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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节

复活(中)〔俄〕列夫. 托尔斯泰-第12节

小说: 复活(中)〔俄〕列夫. 托尔斯泰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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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人,您让我一个人来弄完他吧。”画家站起来说。“我觉得灵魂还在这儿。”

    “好的,您把它弄完吧。”老将军果断而严厉地说,迈开僵直的腿,刚毅而均匀地大步朝书房走去。“欢迎,欢迎!”将军用粗糙的声音亲切地对聂赫留朵夫说,指指写字台旁那张圈椅请他坐。“到彼得堡好长时间了吗?”

    聂赫留朵夫说来了没多久。“令堂大人,公爵夫人身体好吗?”

    “妈妈已经过世了。”

    “对不起,真没想到,太遗憾了。 儿子对我说他遇见过您了。”

    将军的儿子象父亲一样官运亨通。他在军事学院毕业后,就进侦察局工作,并为这个差事洋洋得意。 管理暗探是他的工作。“是啊,我跟令尊同过事。 我们是老朋友,又是老同事。怎么样,您在担任什么差事吗?”

    “不,我没有担任什么差事。”

    将军不以为然地低下头去。“我有事要麻烦您,将军。”聂赫留朵夫说。“太—好了。 什么事我能为您效劳哇?”

    “如果我拜托您的事不得当,那就请您原谅。但这件事我不得不来麻烦您。”

    “什么事啊?”

    “您这儿关着一个叫古尔凯维奇的人。他的母亲要求探望他,或者至少能把一些书转交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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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将军听到聂赫留朵夫的话,既没有表示高兴,也没有表示不高兴,只是侧着头,眯缝着眼睛,仿佛在考虑似的。 其实他根本不在思考,对聂赫留朵夫的问题也毫无兴趣,因为他心里明白他将照章回答。 他只是在闭目养神,根本没想什么。“这件事,老实说,我做不了主。”他歇了一会儿说。“探监的问题,最高当局有批准的法令明确规定,凡是法令许可的,可以同意。 至于书籍,我们这儿有个图书馆,凡是许可的书,都可以借给他们看。”

    “是的,不过他需要学术性的书籍,他要研究学问。”

    “您别相信他们那一套。”将军沉吟了一会儿,说。“他们根本不是要研究学问。 他们只是无事生非罢了。”

    “不过,他们处境是这么艰难的,总得有些活动消磨消磨时间哪。”聂赫留朵夫说。“他们老是诉苦。”将军说。“我们可知道他们。”他谈到他们就象谈到一群品质恶劣的特殊的人。“其实这里给他们提供的条件很舒服,这在监狱里是少见的。”将军继续说。他仿佛要证实自己的话,就详详细细列举为囚犯提供的各项舒服条件,仿佛他们的宗旨就是为囚犯安排舒适的居留地。“以前确实相当艰苦,但现在他们在这儿得到最好的照顾。 他们经常吃三道菜,而且总是有肉吃:不是牛排就是肉饼。 每逢礼拜天还要添一道菜,就是甜点心。 啊,上帝保佑,但愿每个俄国人都能吃到这样的伙食!”

    将军也象一切老年人那样,一旦遇到他要强调的事,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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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会唠唠叨叨讲上好几遍。 此刻他只不过想证明,那些囚犯都是贪得无厌,不知感恩的。“我们给他们提供宗教书籍,还有旧杂志。在我们图书馆里合适的书有的是,可是难得去翻阅。 开头他们似乎还感兴趣,后来新书倒有一半书页都没有裁开,旧书更没有人问津。我们还做过试验。”将军似笑非笑地说,“故意在书里夹上一些纸片。 结果那些纸片都原封不动夹在里面。 再有,这里也不禁止他们写字。”将军继续说。“发给他们石板,发给他们石笔,他们尽可以写写字消遣消遣。 而且可以擦掉再写。 可他们也不写。 不,他们很快就完全安定下来了。 只是开头有点烦躁,后来甚至会慢慢发胖,变得十分安静。”将军说,根本没想到他的话其实是多么残酷。聂赫留朵夫听着他那沙哑苍老的声音,瞧瞧他那僵直的手脚和白眉毛下暗淡无神的眼睛,又瞧瞧他那被军服直领撑住的皮肉松弛的光颧骨,以及他特别引以为荣的白十字章——那是因为极端残酷和血腥屠杀而获得的,——心里明白,反驳他或者揭穿他这话的实质,都是多余的。 但他还是强自镇定,又问到另一个案子,打听囚犯舒斯托娃的情况,还说他今天得到消息,上面已下令要释放她了。“舒斯托娃吗?舒斯托娃……我记不住所有犯人的名字。因为人数太多。”他说,显然责怪犯罪的人数太多。 他打了打铃,吩咐把办事员叫来。将军趁办事员还没有来,就劝告聂赫留朵夫担任些差事,说什么凡是高尚正直的人(他自以为是其中的一个)都是皇上……“和祖国”所特别需要的。 他加上“和祖国”三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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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显然只是为了说起来音调更动听罢了。“我虽然老了,但还要尽力当好差。”

    办事员瘦小而结实,生有一双聪明灵活的眼睛,走来报告说,舒斯托娃关在一个警卫森严的特殊地方,有关她的公文还没有收到。“只要公文一下来,我们当天就把她释放。我们是不会留住他们的,他们的光临我们并不太欢迎。”将军说,又试图挤出调皮的微笑,结果只是使他的老脸显得更丑。聂赫留朵夫起身告辞,并竭力克制自己,免得流露出对这个可恶的老头又嫌恶又怜悯的复杂心情。 老头儿呢,他则认为对老同事的这个轻浮的分明不走正路的儿子不必过分严厉,只要顺便教诲他几句就是了。“再见,老弟,请勿见怪,我这是爱护您才说这些话的。不要跟关在我们这里的人打交道。 他们都是有罪的。 他们都是些道德败坏的人。我可了解他们了。”他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 他对这一点确实毫不怀疑,倒不是因为这是事实,而是因为不这样想,他就无法肯定自己是一位可敬的英雄,无法心安理得地过优裕的生活,而变成为一个出卖过良心、到晚年还在出卖良心的泼皮。“您最好还是去担任些差事。”他继续说。“皇上需要正直的人……祖国也需要正直的人。”他补充说。“嗯,要是我们这些人都象您那样不当差,这怎么能行呢?叫谁来干呢?我们动不动就批评现在的制度,可自己又不愿帮政府的忙。”

    聂赫留朵夫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低低地鞠了一躬,握了握宽宏大量地向他伸出来的瘦骨嶙峋的大手,走出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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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将军不以为然地摇摇头,揉揉腰,又回到会客室里。 画家已把贞德灵魂的答复记录下来,正在那里等候将军。 老将军戴上夹鼻眼镜,念道:“他们相互认识是通过灵魂本身发出来的光。”

    “啊。”将军闭上眼睛,怀疑地说,“要是大家的光都是一样的,那又怎么认得清楚呢?”他问,又在小桌旁坐下来,手指同画家的手指夹在一起。聂赫留朵夫的马车这时正好驶出大门。“这地方真气闷哪,老爷。”马车夫对聂赫留朵夫说,“我本来想不等您出来就走掉。”

    “是的,很气闷。”聂赫留朵夫同意道,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地望望空中烟灰色的浮云和涅瓦河上被小舟与轮船激起的银光闪闪的波浪。

    二十

    第二天要开庭审理玛丝洛娃的案子,聂赫留朵夫就坐车去枢密院。在枢密院大厦雄伟的大门口,已停了好几辆马车。他看见法纳林律师也乘车赶来。 他们沿着富丽堂皇的楼梯登上二楼。 律师熟悉这里的一切通路,往左一拐,就走进一扇上面刻着诉讼条例制定年份的木门。 他在第一个长方形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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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里脱去大衣,露出燕尾服、白胸衬和白领带,从门房那里打听到枢密官都已到齐,就煞有介事地走进下一个房间。 在这个房间里,右边放着一个大橱,旁边有一张桌子,左边是一道旋梯。 这时候,一个身穿文官制服、风度翩翩的官员,腋下夹着皮包,从楼梯下来。 房间里有一个留着银白长发的小老头,穿着短上衣和灰长裤,样子象个家长。 他的旁边毕恭毕敬地站着两个跟班。这位白发苍苍的小老头钻进充作更衣室的大橱,关上橱门。这时候,法纳林看见一个同行——跟他一样穿燕尾服、系白领带的律师,马上兴致勃勃地同他攀谈起来。 聂赫留朵夫乘机打量一下房间里的人。 大约有十五个人来旁听,其中两个是女的:一个年轻的戴一副夹鼻眼镜,另一个头发花白。今天要审理一个报纸诽谤案,因此旁听的人比较多,主要是新闻界人士。一个脸色红润、相貌英俊穿着漂亮的制服的民事执行吏,手里拿着一张纸,走到法纳林跟前,问他哪一个案子要办。听说是办玛丝洛娃案,就在纸上记下来,走开了。 大橱的门这时候开了,家长模样的小老头从里面出来,已经换上一身镶满丝绦的官服,胸前挂满闪闪发亮的勋章和奖牌。 他的模样活象一只大鸟。这身可笑的服装显然使小老头自己也有点不好意思。 他慌忙匆匆走到入口处对面的一扇门里。“这位就是,德高望重的贝。”法纳林对聂赫留朵夫说,又介绍同行与他认识,然后讲起当前即将审理的是他认为很有趣的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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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多一会儿,这个案子开审了。 聂赫留朵夫同旁听群众一起往左走进法庭。 他们,包括法纳林在内,走到栅栏后面的旁听席上。 只有那个彼得堡律师来到栅栏前面的斜面写字台旁。枢密院的法庭比地方法院的法庭要小一点,布置也简单些,唯一的区别是枢密官面前桌上铺的不是绿呢,而是镶有金边的深红色丝绒。不过,凡是行使审判职能机关的标志:守法镜、圣像、皇帝御像等,这里一一齐备。 民事执行吏也那样庄严地宣布:“开庭了。”所有的人都那样站起来,身穿制服的枢密官也那样纷纷走进法庭,也那样在高背扶手椅上坐下,也那样用臂肘支在桌上,竭力装出泰然自若的样子。枢密官总共四名。 首席枢密官尼基丁脸型狭长,不留胡子,生有一双银灰色眼睛。 沃尔夫煞有介事地噘起嘴唇,用他那双白净的小手翻阅着案卷。接着是斯科沃罗德尼科夫,体格魁梧,麻脸,是个有学问的法学家。 第四个是贝,就是那个样子象家长的小老头,他走在最后。 跟枢密官一起进来的还有书记长和副检察官。副检察官是个中等身材体形干瘦,脸色很黑,胡子刮得精光,生有一双忧郁的黑眼睛的年轻人。尽管他穿着一身古怪的制服,聂赫留朵夫还立刻认出他是大学时代的要好朋友。 双方已有六年未见面。“副检察官是谢列宁吧?”聂赫留朵夫问律师。“是的,怎么样?”

    “我跟他很熟,人品极好……”

    “也是个很好的副检察官,很能干。 对了,您本应该托托他。”法纳林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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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不论办什么事总是凭良心的。”聂赫留朵夫说,想起他同谢列宁的亲密关系和友谊,想起谢列宁的种种优秀品质,例如纯洁、诚恳和正派。“但现在已经来不及了。”法纳林聚精会神倾听着案情报告,低声说。原来高等法院的裁定并没有改变地方法院的判决,现在开庭就是审理对高等法院裁定的上诉。聂赫留朵夫留神倾听着,竭力想弄明白目前开审的案子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但也象在地方法庭上一样,使他理解不了的主要原因在于,他们所讲的都不是问题的关键,而是些枝节琐事。 这个案子涉及报上一篇揭发某股份公司董事长舞弊的文章。 问题的关键在于股份公司董事长有没有真的侵占股东利益,他的侵占行为怎样才能制止。 可是这一点根本没有谈到。 他们谈论的只是按照法律,报纸发行人有没有在报上刊登小品文的权利而已。发表了小品文,又是犯了什么罪,是诽谤还是诬蔑,是诽谤中含有诬蔑,还是诬蔑中含有诽谤。此外还涉及某个总署所颁布的各种法令和决议,这是普通人难以理解的。聂赫留朵夫只理解了一点,那就是报告案情的沃尔夫虽然昨天对他声色俱厉地说,枢密院不可能审查案件的是非曲直,而此刻在报告时却显然有意偏袒被告,以利于撤销高等法院的裁定。 谢列宁呢,一反向来的稳重作风,用意料不到的激烈言词发表了相反意见。 一向老成持重的谢列宁如此愤激,使聂赫留朵夫感到吃惊,其中却是有原因的。 原来谢列宁无意中得知这个董事长在金钱方面手脚不干净,沃尔夫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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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乎就在临开庭之前参加了这个商人的豪华宴会。 此刻沃尔夫在报告案情,虽然措辞十分慎重,但分明是在偏袒这个商人。谢列宁听了火冒三丈,就用异常愤激的口气痛加驳斥。 他的话显然触犯了沃尔夫:他面红耳赤,身子哆嗦,惊讶的神气默默地装出来,带着威风凛凛而又深受冒犯的样子跟其他几个枢密官一起向议事室走去。“请问,哪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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