但不吃酱不等于不懂酱,教谕先生既然挑刺儿,我若是忍了,他们就会真的讥笑我胸无点墨,日后这学台大人还怎么当?于是我抹了抹嘴,反唇讥道,‘五经之《礼》中,记有醢酱、卵酱、芥酱、豆酱,用之各有所宜。孔圣人无酱不食,盖源于此。此后,制酱种类越来越多,桓谭《新论》载有艇酱,汉武帝有鱼肠酱,南越有药酱,宋孝武诗中有匏酱,汉武帝宫廷内还有连珠云酱,玉津金酱;《神仙食经》中有十二香酱;今闽中有蛎酱、鲎酱、蛤蜊酱、虾酱,岭南有蚁酱、鱼籽酱,各地酱产不一而足。今市面上多有售者,江南以豆酱为重,北地则是熟面酱。这么多料酱,孔圣人未必都食用过。食不食酱,本属个人爱好,喜欢食酱的人中,也有不少男盗女娼作奸犯科之徒。不吃酱的人,亦不乏顶天立地的正人君子,我大明王朝,就有洪武与正德两位皇帝不喜欢吃酱,你能说,他们不是圣人?’我这一番话,虽有强词夺理之嫌,不过,还真管用,那位教谕先生脸红红的,支吾了一句‘学台大人博学,卑职钦佩。’便拿起了筷子。”
  金学曾这一番话绘声绘色,逗得张居正破颜一笑。陈瑞早听说过这个故事,此时凑趣儿问道:
  “听说,这位教谕从此得了一个美名,叫酱先生?”
  “是的,不过,酱先生倒是老实人,这回会葬,他也跟着来了。早上出殡,他一瞧见老太爷的楠木棺材抬出来,竟不住大放悲声,一路上,就他的哭声最响。”
  金学曾本意是调笑,可陈瑞听了却觉得他是巧妙地向首辅表功,其含意是“你瞧瞧,咱衙门里的人对首辅多么忠诚!”内心顿时上了醋意,板下脸来说道:
  “酱先生如此干嚎,有悖于《周礼》,士君子哭祭圣哲,必有锥心之痛,痛极而力竭,力竭而声哑,安能大放悲声!”
  金学曾打心眼儿里瞧不起陈瑞这个马屁精,也不便反驳,只佯笑道:
  “陈大人言之有理,落空儿,我会把陈大人的教导向酱先生传达。”
  “传达就不必了……”
  陈瑞还想借题发挥,却见张居正眼眸一动,似有说话的意思,便赶紧打住话头。张居正已从刚才抚台与学台的对话中,听出两人之间似乎存有闲隙。官员问能力与性格上的差异,执事人的利益冲突,导致衙门问的龃龉,这种事司空见惯,原也不值得大惊小怪。张居正不想评判是非,他心中装有另外的问题,此时他清咳一声,缓缓言道:
  “不谷今日在这孝棚里接见三位,原意是不谈公事。家父自去年九月十三日辞世,距今日已整整七个月了,这七个月里,你们为不谷家父的葬事,多有操劳。如今合省官员又前来会葬,在你们,是一种礼节,是对家父的感情,但在于我,却是一种巨大的心理负担。这么多官员齐聚荆州,就其接待问题对荆州府衙造成多大的负担?这还是小事,更重要的是耽误了政事。倘若这时候哪里发生了大事,而因没有官员把持掌握而酿出祸端,我张居正岂不成了千古罪人?有鉴于此,今日会葬完毕,明儿一早你们三位带头离开荆州各自回衙,并请你们转告所有会葬官员,都要即刻登程,任何人不得耽搁。这是不谷今天要讲的头等大事,拜托三位务必执行。”
  张居正说话时神色严峻,三位官员知道他绝不是说客套话,因此都慌忙表态:
  “遵首辅明示,卑职们明日一早离开。”
  “如此甚好,”张居正松了一口气,又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陈抚台说,合省重要官员全都来了?”
  “是……”陈瑞稍愣了愣,又答道,“不过,还是有一个未曾前来。”
  “谁呀?”
  “襄阳府巡按御史赵应元。”
  “啊?到底还是有一个不随俗流,”张居正眼波一闪,又问,“如果不谷记得不错,这赵应元的襄阳巡按,还是待候吧。”
  “是,”陈瑞小心翼翼回答,“赵应元托襄阳知府带了一封手札给我,说是他因病不宜出行,故不能来荆州参加张老太爷的会葬,要告假。”
  “原来如此……”
  张居正还欲说什么,却见张居谦进来禀告说下葬的时辰已到。他遂站起身来扯了扯孝服,出门向墓井旁走去。
  钦天监风水师为张文明选择的入土安敛的吉辰是下午未时。墓井从正月元宵节后开始挖凿修筑,数百民佚耗时近三个月,如今早已修好:远看是一座硕大的土堆,四周砌了花岗石围墙,前面的神道青砖铺地,两边的石人石马都已各就各位,神道连接墓穴的地方,是一条长约十几丈的坑道。张文明的楠木棺材就停在坑道口上,只等时辰一到,民佚就把棺材抬人墓井中安放,然后再将这坑道掩土平整,葬仪就算结束。
  张居正一行刚到坑道口楠木棺材前站定,忽听得近处什么地方传来“嗵、嗵、嗵”三声炮响,这是报告吉辰已到。本来还有些喧闹的现场,突然间变得鸦雀无声。这太晖山地形开阔,土阜下面的旷地上可以容纳数千人,如今已是塞得满满囤囤的。旷地四周站满了担任警戒的军士,在警戒线之外,更是里三层外三层地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群。孝子如潮哭声震野.幡旗簇拥旌表如云:如此盛大的葬礼,荆州府的百姓,就是从上十八辈儿数下来,也没有谁开过这等眼界。除了啧啧称奇,还是啧啧称奇。
  说怪也怪,却说炮响之后,本是响晴响晴的天,忽忽儿就起了乌云。张居正抬头一看,正好有一队雨燕横过头顶,它们盘旋着,呜叫着,愈来愈强的南风将它们远远推去。破絮般的铅云越压越低,云的穹窿里,仿佛有黑厉厉的山鬼鼓翼而来。张居正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心中忖道:“如此幽冥景象,天道不虚啊!”一语未了,早有执行官“瞠”的一声敲响铜锣,接着响亮喊起:
  “恭送封君入冥宫——”
  喊声一停,早有侍者将一碗还是温热的雄鸡血递到张居正手中。楚地风俗,为死者封墓之前,须得先将雄鸡血洒于墓道中,其意是祛邪,灵魂安息于此,不至于有杂神扰乱。洒鸡血者,必定是死者的至亲之人。张居正作为长子,担此重任责无旁贷。他接过鸡血碗,走在楠木棺材前面,一路把鸡血洒到墓井口。当最后一滴血洒落地上,他按规矩将大磁碗猛力掷向棺盖击碎,随着这一声碎响,执事官又高声唱道:
  “拜送封君——“
  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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