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花台 作者:谈天音-第2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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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数字,都能过目不忘,配合破虏军行事,也井井有条。有了他的分析,虽然我处于深宫中,千里之外的战争,也能一目了然。
庞颢军南下以后,按照鉴容的指示,绕过了围城护南府,直接插入山东腹地。在山东府一带,受到留守将军言嘉的阻截。言嘉与庞颢有杀兄之仇,因此,双方激战分外残酷。根据汇报,十五天里,尸横遍野。夏季尸体腐烂很快,战场上臭气熏天,令人作呕。从日出到日落,反复争夺。庞颢军队,都夜不卸甲,裹创连战。可是,双方都不能取胜。言嘉处于他国的土地上,所要做的不过是拦住庞颢的去路,阻止他与鉴容率领的主力会师。但是庞颢每消耗一份力量,都会减少自己的战斗力。而且,鉴容军队在徐州,以不足二十万人的力量对抗北帝数倍于己的大军,形势十分不利。因此,消灭言嘉,迫在眉睫。
宋鹏镇守的护南府,根本无法得到救援。日夜不能休息,士兵们眼睛干涩,用手去揉,几乎都生眼疮。北朝河南王的军队,也是骑虎难下。攻城损兵折将超过三分之一的,就已经代价过大。面对护南府的固守,伤亡惨重的河南王军队,怨声载道。北帝下令给河南王“如果不取下护南府,你们就不要活着回到长安”。河南王命令士卒把这个命令附在箭头上,射到护南府内,表示攻坚的决心。我也知道,护南府已经快要弹尽粮绝。但纵使忧心如焚,也只能让他们孤军奋战。
鉴容的军队,每天都有三次快报送到建康。因为天气炎热,我们的战马不惯辛劳,许多都生了鞍疮。为了让战马得到恢复,鉴容下令士兵们自己背负重物。跋山涉水中,鉴容和王榕也不骑马,领头步行。他到了徐州附近,有名军官夜间袭击渡河,偷袭北军,杀死数名敌人。但鉴容仍然命令将他斩首。左右的人劝说。鉴容回答:“军有军规,国有国法。如果此次按照情理通融,将来所有人都不听号令,就不是赢得敌人几个头颅,而是我全军覆灭的危险。”此事以后,军队没有一个人敢于有丝毫懈怠。
鉴容之行军,最推崇孙子兵法之言。他的军队把口号记录在旗帜上。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略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震。八月底,他们在淮河南岸与北军大营隔水相对。我问蒋源:“你看太尉布阵,是否有利?”蒋源看了地图上的图形后,笑着说:“淮河之南此刻比较北岸,并无太大的优势。但进入雨季,水流逆上,则北军不利。起先,北帝之副将陆慎想抢渡淮河。但北帝以为冒险,缺乏退路,所以才能让太尉陈兵对岸。”
我道:“周易上说,师,左次,无咎也。这样说来,你也认为,我军破敌有望?”
蒋源苦笑:“陛下,那也不一定。臣总以为,战争要做最好的准备,最坏的打算。战事,如同乌云一样,霎时间就可以浆合,又如同飞鸟,霎时间一哄而散,变化无穷。对于太尉大人,理应想到每一种情况。”
竹珈在边上聚精会神地听我们说话,他的眼睛,越发明净。他眨着眼问:“母亲,北帝为什么不听老将之言呢?”
我拍拍他:“因为皇帝往往以为自己是天下最聪明的人。忠言逆耳,自古皆然。可是竹珈,你要记住。箭,好比士卒;弩,好比将帅,发射的人,好比君王。虽然你得到了好箭好驽,但也不可以刚愎自用。听取各方面的意见,但不完全倾向任何一方。把智慧集中于你的运筹帷幄,博采众长,而高于他们,就是胜算大半了。”
竹珈不解:“什么意见都有,我怎么知道什么是好,什么不好?”
我回答:“因此,一个君王,不需要多大才能。只要有良好的判断力,也可以守成了。”
竹珈点头,他用小手拉我:“母亲,难道护南府,就等死吗?你看看宋卫率,好可怜。”我顺着竹珈的眼光看去,宋彦面容黑瘦憔悴不少。我长叹,推己及人,如果自己的家人都在护南府内,我恐怕还没有他坚强呢。
可是我们实在无力去挽救护南府,我走到宋彦的面前,告诉他说:“昨夜,朕已经秘密下令,要求你的哥哥弃城突围了,最迟后天他应该可以收到。”
宋彦的肩膀哆嗦了一下,他郑重地跪下,眼圈红了:“陛下,今天的护南府,早就没有粮食。听说,城里的茶叶、纸张和马匹都已经被军民吃完。大家爬到树上,吃尽了麻雀。最后,连城里的老鼠也都吃绝。救兵不可能来,所有人都知道一定会死,但没有一个人动摇,也没有怨言。大家所有的,不过是对皇上,对国家的一片丹心。因为牺牲了护南府一城,可以为野战的王师,争取时间,牵制兵力。哥哥常说,陛下对臣一家有重恩。金银财帛,庄园童仆,皆来自于陛下,自己有的,不过是躯体而已……”
我潸然泪下,忍不住按了按宋彦的肩膀,以示抚慰。他又道:“陛下,护南府破,哥哥也就不在世上了。当初北方围城之日,哥哥就给臣写信说,如果城破,他没有颜面给陛下留什么遗言。只是要臣将来告诉侄儿们两句诗:孰知不向边廷苦,纵死犹闻侠骨香。”
他的话音刚落,东宫里面的人们俱是无语哽咽。我看到竹珈捏紧了拳头,绕过帷幕,跑出大殿。我跟他来到殿外,昔日娇艳的花木,如今也只是秋风里的愁红惨绿。竹珈白皙的脸蛋上,带着与童稚不相称的悲伤。
我蹲下身子,对竹珈说:“愁红惨绿今宵看,却似吴宫教阵图。其实,太子你只有经历过现在的场面,才可以更快地长大。知道为什么许多人贪图享乐,偏好冶艳词风吗?因为他们没有经受过足够的苦难。苦难,是一种财富。竹珈,你是我的儿子,我不许你哭出来。即使要哭,也不能让人家看到。”
“在娘亲面前也不可以吗?”竹珈的凤眼里满含清泪。
我搂住他:“不行。虽然你年纪小,可你是男孩子,娘亲还要依靠你。竹珈哭了,为娘就克制不住了。”
竹珈点了点头,便真的没有哭。
我有些辛酸,杨卫辰捧上鉴容的来信。鉴容的笔迹,清丽以外,多了一种肃杀的风骨。他写道:“报秋声,一叶仓梧。昨夜巡营,迤逦行至陔下。冷月无声,芦苇萧疏。念及项羽当年惜败于此,至今为英雄遗恨。楚汉相争,胜负决于气势。背水一战,尚需破釜沉舟之决心。护南城破,不过三日。围城日久,北军厌战。我料定河南王,必定围三缺一,是以南军,尚存一线生路。已命庞颢接应突围。然以宋鹏为人,城破之日,就是他赴义之时。人死,有重于
泰山,有轻于鸿毛。宋鹏,死得其所,乃我辈之楷模。”
我握着信纸,指尖颤抖。我与鉴容,一年光景,几度别离。淮水之畔,当年是楚汉决战的古战场。但对于历史,胜与负,不都化作了尘土?为英雄者,以慷慨赴死自豪,但对于自己的情人骨肉,有意义吗?我的想法若是泄漏一分,就是动摇军心。但我,确实痛恨战争。
三日之后,护南府城破。宋鹏让副将龚鸣突围。龚鸣逃至庞颢军中的时候,左右只有七个勇士。我记得昔日巡视,护南府的繁华,十万军民,只剩八人!庞颢长史详细的记录,放在我的面前。我几乎不忍阅读。
当天,庞颢问龚鸣:“你们有几天没有睡了?”龚鸣摇头,回答说:“不记得了。”庞颢又问:“为何不劝宋将军一起突围?两月之内,你们战斗超过百次,已经尽到责任。”龚鸣回答:“将军向南叩头,告诉我说,我之子女,皆在建康。我没有后顾之忧。我能够死,你们可以为我报仇。然后,他走进了祖母宋老夫人点燃的大火中,和楼阁一起化为灰烬……”
于是,铁汉庞颢流泪了,他手持钢刀,坐在自己的大帐前面,说道:“我军前方,还与北军交战。但今夜,颢为各位守卫,大家可安枕无忧。”
作为君王的我,除了表彰功勋,抚恤遗孤,也不可以起到直接的作用。不管自己是否承认,战争中,即使是一个女皇,也是自动被排斥在外的。对于男人们来说,胜负关系荣誉,因此不得不用鲜血捍卫。而对于女人,战争意味着牺牲。长江日夜的波涛,才是泪海。
庞颢和我们的通信,已经不能正常进行。军事步骤,为了防止泄密,都暂时停止。九月中旬,庞颢忽然率军发起总攻。庞颢手举大旗,以“锥形阵”,率领部队冲击言嘉军营。因为他来势凶猛,言嘉命令军士以长蛇阵迎战,当庞颢军进攻的时候,长蛇的两端变化成雁形。庞颢军混乱,庞颢夺取北军战马,向山谷逃跑。当北军进入山谷的时候,早已埋伏在上的三千名弓箭手,由龚鸣指挥,向北军骑兵猛射。用三千人分成四队,轮流发射,一箭连一箭,言嘉本人,被流矢击中脖子,阵亡。庞颢军一鼓作气冲出山谷,拿下了山东府。
鉴容此刻,才下发命令。第一,命庞颢烧毁山东府城,准备迎战向南推进的河南王军队;其次,命令收殓言嘉尸体,送还北帝大营;第三,修筑壕沟,没有指令,不得迎战。
此后,雨季终于到来。建康城里,也是阴雨阵阵。可是根据战报,河南王军,仍然在快速推进。同时,我方的粮草供应,也出现了危机。兵部运粮士兵,报告户部不给拨粮。我根本没有料到这点,因此为之气急。
当天,我在东宫紧急召见王琪长子,王览的从兄,户部尚书王祥。见面以后,我当面质问:“你实说,近日建康米价,涨到多少?”
王祥不慌不忙:“两千钱一贯。因此,臣无法调配给太尉前线足够粮食。本来每年的库存,都来自于六州。现在六个州都在作战,陛下也是知道的。”
我大怒,不禁声色俱厉:“难道如此,你就没错了?战争期间,不能各自行事。你作为户部尚书,早在数月之前,就应该未雨绸缪,向岭南或者四川调集库存。再说,这些天来,我们忙于军事,都无暇关心国库,你也应该及时报告,抑制米价。”
王祥虽然战战兢兢,但口里依然不服:“陛下,米价飞涨,是由于人心惶惶。如今护南府破,庞颢为北军牵制。太尉和北帝僵持,也不知结果。战场上的人,就该取得胜利,安定人心。臣……臣……即使变出百万石大米,也不能防民之口。”
言罢,王祥抬头看我的脸色,终于不再说话。
我冷笑:“你做事,你父亲都知晓?”
王祥的面色由红转白。
我转身叫:“杨卫辰。”杨卫辰机警地站在我的后面,我下旨意,少不了他。
“你送王尚书回去,对他父亲传达朕的口谕。王祥失职,延误军情,其罪当斩。以其外家,免官禁锢。户部事,由侍郎欧阳显图代理。”
王祥离开后,我一个人在书房迈步。无意识的,我把手掌罩在盆花之上。只看着自己的指甲青白,生生地揉碎了花瓣。雨水敲打窗棂,把丛丛金黄色的菊花都打残了。黄金甲胄,如果缺粮,也会黯然失色。我一阵目眩,跌坐下去。
“陛下。”正在这时,我跌到一个人的手臂里面。睁开眼,清瘦的身躯,绝好的面容,正是周远薰。婕妤事件,我查不出他有什么破绽。这些日子,他作为黄门郎,奉命在东宫侍奉。其实,就是陪伴年幼的太子而已。我还是到现在,才想起他来。
“陛下不舒服,臣去叫人来吗?”周远薰很聪明,说这话,明显带了质疑。
我摇头,这个时候,如果让大家知道我不舒服,不是乱了众人的心绪?
“不,朕不要紧。你偷偷去,把太医令史玉传到书房来。记住,只能叫史太医本人。”
“是。”周远薰把我扶到龙椅上面。伸手拉过一个软垫,搁在我的背后。
屋里面鸦雀无声,我忽然问他:“怨我吗?”千言万语,何从说起?
周远薰茫然地摇头,仿佛不明白我说什么。他半跪着,给我整好袍角,转身离开。我叹息,他一定明白我的话。
这几日,我的身体起了变化。自己是过来人,也并非没有察觉。因为处于节骨眼,我自欺欺人,总想没有那么不巧。但刚才的眩晕,不过是证实了我的猜想……
果然,看着太医的眉峰。我已经知晓,沉吟片刻,我率先问:“是有了?”
史玉道:“是。”通常此种时刻,太医应该说恭喜陛下,但这回,老太医没有说。
我笑了笑,轻声道:“虽然不是时候,总不是坏事。”
太医神色复杂,到底年过古稀,眼光也透彻些。
我把手掌移到腰间,眼见到自己的手背泛起粉色。我恳切地对太医说:“此事,不适合外传。缘由老先生你也知道了。但朕最近身心劳瘁,恐怕伤及胎儿。老先生务必设法为朕安胎。只要将它当成补药,交到东宫给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