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物凶猛-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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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脑子里只有这个念头。这念头甚至变成了一种迫切的生理需要,就像人被尿憋急了或是因晕车产生的难以遏制的呕吐感。
同学和老师都注意到了我的脸色苍白,所以对我匆匆走出教室并无诧异,老师甚至还问我要不要找个同学陪着到校医室,被我拒绝了,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在向米兰家走去时,心里充满对她的厌恶。我本能地对自己处于这种受人支配的状态产生抗拒。与其说我是急于和她相会,弗如说我是力图摆脱她,就? 像我们总是要和垂死的亲人最后见上一面。
她在家,这我没敲门就感觉到了。没有任何迹象:香味、音乐以及轻轻的脚步声,帮助了我的预感,可我就是准确地料到了。实际上也不是什么惊人的直觉,只不过是对自己的强烈期望信以为真了,而事实又碰巧和这期望吻合。
我刚敲了两下门,屋里就响起有年轻姑娘才会那么轻盈的脚步声,接着她贴在门后声音很近地问:“谁呀?”
她打开门,抱着门扇看着我,过了片刻才认出我,笑着说:“是你。”
然后她放我进去。她正在洗头,头发湿淋淋的,从厨房到门口滴了一路水。
这时,我听到另一间屋传出她母亲的声音,“谁来了?”
“你妈妈在家?”我立刻变得紧张不安。
“她生病没去上班——找我的。”她高声对那屋说,又对我道,“你先到我房间去,我把头洗完。”
说完她就回了厨房,厨房立刻响起水龙头放水的哗哗声。
我进了她那间洒满阳光的房间,从镜子里发觉自己笑嘻嘻的,那些难堪的症状都消失了,自我痊愈了,连最小的瘢痕和疥痒都没有,就像从来都没有发作过。
我到厨房靠着门框看她洗头。从另一个角角可以看到敞着门的另一个房间内,她母亲盖着一条大毛巾被躺在铺着凉席的床上。
她的头发很长、很多,当她打香皂搓洗时要离开水池,弯腰站在地当间两手攥着垂下来的头发一缕缕揉搓。我只看得见一头黑瀑布。
“你怎么没去上课?”她边洗边问我。
“老师病了,上午改自习了,我就溜出来了。”我信口说,压根没意识到是撒了个谎。
“你来找过我么?”
“没有。”这倒是有意掩饰的,“我们最近课程挺紧的,快期末考试了,所以也没时间找你。” “我还想呢,怎么见了一面人就没影了,是不是又在别处认了姐姐给绊住了。”
她搓完头发,把整头长发往上一掀,一手揪着,露出胀得粉红的脸,直起腰笑着说:“最近没有又认识什么人?”
“听你说的,好像我除了在大街上游逛就不干别的了。”
我主动拿过煤气灶上的水壶说:“我帮你冲吧。”
“行啊,兑上点凉水。”她伏到水池前低头等着。
我拎着满满一壶水朝她兜头浇下去,“烫么?”
“可以。”她指示着方向,“朝这儿浇。”
由于她身材高大,尽管弯着腰,我也要费力用双手把水壶提得很高才够得着,好在随着水的倾出,水壶愈来愈轻。
她像拧床单似地双手握着使劲拧那股又粗又重的头发,然后把头发转出螺纹,朝天辫似地竖起,在额前迅速地盘绕几圈结成一个颇似古代少女头的发髻,整个动作一气呵成,腰肢手臂扭画出灵巧动人的曲线和弧形,令我入迷。
这个累累垂在额前的发髻使她整个形象焕然一新,呈现出一种迥异于所有现代少女的独特魅力,犹如宋瓷和玻璃器皿的不同效果。
“看傻了?”她用湿手在我眼睛上抹了一下。
“你干吗平常不这么梳头呢?多好看。”她用拖把擦弄湿的地擦到我脚下,我往后退了一步。
“那成什么了?你在街上看见有人这么梳头么?有第一个我就当第二个。”
她擦了一遍地,歪身拄着拖把站在日光投射明晃晃的湿地上朝我笑。
回到她的房间,她把盘成发髻的头发解开披散着以便尽快晾干。她赤脚穿着拖鞋对着镜子往脸上、手上和小臂上涂香脂,整个房间弥漫着馥郁的香气和潮湿的头发味儿。午后的阳光已经有些燠热,她有几分胖,很怕热,便拉上了暗绿色的窗帘。屋内立刻有了一种隐蔽和诡秘的气氛,像戴着墨镜走在街上,既感到几分从容又不由生出几分邪恶。
我为自己把这一单纯的举动引申为含有暗示的诱惑感到羞愧。
她脱鞋上床,靠着床头伸直双腿坐着,使劲扇着手里的纸折扇,尽管这样,仍热得身上出汗,不时用手拽拽贴在身上的领口、袖边。
“这天怎么这么热呀,才几月份。”她嘟嘟囔囔地抱怨。
“你会游泳么?”
“不会。我怕水,总也学不会。你会么?”
“哪天表演给你看。”
“那太好了,哪天我落水你就可以救我了。”
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我一边看着桌上相片框里的照片,一边拿坐在床上的她比较。我总觉得她和照的有出入,虽然还说不上是判若二人,但总感到有什么东西给斩断了,又有什么东西给强烈突出了。这是一种难以言表的不对位,从五官局部发现的一致更增加那种捉摸不定的感受。这也许是此刻与彼时表情和姿态的不同,或是人眼和相纸还原色彩的差异,以及单一焦点和不停扫描两种不同的处理材料方式造成的,再不就是我前后看到的不是一张照片。
“你还有一张照片呢?”我问,“穿泳装的。”
“没有,我没穿泳装照过。”接着她怀疑,“你什么时候看见过我穿泳装的照片?”
“有,你肯定有一张,也是彩色的,原来摆在你桌上。”
“胡说。”她笑了,以为我和她开玩笑,“以后你给我照吧。”
我请求看她的影集。她不肯,说她没影集。
我坐到她床上继续央求,我没敢离她太近,谨慎地保持和她身体的距离,惟恐这一姿态咄咄逼人,招致她的反感。
“你真要命,有什么好看的,看人还不够?”她下床从抽屉里拿出一本裹着缎面的影集扔给我,自己在桌前坐下,端详着镜子里的自己扇扇子。
我一页页翻看影集,里面的照片全是黑白的,大都是她和家人亲友在风景名胜的留影,衣着平常,神态安详,很多是在强烈的阳光下皱着眉头的,没有一张是刻意修饰和忸怩作态的。
我取下一张她在自家楼前的单人照片,说:“这张送我吧。”
她回头看了一眼,简短地说:“不行,你要我照片干吗?” 我把那张照片揣进上衣兜里,她过来夺,“真的不行,这张我就一张。”
我躲闪着她,像武术家一样拨挡着她向我胸前伸过来的手,“给我张照片怎么啦?”
“不干,还我。”她有些气急败坏,劈胸抓住我衬衣领子,把那张照片从我胸兜里嗖地抽出。
她的力气可真大,她那一推使我一屁股坐回到床上。
“不高兴了?”她笑着问我。
其实我并没生气,只是有些懵然。
“别不高兴,真的。”她胡噜了一下我的头,“你拿女孩照片不好。”
于是我笑,真想为了再让她扭扯我再去抢那张照片。
“送你一只圆珠笔吧。”她在抽屉里翻了翻,找出一杆当时很稀罕的按键式双色圆珠笔递给我。
我满心欢喜地接过来,脸上仍作出很委屈的样子。
她妈妈病恹恹地扶着腰进来,站在门口略有些诧异地望着我。
我一下从床沿站起来,脸刷地红了。
“你欺负人家小孩儿了?”妈妈问她。
“没有,我们闹着玩呢。”她笑着说。
我知道自己这样任其发展下去很危险,每当从她家鬼混出来,我便陷入深深的忧虑,决心以加倍的努力补上荒废的功课。但回到家里就算对着课本坐到深夜,也是以满脑子对她的胡思乱想度过的。她的一颦一笑成了我最孜孜不倦求解的方程式。这种夜以继日的想入非非搞得我身心交瘁,常常睡了一夜起来仍没精打采。由于无力驾驭,最后我必然放纵地对待自己,而且立刻体会到任性的巨大快乐。
我宿命地对待那场即将到来的考试。
我几乎天天都到米兰家和她相会。我把她总是挂在脸上的微笑视作深得她欢心的信号,因而格外喋喋不休、眉飞色舞。我们谈苏俄文学,谈流行的外国民歌二百首。为了显示我的不凡,我还经常吹嘘自己和我的那伙狐朋狗友干的荒唐事。我把别人干的很多事都安在自己头上,经过夸大和渲染娓娓道出,以博得她解颐一笑。我惟一感到遗憾的是,我已经是那么个和我年龄不相称的胆大妄为的强盗,她竟从不以惊愕来为我喝彩。要知道这些事在十年后也曾令所有的正派人震悚。
那段时间,是我一生中纵情大笑次数最多的时候,我这张脸上的一些皱纹就是那时候笑出来的。
有时候,我们也会相对无话,她很少谈自己,而我又像一个没经验的年轻教师一堂课的内容十分钟便一股脑打机枪似地说光了。
她便凝视我,用那种锥子般锐利和幽潭般深邃的目光直盯着我的双眼看进去。常常看得我话到了嘴边又融解了,傻笑着不知所措。我也试图用同样的目光回敬她,那时我们的对视便成了一种意志的较量,十有八九是我被看毛了,垂下眼睛。直到如今,我颇擅风情也具备了相当的控制能力,但仍不能习惯受到凝视。过于专注的凝视常使我对自己产生怀疑,那里面总包含着过于复杂的情感。即便是毫无用心的极为清澈的一眼,也会使受注视者不安乃至自省,这就破坏了默契。我认为这属于一种冒犯。
她很满意自己眼睛的威力,这在她似乎是一种对自己魅力的磨砺,同时也不妨说她用自己的视线贬低了我。
我就那么可怜巴巴地坐着,不敢说话也不敢正眼瞧她,期待着她以温馨的一笑解脱我的窘境。有时她会这样,更多的时候她的目光会转为沉思,沉溺在个人的遐想中久久出神。这时我就会感到受了遗弃,感到自己的多余。如果我当时多少成熟一些,我会知趣地走开,可是我是如此珍视和她相处的每分每秒,根本就没想过主动离去。
为了使我有更充分的理由出入她家,我甚至抛弃对成年人的偏见,去讨好她的父母。我认真地作出一副乖巧的嘴脸,表现一些天真的羞涩的腼腆。我尽力显得自己比实际年龄还要小,以博取怜爱和慈颜。
至今我也不知道我做得是否成功,那对夫妇始终对我很客气但决不亲近,也许当时他们就看穿了我,一个少年的矫情总是很难做得尽善尽美。
夏天的中午使人慵倦欲睡。有时她同我说着说着就没声了,躺在床上睡着了,手里的扇子盖在脸上或掉在床下。我就坐在桌前听着窗外的蝉鸣随便翻她书架上的书看,尽力不去看她因为睡眠无意裸露出的身体。
那时,我真的把自己想成是她弟弟,和她同居一室,我向往那种纯洁、亲密无间的天然关系,我幻想种种嬉戏、撒娇和彼此依恋、关怀的场面。
我对这个家庭的迷恋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从我和米兰认识了之后,我几乎腾不出空和哥们儿一起玩了。
我们那次打架带来了一些后果。那个挨打的孩子头上缝了三十多针,他爸爸和派出所的民警很熟,分局来人把汪若海和高晋抓走了,拘留十五天。还传讯了参加那次伤人事件的所有孩子。我因为在别的学校上学,白天不在,得以幸免。院里知道了这件事后,所有参加这件事的小孩家长在干部大会上被点了名,受到训斥。几乎所有孩子回家都挨了打。许逊和方方跑到外面刷夜去了。有天傍晚,我坐电车回家,看见他们俩在故宫护城河边闲逛。
那些日子的晚上,我们都受到家里的严格管束,不大容易出门了。
于北蓓也在事发的当晚流窜到别处去了。
不久,我们开始期末考试,我凭着悟性和胡诌八扯的本事勉强应付过了语文和政治、历史的考试,而数、理、化三门则只好作弊,抄邻桌同学的卷子。最后也都及格了,有几门还得了高分,这不禁使我对自己的聪明洋洋自得。
考完最后一门课,我就跑到米兰家找她。她家来了个老太太,大概是她姥姥,一口难懂的南方话,说米兰不在,去买菜了。
我背着书包在菜市场里转了一圈,发现她正拎了一网兜鸡蛋和两条带鱼,站在蔬菜柜台前挑茄子和西红柿。
“你还买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