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花台 作者:谈天音-第2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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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手掌移到腰间,眼见到自己的手背泛起粉色。我恳切地对太医说:“此事,不适合外传。缘由老先生你也知道了。但朕最近身心劳瘁,恐怕伤及胎儿。老先生务必设法为朕安胎。只要将它当成补药,交到东宫给韦娘就行了。”
太医走后,我凝望雨窗,轻缓地抚摸腹部。我第一次怀孕的时候,王览病重。第二次,鉴容身在前线。难道说,我生孩子就要比别人经历更多的痛苦?如果在和平年代,不知鉴容会有多么高兴。但今时今日,我不能让鉴容为我分神。这几个月,尚可瞒过众人,也就先不要他知道吧。
因为多了一重牵挂,我就更加忧愁,面上却不能露出来。粮食是军中的血脉,几天以来,鉴容亲自抚慰士兵,均分粮草。即使一个瓜果,也与众人同享。他隔岸视察,不避矢石,因此,左右的人尚没有离心。可是这样下去,待雨季结束,如何面对北帝大军的总攻?现在向其他地方征调粮食,远水也解不了近渴。
正在此时,四川的穆国公送来了百万石的大米。四川到达首都,至少三个月。推算起来,六月就已经出发。我喜出望外,穆国公派来的使者是他的心腹谢宪亭。谢宪亭请求我单独召见他,我自然答应。
此人虽身材矮小,但目光炯炯,他见到我后说道:“国公此次调粮,是应太尉之托。太尉大人,在五月就给国公去信。”
我眨了眨眼睛,鉴容并没有将此事告诉我。谢宪亭的面孔罩上了一层阴影,他压低了声音道:“国公爷要臣对陛下进言,华鉴容虽然是皇亲,但他已经是太尉,位极人臣。如果将来克服失地,削平国难,恐怕没有更高的位置,再让他升迁了。”
我颇感诧异,毕竟国公在皇族孩子里面,最为喜欢鉴容。怎么如此讲话。但细细想来,也不能见怪。我道:“对于鉴容,也许名利并不那么让他向往。当年朕的曾祖父杀死立功的大将谭恺,人们至今还扼腕叹息,说是'太平本是将军定,不许将军见太平'。国公的提醒,本是好意。但此中道理,朕自己会分辨。”
谢宪亭闻言叩头,伏在我的脚边,道:“皇上,国公爷说,江山是陛下的。不论将来风云如何,我四川只效忠于皇上一人。”
“嗯。朕可以体会,替朕谢谢国公爷。”我刚转身,却见杨卫辰已经站在远处。
我命谢宪亭退下,才打开鉴容的书信。鉴容写道:“天降大雨,河南王军,日夜急进,深入三百里,到达山东府界。与庞颢军成掎角之势。我军以逸待劳,可乘其弊而击溃之……”
我微笑,他可算是胸有成竹。只是没有庞颢这样的勇将,任何一个统帅也不会如此踌躇。我将看过的信交给杨卫辰,他马上将信件放在火上烧掉。我问道:“太尉与蒋尚书不谋而合,你也是个人才。在满宫内侍中,你是朕的心腹。现在朕问你,你对这次战事,有何见解?”
杨卫辰低下头:“陛下,奴才是宦官,不宜参与意见。”
“朕叫你说,你怕什么?”
杨卫辰的头勾得更低:“兵者,诡道也。以奴才的愚见,无论太尉,还是北帝,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最后的战场,会是徐州城下。”
我问:“何以见得?”
“若是水战,除非用当年对付曹操那样的方法,方可险胜。即便最终取胜,想要消灭北帝的军队,还是要靠陆战。淮河附近的徐州,乃兵家必争之地。太尉大人,是以自己吸引敌军注意力。趁如今阴雨不止,徐州城守将,一定是在奉命挖深壕沟,整修城墙。如果庞颢将军胜利,便可与太尉一同夹攻北军。如果庞颢将军失利,太尉也只有从淮河退守徐州,才可以避免被北军蚕食。”
我心下一惊,虽然我向来知道杨卫辰有见识,却不知道他看战局如此明白。如果杨卫辰会一直忠心,他有些谋略,倒也无妨。但如果被他人利用,会不会变成潜在的威胁?转念间,又想到杨卫辰如果有些许野心,此刻尽可以藏起来,何必坦言?我也就松弛下来,微笑道:“卫辰,你的谋略,在内宫中,有些可惜。”
杨卫辰跪下:“陛下,臣是奴才,命运不可逆转。奴才在宫中,平时见识不少,才长了些智慧。如果奴才一生困于乡间,也就难免见识鄙陋了。人生总有机缘,奴才如今受陛下信任,因此才冒死上言。此战结束以后,奴才发誓,绝对不对政事再发一言。”
我正想开口,突然一阵恶心。皱着眉头,强忍下去,对他说:“卫辰,在这么多内宫人中,只有你一人参知机要。朕若信不过你,又何必选你。只是,你是聪明人。战事结束以后,莫让人知道,你预知布局。”
河南王能征善战,如此行军,恐怕与北帝说他“贻误战机”有关。不出所料,北军军队虽多,但千里奔走,士兵疲倦不堪,弓弩上的胶也因为受潮,而失去弹力。与庞颢一战,北军大败,河南王率残部败退边境。我向来主张“莫追穷寇”,因此,庞颢放过河南王直接南下,北帝军队也就急于与鉴容对阵。
雨季过后,根据探子回报,因为天气湿冷,北方军人水土不服的很多,有些人还染上瘟疫。北帝唯恐瘟疫扩散,将患病者全部丢弃到山谷中。因此,军中不满情绪日增。
天开始放晴,北军就在淮河对岸,每天给骏马轮流洗澡,以显示自己的马匹精良。鉴容针锋相对,命令选取上千匹母马,与其子马分开,将子马关在军营中间,放那些母马到岸边。母马思念子马,纷纷嘶叫。结果,对岸的北军马匹,不听吆喝,纷纷涉岸过河。一日之间,不战而获军马近千。此事在我军军营中,传为笑谈。在宫中,也被当成故事来说。北帝震怒。
十月初,北军分为两队,一队由陆慎率领,出其不意地绕过淮河,进攻徐州。徐州城内,有近八万人。鉴容将王榕派到徐州,带话给守将夏侯炎:“守将如果坚守十天,大军肯定前来救援。十天后,大军若是不来,徐州就任守将处置,朝廷也不会怪罪。”
另外一队,由北帝自己带领。于十月初三,强渡淮河。鉴容命令南军在河滩摆下枪阵,枪尖一律朝外,防止骑兵冲撞。北帝军队以火船开路,南军利用十丈长杆百根,固定在河中树立的巨木之上,当焚烧的火船接近,长杆尖端的叉子,迎击火船。火船不能进退,烧成灰烬。与此同时,我军士兵在浮桥上以大炮发射巨石,敌船若被击中便即刻下沉。鉴容下令,凡是落水的北军士兵,不用俘虏,一律杀死。到了第二天,淮河的下游,也被鲜血染红。
由于伤亡众多,北军终于后撤,稍作集结,汇集到徐州。鉴容也日夜行军,赶到徐州。此时的徐州,白天也是浓烟滚滚,暗无天日。又遇淮河暴涨,山洪暴发,庞颢的军队也因此不能及时救援了。
竹珈的乳母松娘,是王榕之妻。因此东宫聚焦徐州时候,孩子也格外紧张。陆慎攻城,不如河南王有章法,但却格外强力。陆慎对自己的军队说:“世上只有更强的力量,绝对不存在攻不破的城池。”
鉴容的军队,与北帝的军队在徐州野外遭遇,形成拉锯之势。因此在第十一天的时候,夏侯炎与王榕仍在苦战。我在东宫,和蒋源分析形势,始终没有休息。竹珈的旁边,坐着周远薰和宋彦,宋彦给竹珈讲着守城的情况:“陆慎用一百门攻城巨炮,万石齐发。但徐州树立木栅,抵抗飞石。陆慎又把士兵分成三个梯队,轮流攀城。但徐州城放下无数点着火的草绳,那些士兵,都跌落下来。徐州守卒,从城墙根挖掘地道,陆慎军不知为陷阱。战车至地道处,皆倒塌入陷。夏侯将军袒露上身,头系汗巾,站在徐州城头擂鼓。战斗至第十天,决定反守为攻,王榕亲自站在徐州城的最高处,战场形势,一目了然。陆慎军队异常勇猛,砍倒栅栏,填平壕沟,但夏侯炎仍然不出战。王榕只得派传令兵问他,将军打算应战,还是退守呢?夏侯炎说,既然老子打算应战,兔崽子们先替我们填壕砍栅,老子和兄弟们为何要阻止?王榕遂向他致歉,说不知道将军的策划。可是,等到陆慎军队攻到城下,夏侯炎还是没有动静,王榕再次请人询问他,夏侯炎不耐烦地说,战斗紧要关头,叫我干什么?反正王大人的阵法,我已经牢记。但具体的火候,我们军人才懂。午后,徐州城下,夏侯炎忽然率军呐喊击鼓,声音雷动,北军破胆后退。此时,双方交战于城外。北军,士气开始衰弱,而我们的气势,犹如朝阳,正在旺时。”
竹珈听到这些,眉飞色舞,但转瞬间就蹙起眉头:“尽管这样,仲父还是危险,是不是?”
宋彦单腿跪下:“老天有眼,吉人天相。”周远薰的脸色,纹丝不动,他一向就缄默少言。如今我才想起,东宫喧哗的人声中,几乎没有过他的声音。
蒋源道:“直到今天,太尉军与徐州军,仍然不能会师。其实,北军等于拦腰切断了两军。除非太尉或者夏侯炎军队吃掉北帝或者陆慎一部。不然,庞颢军队抵达之前,有寡不敌众的危险。”
我看了看天空:“明天可是月食日?太尉在明日,预备发动总攻击。是否会不利?”
蒋源扬眉:“这个嘛,太尉大人说了,我往,他亡,纵有不利,也是对方。太尉大人自从出征以来,还没有剃过胡须。大人也说了,战斗胜利,他才会净面去髯。陛下,你好几日没有休息了。为了明时后日和将来,你也要先回昭阳殿休息。臣等在此等候,有特殊情况会立刻报告的。”
我叹息,这些话虽然是豪迈之言,我却不能够兴奋。他不信鬼神,可是,真的没有命运吗?
夜深了,冷月照着巍峨的宫殿。昭阳殿的翠竹,带着残梦摇曳。战场的水深火热,似乎是另外一个遥远的世界。这个夜晚显得格外安静,我根本睡不着,吃了安胎的汤药,嘴里越发苦涩。
竹珈手持着鉴容给他的野王笛,踞坐在窗台上,望着月亮。
“母亲,我常常把月亮当成是爹爹,无人的时候,我就会对它说话。而且,觉得月亮会对竹珈笑。”竹珈说。
自从我知道怀孕以来,每次面对竹珈,都感觉到一点内疚。大人的事,怎么样让孩子理解呢。我慈爱地抱住他:“你的爹爹肯定会听见。”
“他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他是一个顶好的人,母亲比你稍微大一点的时候,你爹爹就照顾我了。那时候,整个世界都是他一个人支撑。所以,他会很累……”我说不下去。
如今想到王览,我就会有一种浸透骨髓的静谧感。这种静谧,和战争以来,周围的喧闹与骚动完全不可调和。对于他,我的情感,已经超过了对故人的爱恋、对伤逝的悲叹,而是独立于尘世的,最完美的记忆。他没有任何缺陷,因为他短暂的生命,这种美好永远地定格。鉴容和王览是不同的,鉴容和我,我们都是苦苦挣扎于世间的人。
竹珈还不足以猜出我的想法,他道:“我刚才对月亮祈祷,希望保佑仲父胜利。母亲,我可以看到月亮,但看不到仲父,他比月亮离我更远。”
我把他抱到怀里:“竹珈,你的爹爹,一定会保佑我们的。记住,不管将来发生什么。你是我的长子,帝国的储君。无论如何,都不会改变。百姓家的小孩,做妈妈的最为宠爱,说是金不换。你竹珈,是皇帝的孩子,对母亲来说,即使给我整个江山,我也要竹珈。”竹珈的小脑袋靠着我。我们母子,相依为命。过去,我把他当成王览的遗念,感情的寄托。以后,他会成长为一个独立的男子汉,不同于任何一个人。竹珈,就是竹珈。
第二天,鉴容的军队对北帝大营发起总攻。蒋源告诉我说:“如今我们有一个优势,就是北帝的粮草接济困难。当初太尉在北帝的后方,派出了一个游击分队。他们穿上北军衣服,隐藏在山林中。夜间见到北军粮队,举刀就杀,见到车辆聚集,就纵火焚烧。因此,北军的后备如同惊弓之鸟,惶恐万分。但我们也有劣势,正面攻击,我们目前只剩余十万人,而北帝这里,即使损耗很大,也还有二十多万人。北军的骑兵善战,我们骑兵新建,几乎没有正面对抗的经验。徐州的王榕、夏侯炎,自身难保。庞颢,则鞭长莫及。因此,形势于太尉也很不利。”
从这天早晨开始后的三天,我们没有一个人可以松懈片刻。到了这种时候,也不会觉得疲倦。第三天,鉴容那里派回来一个人。
来人正是陈赏。他的脸面上,也不知道是他自己的血,还是敌人的血,仅可认出他来的两只眼睛,还燃烧着杀气。他跪在我的面前,送上鉴容的亲笔信。
陈赏一字一句地禀报:“夏侯炎部,已经难以支撑。昨日王榕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