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的探险家-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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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在他思维正常的情况下,他是不会以这种方式行事的。
显然,鉴于远征的严酷和艰辛,他的本性出现了失衡,对此,库克医生和皮尔里上尉肯定是看见的。
为什么不采取防范措施阻止他伤害自己?这是两位绅士必须回答的疑问,今生今世无法回答,那就来生来世回答。
我哥哥的声誉绝对不会因为他的失踪而受损,事情的真相定会大白于天下。
在那些真正了解他的人眼里,在他们的心中,他从来没被久久地遗忘过,他的形象也从没遭受玷污。
〃当地报纸转载了来自美国的其他报道。
一天,我放学回家,发现达夫妮坐在餐桌前,双手几乎遮住了整个脸,正透过指缝看一份《邮报》,头版上刊登的是根据船员提供的描述绘出红石屋的室内布局。
皮尔里的妻子约瑟芬(昵称〃乔〃)虽说算不上真正的远征队成员,但当时作为客人也参加了对格陵兰的远征。
在麦考密克湾的那幢美其名曰〃红石屋〃的房子里,她与皮尔里以及全体队员共同过冬。
那幢〃屋〃比我的卧室还小。
墙壁里里外外蒙上焦油纸,又挂上红毛毯阻隔寒气。
这房子有两间屋,一间放着皮尔里夫妇睡的床,另一间是全体队员睡的地铺,共有半打人,我父亲和库克医生就在其中。
这两间屋子仅靠皮尔里太太用两面丝旗做成的帘子隔开。
皮尔里夫妇的床头柜是船上用的木箱,上面摆着一个碗和一只有柄的大水罐。
沿一堵墙边立着的是简陋的书架,放满了书,每当北极的夜晚降临时,读这些书便成了他们主要的消遣。
报道说:〃墙上是皮尔里太太挂的家里亲人的照片,他们是她不变的思念。
〃另一间屋子是我父亲和其他队员睡觉的地方,里面有樽水壶模样的大肚炉子,一张桌子和几把临时凑合的椅子,还有一排铺位,上面盖着用地毯做的床垫。
队员们轮流睡铺位,要不就围着炉子躺在地铺上,头离炉子只有几英寸远。
我父亲就是从这圈人当中悄然离去,没有惊醒任何人,直到几个小时之后他的失踪才被人发现。
我凝视着这幅貌似照片的画,凝视着这位艺术家所画的原木地板,仿佛它描绘的正是我父亲最后一次被发现还活着的地方。
乔·皮尔里太太有张照片让我看了特别惊奇:她站在格陵兰岛荒芜的岩石上,好像是周日要去散步一样,穿着一件束带的丝裙,配了件背心,撑着一把大阳伞为自己遮挡阳光。
她的眼光朝下看着一家爱斯基摩人,像是大人站在孩子面前,高出他们所有人一大截,包括那对夫妇。
那些爱斯基摩人身披兽皮,而她则穿着或许我母亲也会穿的连衣裙,两者极不相称,仿佛她根本就没在照片里面,而是鲜活地站在照片之前,把所有文明的标志都展现在画框之外。
〃她一定是个了不起的女人。
〃达夫妮说。
不过后来,爱德华说,据他的一位朋友讲,她是〃费城的笑料〃。
我看见照片中的乔·皮尔里,眼睛矜持地俯视着,阳伞为她遮住阳光。
那些爱斯基摩人的脸干裂、起皱,头发很长,缠结在一起。
我第一次注意到那个女人背上的婴孩,眼睛刚好掠过背带的边缘向外窥视。
报上刊登了一段皮尔里家的故事,还配有一幅他小女儿房间的照片。
里面全是纪念物,床上堆满了与极地有关的纪念物。
玩具海豹、贝壳、羽毛,还有皮尔里在北极发现的陨星碎石,他称这些石头叫〃星星石〃。
第二天,在肉店里,有个人看见我和达夫妮叔母进去,便对另一个人说:〃他大概是疯了什么的。
夜里趁其他人睡觉的时候走了,一去不复返了。
〃他肯定不知道我能听见他。
在他的语调中隐含着这样一层意思:不知怎的,我父亲的死跟我母亲的死一样神秘古怪。
不久我便感觉到,这是大家的看法:我父亲的死终于证实了斯特德医生和他妻子阿米莉亚的疯癫。
虽然在一开始,人们普遍认为我父亲是个不负责任、嗜好浪游的人,他抛弃家人的做法不可原谅,但总有那么些传闻,模棱两可、毫无根据的传闻,说是因为要逃避我母亲,父亲才去参加远征的,爱德华叔父似乎也这样认为,但不肯公开这样说。
我记得有一次摩西问过我:〃你爸宁愿肏土著婆娘,也不肯肏你妈,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现在,事情似乎可以这样解释:一个与其说是自愿倒不如说是被迫前去远征的人终有一天会被远征逼疯,或者被他的妻子、被她的古怪逼疯。
即使他去了北极,即使她死了之后,即使他多少年都没见过她,但他是无法忘记的。
人们看着我好像在问:有这两个如此怪谲的人作父母,这孩子将来会是怎样?就在爱德华准备前去纽约打理我父亲的后事时,他收到一个自称〃斯特德医生同事〃的人的来信,说我父亲租过一套几乎没有装修过的公寓,没去远征的时候他在布鲁克林的一家医院为穷人看病,有一点点薪水。
他死了,没立遗嘱,银行里只有140美元,除衣物和书籍外没有其他财物。
达夫妮叔母决定,这笔钱将由他们为我托管,直到我21岁。
爱德华叫我父亲的同事按照他所认为的合适的方式处理那些衣物和书籍,因为把这些东西邮寄到纽芬兰的费用比它们本身还要贵。
一个月过去了,没有关于我父亲的任何新消息的报道。
爱德华叔父说没有意义再等到明年6月,到那个时候库克医生报告中提到的捕鲸船才会例行公事似地驶进麦考密克港。
他的意思是,没有意义要等到那时才为我父亲举行葬礼。
所有报纸都与皮尔里的看法一致:即使有这个可能,如今斯特德医生也无生还的机会了,更不用说捱到明年6月。
在报上刊出的那则讣告中,爱德华没有给那些不了解我父亲的人透露丝毫这样的信息,透露他如何背离众人期望他终生追求的正业,透露他如何荒度了过去的10年,如何死去的,而是:〃弗朗西斯·斯特德医生,圣约翰斯市艾尔弗雷德·斯特德医生与其妻伊丽莎白·斯特德(娘家姓哈得逊)之子,于1892年8月17日辞世。
其子德夫林、弟爱德华·斯特德医生、弟媳达夫妮(娘家姓杰斯帕森)悲痛至极。
其妻阿米莉亚(娘家姓杰克曼)早已仙逝。
〃房子不远的墓地里,在埋葬自家亲人的那块地上,一块刻有我父亲姓名的墓碑在我母亲的墓旁竖了起来。
这是一次简短、非公开的葬礼,由一位长期找爱德华叔父看病的牧师主持。
达夫妮叔母哭了,不过好像更多的是为我而不是我父亲,因为她不停地看我,试图微笑。
在爱德华叔父的脸上,那天获悉父亲死讯时我见过的那悲痛的阴影依然挂着,但他没有也不能摆出比这更伤心的模样。
父亲的墓碑象征着他最后未被标示、不为人知的安息之地。
墓地里还有其他人的墓碑,他们大都死在海上,尸骨根本就没找到。
〃可怜的人!〃达夫妮看着墓碑说。
可怜的人,我心里在想。
对我来说,这碑石、房子里的那两张照片、〃可怜的人〃这几个单词、在红石屋他曾住过的房间的图片、报纸上有关他失踪的报道,这些是他一生留在这世上的全部结果。
我努力把自己也想成是他存在过的一个结果,但做不到。
达夫妮每晚依旧大声读书,有时在楼下,有时在我房间里。
我注意到,夜复一夜地这样苦读,她的声音有时会变得沙哑。
她会频繁地喝放在椅子旁边的一杯水,每读完一页便喝一口。
〃干吗不让我给你读?〃一天夜里,我问道。
从此,我们轮流朗读,每个晚上书要递来递去两三次。
有时,她得把头伸过来,看我指的单词,帮我认字。
对于我不认得的单词,我学会了发音的诀窍,学会了根据上下文猜词义的诀窍。
〃你干吗不去为盲人朗读?〃爱德华说,〃至少那样你大声读书才合乎情理。
〃〃两人同读一本书就这样。
〃达夫妮叔母回答,〃要么三人也行?〃可我们刚一开始朗读,他便跑上楼去听他的胜利牌留声机了。
我喜欢这样两人结伴着阅读书籍。
它有别于一同目睹某一真实的事件,比如她带我去参加的像音乐会和戏剧这样的演出。
相互间大声的朗读就像是在合作编织什么不断发展永无穷尽的秘密。
我俩心照不宣,从不谈论两人之间读过的书,仿佛我和她都不想知道对这些书的印象是否不同或如何不同。
我觉得每天都有这么一段时间,我的脑子反映了她的思想,我喜欢这种感觉,哪怕它仅仅是幻觉。
一天晚上,我们读完书后,她说:〃我想让你懂得,发生在你父母身上的事并不意味着会发生在你身上。
你不是你父母的结果。
你就是你,德夫林。
懂吗?〃我点点头,如释重负,感激她说了这话,感激她不仅猜到我需要有人来安慰自己不会最终沦落成我父母那样,而且还猜到我终日惶惶,不敢鼓起勇气向她说明这一点。
她说这话时声音很轻,好像她努力说服的人不仅是我,还有她自己,但这没有关系。
她也需要安慰,也情不自禁地抱有疑虑,尽管都是些转瞬即逝的想法。
我17岁那年的冬天,爱德华向达夫妮建议要我去他诊所做个体检。
他说他觉得我看上去跟平常不一样,也许没什么,但还是小心为妙。
第二天放学后,我去了诊所,扫了一眼那块已经没有我父亲和祖父的名字,只剩下爱德华名字的招牌。
走进诊所,我瞥了瞥爱德华诊室对面的那扇门,依旧没变,上面写着〃弗朗西斯·斯特德医生〃。
爱德华甚至连再找一位搭档的话也不说了。
候诊室里,我前面有好几个病人,可等他看完的那个病人出来,他把我叫了进去。
〃坐下,德夫林。
〃他指着桌旁自己对面的那把椅子说。
〃你觉得我哪点跟平常不一样?〃我问。
他摇摇头。
〃这里是我俩见面最好的地方。
〃他说,〃最保险的地方。
〃有好几秒钟,他胳膊肘搁在桌上,手指相互搭着做成一个牢笼的形状,没说话,仿佛在考虑,在试图预见我对他要说的话可能会有什么反应。
他往后靠了靠,转动椅子,背朝向我。
〃我有封信。
〃他说,〃是弗雷德里克·库克来的信,所有报纸刊登过他写的关于你父亲失踪的报告,就是那人,记得吗?〃我点点头。
〃这封信是写给你的。
没有直接寄给你是因为库克医生不想让达夫妮看见。
遵照他的建议,我也没看,不过我相信这里面没有……假话。
我决定,除了你,这事我对谁也不说。
相信看了这信后,你也会觉得谨慎是明智的。
〃我的心在狂跳。
以前,从未有成年人像这样对我说过话,更不用说爱德华叔父了。
〃他干吗要我向达夫妮叔母保密呢?〃我问道,〃难道她认识他〃〃当然,你根本不需要看这封信,不必看这封信。
假如你愿意,我可以把它一烧了之。
〃他飞快地扫了一眼壁炉。
〃没看这封信之前,很难保证我会保持谨慎。
〃我说。
以前,我从没用过〃谨慎〃这词,从没如此一本正经地对任何人说过这词。
但在这种情势下,似乎不模仿他说话的口气不太可能。
他耸耸肩,〃即使你能保证,你可能也会改变主意的。
我在这儿只不过是为库克医生扮演一个类似'信使'的角色,一个中间人。
假如你非要看这封信,那看了之后,你可以做自己认为恰当的事。
我觉得我知道你会做什么事,不过,也许我会猜错。
〃〃我也可以把信给达夫妮叔母,让她先看。
〃我说。
他摇摇头,〃我不愿让你太晚了才后悔没有及早选择谨慎。
我觉得你必须当着我的面看,然后把信还给我。
〃〃好吧。
〃我说,难道看了这封信会对我或达夫妮有何伤害?为什么库克医生等我父亲死了3年之后才写信给我讲他的事?我猜想他的信里有我父亲的消息。
我想不出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