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出海面 -王朔-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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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海滨回来,我就没怎么看报,也不知世界和平怎么样了。看完报放了心,除了契尔年科总书记身体不太好,两伊继续互相恫吓,黎巴嫩和安哥拉都很平静,连我最担心的印度锡克族暴乱也在渐渐平息。《晚报》上的一条国内消息让我看了很久。舞蹈学院应届毕业生编排的民族舞剧《屈原》已经公演了,似乎还得到好评。
我推开报纸,拆信看,都是陌生读者来的信。我前些时候发了一个小说,使一些年轻人挺激动。纷纷来信问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是谁?有个人已经来过三封信了,要我帮他出主意应付生活中的几个难题。我回信叫他看着办。我可不想当教唆犯,自己还一塌糊涂呢。他回信骂我不如人家玲玲姐。有封信写得温柔凄婉,象个过来人,还是女的写的(看名字看不出性别),招的我回忆起一些往事,很难受。她劝我应该珍惜一些东西。我的一个文学老师,一个老编辑的来信则使我又羞又愧。他温和地责备我这段时间不去他那儿,叫我和他保持联系,他想知道我在干什么。并告诫我,有些事情作为了解,站在边上看看可以,千万别掉进去。唉,每回我去他那儿都说得很热闹,似乎活得津津有味。其实呢,和这些安贫乐道、诲人不倦的老师比起来,我活得象个没孵出来的鹌鹑。我不愿这么头脸不整地去见他们。其实,即便是一个男人,背人哭一哭也没什么,可我还是忍住了。
电话铃响了,响了又响。我不知道谁这么晚还会来电话,擤了擤鼻涕,走过去拿起话筒:“谁呀?”
“我。”
我听出来是谁,沉默了一会儿,还是问那句话:“有事吗?”
“没事,想跟你说说话。”
“……这么晚了,你还没睡?”
“刚演出回来,洗完澡,睡不着。”
“睡去吧,明天还要工作。”
“好吧……”
“没事,来我家玩吧。”
“好。”
“我天天在家。”
“好。”
我已经流了会儿泪,使劲把它们擦去:“喂,你还在吗?”
“嗯。”
“……咱们见面再说吧。”
“好,那再见。”
“再见。”
我拉开门,于晶冲我笑笑,我也笑笑,让她进来,我觉得似乎应该说点什么,又不知说什么好,也就没说什么。她拎了一网兜肉菜食品,把我的冰箱装得满满的。然后到厨房洗菜切肉做饭。我默默地看着她忙,突然想起该帮点忙,找出件旧围裙给她系在腰上。她一边费力切着冻得很硬的肉,一边说:
“你忙你的去,我自己行。”
看我不走,又对我说:“要不你去买点油和作料。你这儿瓶子挺多,都是空的。”
“酱油要不要?醋要不要?”我往篮子里装瓶子,一件件挨个问。
“都要,厨房里该有的都要。”于晶认真说。
我索性带上购货本,把粉丝芝麻酱碱面都买下来。我连跑带颠地跑回家,于晶正在煎鱼,油烟弥漫,我把我的一顶旧国绿帽子给她戴上,使她象个硝烟中的女八路。
“嗯,”于晶问,“呆会儿你有朋友要来吗?”
“没,你没瞧我连锁都换了。”
于晶不再说话,埋头做菜。她活虽然慢,却很细致,很有条理,很周到,每道菜总要先尝尝再起锅。忙里余暇,见我还站在那儿,就用肘推我:
“你别赔我在这儿熏烟,看书去吧。”
为了证明我呆在厨房有理由,我拿起刀剁她放在案板上没来及切的一根葱。我不大会干这种事,又左顾右盼,故做潇洒,切了自己的手指。
“你要真想帮忙,就出去吧。”
我捏着指头垂头丧气地从厨房出来。一会儿,于晶端菜出来问我:“要紧吗?”
“不要紧。”
“你可真笨。”
“是啊,我原以为我样样都行,看来不是这么回事。”
菜都炒好了,摆了一桌子。这些年,我也吃过很象样的饭,可是……于晶炒的菜属淮扬菜系,又甜又酸,山楂糕味,不过那种久违的味是足了,就是自己锅里透出的家常的亲切味。吃着吃着我产生了恍恍的先视感,好象从前有过这么一天,也是这样坐在桌前,安祥地吃饭,没有外人。吃完饭,我在水池洗碗,水滴嗒滴嗒流,于晶在外面轻手轻脚擦桌子,餐凳发出轻微的挪动声。
“我在炉上烧了壶水,你想着点。”
“嗯。”
我低头答应着。简直无法从那种感觉中自拔,深深地沉溺了。
晚上,我去看《屈原》。晶晶在化妆,我拿她的香皂在后台洗了个澡,通体舒坦地溜达。大排练厅里,穿着古代衣饰的演员在聊天、活动身体。一个村姑打扮的女孩走过来和我说话,我瞪着眼睛瞧半天,才认出是小杨。
“这打扮我都认不出来了。”
“看见晶晶了吗?她在化妆,我给你叫去。”
“不用,我见到她了。”
“这段时间没见到你,到哪儿跑买卖去了?”
“哪儿也没去,在家忍着呢。你也不来看我。”
“呦,说得多可怜。”
我问小杨是不是该毕业分配了,她说演完《屈原》就分。我问她能不能留北京,她说够呛,文化部有个文件,凡边疆少数民族地区来的,分配时优先考虑地方要求。她那个团又抓住她不放,怎么说都不成。
“搞艺术,还是北京好,机会多。”
“当然了,还用你说。”
“晶晶能留北京吗?”我缓缓问。
“她嘛,差不多。”小杨看了我一眼,说有家声望很高的歌舞团提出要她。
“其实分哪儿都一样。”我喜笑颜开,不腰疼地说,“北京人才济济,地方一枝独秀,也是各有短长。”
小杨不爱听,我们换了话题。她说她家在下关有几间铺面房,我说可以开个卖服装的杂货店。从广州购进,铁路到昆明,然后用军车运到下关,只是不知道销路如何。小杨说销路没问题,边境地区从来都是很时髦的,穿着牛仔裤刀耕火种。
“我可没说着玩,要干咱们就真干。”
“我也没说着玩,干就干。”小杨说,“我这舞跳得也够灰心的,干脆双管齐下,回去要没劲就当老板娘去。”
“这年头,”我笑着说,“都是曲线救国的路子。国军皇协军不分。”
这时,要开演了,演员们涌出来,小杨也跑走了。
我下到剧场里,已黑了灯。幕拉开后,我看到前排还有一些空座位,就和其它观众忽拉拉往前涌,找了个座位坐下。我使劲在台上的演员中找晶晶,那些脸搽得粉粉的女孩子看起来都一样。直到后来一个女子挺剑自刎,我才想起这人就是晶晶,可她已经死了,被人拖下去。
“你觉得《屈原》怎么样?”
晶晶问我。她嘴里含着饭,犹豫着不知夹哪个菜。今天菜是我做的。西法红烩牛肉有点狐臭味。
“吃吃,别客气。”我自己喝了口汤,“还不错,我说《屈原》。那些小桔子跳得挺喜欢人,身段袅娜,我爱看人数众多的群舞,变队型就漂亮。灾难舞不如上海的《木兰飘香》,没什么气氛。当然除了你……不能吃就别吃了。”
我看晶晶嚼着臭烘烘的难受样儿,笑了。晶晶也笑了,把牛肉吐出来:
“炒得什么玩艺呀,真难吃。”
“主要是牛不好,老死后还停了两天尸。本来这菜我挺拿手。”
“就会吹牛。”晶晶把碗里的牛肉全扒拉到桌上。
“你还是给人印象比较深的,我就是不认识你也会注意到,死得很突出。”
“还会拍马屁。”
我涨红脸大声继续说:“男演员实在让人没法恭维,包括屈夫子,就会剑指问天,什么呀,《蝶恋花》。”
“你还这个瞧不起那个瞧不起的,你去跳跳试试。”
“我也不是这方面的专家。”
“你是什么专家?”
“我很为我们的民族舞剧担忧,这样下去,会连我们这种相当宽容的观众也失去的。如此矫饰、机械,毫无意趣和演技。女演员抢尽风头,把男演员仅有的那点可怜的光彩也剥夺了。使男演员成了难以想象的奇形怪状和不体面的某种东西,只能象搬运夫那样显露肌肉,卖卖力气。”
“你还行嘛。”晶晶瞧着我,“挺有见地的,可这话我怎么听着那么耳熟。”
“耳熟?”我装糊涂,“别人也说过这话?看来,群众的眼睛是贼亮的。”
吃过饭,我看到晶晶在我房内翻书,忙冲过去夺,她灵巧地闪开,笑着对我晃着书说:“你看东西真是过目不忘啊,现炒现卖。”
我笑着说:“我也没想在你跟前卖弄,原意是想跟不懂的人吹吹,可也挺贴切是不是?我确实为如此糟蹋男演员忿怒。”
刚才我对男演员的议论,几乎原封不动引自美国人理查德·克劳斯所著《芭蕾简史》里戈蒂埃对一八四○年法国芭蕾舞台上男演员的批评。
我戴上耳机听歌,晶晶低头削京白梨,我们都爱吃这种汁多绵软的水果。晶晶递给我一个,又给自己削了一个。吃了两口,张嘴无声地说了句什么。我忙挪开一只耳机:
“你说什么?”
“你是要去云南开店吗?”她的声音大了。
“小杨告诉你的?有这么回事。”
“怎么想起一出是一出?”
“这可不是心血来潮我一直梦想有一间自己的店铺,好当家作主,从领导、父母给我气受那天起。”
“你不是被哪儿驱逐回国的吧?”
“不,不是,我是土生土长的中国人。生在这间屋子,长在这间屋子,就象俗话说的:生在红旗下,长在蜜罐里。”
“一点看不出来。”
“我可认为自食其力没什么不光彩。我们从小到大已经让公家操碎了心,就业、结婚都得公家一手操持。就象一个已成年的孩子总住在父母家,公家慈祥,不说什么,咱自己也不好意思。而且,明摆着,公家也顶不住了。”
“噢,这么说,你也算开拓型干部了。”晶晶欣赏地看着我。
“不敢当,小的溜的吧。”
“你比我好呀。”她叹了口气。
“怎么?”
“就是好嘛。我们,舞蹈演员,小儿麻痹,长不大,三十就成了豆腐渣。不象你蒸蒸日上。”
“不是也有很多老同志还活跃在舞台上,风韵犹存。”
“我可成不了那号精。说真的,”晶晶说,“将来你要真成了个肥胖的百万富翁,我要饭要到你门口,你可不能装作不认识。”
“你还不知道我,象百万富翁吗?人家都说我是当代‘愚公’,用嘴砍大山,每天不止。”
我们都笑了。笑了一阵,晶晶看看表:
“呦,净胡扯了,我该去剧场了。”
“来得及,”我也看看表,“我还有个建议没跟你说呢。”
“什么建议?”晶晶站起身拎上化妆箱。
“先问你,有男朋友吗?”
“你指哪种?我有一簸箕。”
“我指可以结婚的男朋友。就是说不一定非结,但结也无妨的那种。”
“没有,目前没有。”
“想有吗?我有个合适的人选向你推荐,你可以试一下。”
“你不是想推销你自己吧。”晶晶笑起来,怪有趣地看着我。
“是我自己又怎么样?关键是货好。你没发觉咱俩挺合适?你不漂亮,我也不漂亮;你日暮穷途,我孤苦伶仃。”
“你这些废话呆会儿再说吧。我二幕三幕没戏,你到后台来找我。”
“你不吃点东西再走?”我洋洋得意地送她。
“我包里有巧克力。”
“别吃那玩艺,又该上火起疙瘩了。”
“我说,”晶晶又羞又气,“你要老纠缠细节,我就给别人当女朋友去了。”
“对不起对不起。”
在剧场里,我遇到一个朋友,他正为一个人看舞剧要打瞌睡而忧心忡忡,见到我大喜,和我旁边的人换了票,坐在我一旁嘴巴不停地说起话。他怀疑他们单位领导是隐藏很深的“三种人”,准备向上级纪律检查委员会检举。我问他怎么知道的,“文革”时他才上小学。他说那个领导长得象。他愤愤地抱怨领导诬陷他是经济犯罪分子。这我倒挺同情他,我知道他不是,虽然偶尔当当掮客,除了蹭过几顿便饭没拿过一分钱。
接着他又问我国家干吗请三千日本人来玩,他们干吗不请咱们?挝说这事没人跟我商量过,我也不清楚。
“你在谈恋爱是不是?”他借着幽暗的光线审视我,“一副魂不附体的样子。
”
“没有啊,”我把目光从台上舞姿婆娑的晶晶身上收回,“没有没有,你看我象谈恋爱的人吗?”
“千万别结婚,石岜,听哥哥的没错。你本来可能还有点出息,一结婚全毁了。婚前跟蜜糖似的,婚后,女的瞧男的不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