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集-纯文本无空格版-第19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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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夷之俗哉!由此观之,则四族之诛,皆非诛死,亦不废弃,但迁之远方为要荒之君长耳。如《左氏》之所言,皆后世流传之过。若尧之世有大奸在朝而不能去,则尧不足为尧矣。
《伊尹五就桀》
圣人之所能有绝人者,不可以常情疑其有无。孔子为鲁司寇,堕后阝、堕费,三桓不疑其害已。非孔子,能之乎?伊尹去亳适夏,既丑有夏,复归于亳。伊尹为政于商,既贰于夏矣,以桀之暴戾,处其执政而不疑,往来两国之间,而商人父师之。非圣人,能如是乎?是以废太甲,太甲不怨,复其位,太甲不疑皆不可以常情断其有无也。后世惟诸葛亮近之。玄德将死之言,乃真实语也。使孔明据刘禅位,蜀人岂有异词哉!读柳宗元《五就桀赞》,终篇皆言,伊尹往来两国之间,岂其有意教诲桀而全其国耶?不然,汤之当王也久矣,伊尹何疑焉!桀能改过而免于诛,可庶几也。能用伊尹而得志于天下,虽至愚知其不然矣,宗元意欲以此自解其从王叔文之罪也。
《曾参曰唯》
孔子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曾子曰:“唯。”子出门,人问曰:“何谓也?”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师弟子答问,未尝不唯,而曾子之唯,独记于《论语》。一唯之外,口耳俱丧,而门人方欲问其所谓,此系风捕影之流,何足实告哉?
《宰我不叛》
李斯上书谏二世,其略曰:“田常为简公臣,布惠施德,下得百姓,上得群臣,阴取齐国,杀宰予于庭。”是宰予不从田常乱而灭其族。太史公载宰我为临淄大夫,与田常作乱,以夷其族,孔子耻之。李斯事荀卿,去孔子不远,宜知其实。盖传者妄也。予尝病太史公言宰我与田常作乱夷其族,使吾先师之门乃有叛臣焉。天下通祀者容叛臣其间,岂非千载不蠲之惑也耶?近令儿子迈考阅旧书,究其所因,则宰我不叛,其验甚明。太史公固陋承疑,使宰我负冤千载,而吾师与蒙其诟,自兹一洗,亦古今之大快也。
《管仲分君谤》
宋君夺民时以为台,而民非之,无忠臣以掩其过也。子罕释相而为司空,民非子罕而善其君。齐桓公宫中七市,女闾七百,国人非之,管仲故为三归之家,以掩桓公。此《战国策》之言也。苏子曰:管仲仁人也,《战国策》之言,庶几是乎!然世未有以为然者也。虽然,管仲之爱其君亦陋矣,不谏其过,而务分谤焉。或曰:“管仲不可谏也。”苏子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谏而不听,不用而已矣。故孔子曰:“管仲之器小哉!”
《管仲无后》
《左氏》云:“管仲之世祀也宜哉!”谓其有礼也。而管子之后不复见于齐者。予读其书,大抵以鱼盐富齐耳。予然后知管子所以无后于齐者。孔子曰:“管仲相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又曰:“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夫以孔子称其仁,丘明称其有礼,然不救其无后,利之不可与民争也如此。桑弘羊灭族,韦坚、王钅共、杨慎矜、王涯之徒,皆不免于祸,孔循诛死,有以也夫。
《楚子玉以兵多败》
贾论子玉,过三百乘必败。而克自谓不如先大夫,请八百乘。将以用寡为胜,抑以将多为贤也?如淮阴侯言多多益办,是用众亦不易。古人以兵多败者,不可胜数。如王寻、苻坚、哥舒翰者多矣。子玉刚而无礼,少与之兵,或能戒惧而不败耶?
《司马穰苴》
《史记》:“司马穰苴,齐景公时人也。”其事至伟。而《左氏》不载,予尝疑之。《战国策》:“司马穰苴,为政者也,闵王杀之,大臣不亲。”则其去景公也远矣。太史公取《战国策》作《史记》,当以《战国策》为信。凡《史记》所书大事,而《左氏》无有者,皆可疑。如程婴、杵臼之类是也。穰苴之事不可诬,抑不在春秋之世,当更徐考之。
《商君功罪》
商君之法,使民务本力农,勇于公战,怯于私斗,食足兵强,以成帝业。然其民见刑而不见德,知利而不知义,卒以此亡。故帝秦者商君也,亡秦者亦商君也。其生有南面之福,既足以报其帝秦之功矣;而死有车裂之祸,盖仅足以偿其亡秦之罚。理势自然,无足怪者。后之君子,有商君之罪,而无商君之功,飨商君之福,而未受其祸者,吾为之惧矣。元丰三年九月十五日,读《战国策》书。
《王翦用兵》
善用兵者,破敌国,当如小儿毁齿,以渐摇撼,而后取之,虽小痛而能堪也。若不以渐,一拔而得齿,则取齿适足以杀儿。王翦以六十万人取荆,此一拔取齿之道也。秦亦惫矣,二世而败,坐此也夫。
《孟尝君宾礼狗盗》
孟尝君所宾礼者至于狗盗,皆以客礼食之,其取士亦陋矣。然微此二人,几不脱于死。当是时,虽道德礼义之士,无所用之。然道德礼义之士,当救之于未危,亦无用此士也。
《田单火牛》
田单使人食必祭,以致乌鸢。又设为神师。皆近儿戏,无益于事。盖先以疑似置齐人心中,则夜见火牛龙文,足以骇动取一时之胜。此其本意也。
《历代世变》
秦以暴虐,焚诗书而亡。汉兴鉴其弊,必尚宽德,崇经术之士,故儒者多。虽未知圣人,然学宗经师,有识义理者众。故王莽之乱,多守节之士。世祖继起,不得不废经术,褒尚名节之士。故东汉之士多名节,知名节而不能节之以礼,遂至于苦节。苦节之士,有视死如归者。苦节既极,故晋、魏之士,变而为旷荡,尚浮虚而亡礼法,礼法既亡,与夷狄同。故五胡乱华,夷狄之乱已甚,必有英雄出而平之,故隋、唐混一天下。隋不可谓一天下,第能驱除耳。唐有天下,如贞观、开元间,虽号治平,然亦有夷狄之风。三纲不正,无父子、君臣、夫妇,其原始于太宗也。故其后世子孙,皆不可使。玄宗才使肃宗,便叛。肃宗才使永王,便反。君不君,臣不臣,故藩镇不宾,权臣跋扈,陵夷有五代之乱。汉之治过于唐矣,汉有纲正。因客有问十世可知,遂推此数论。
《秦穆公汉武帝》
杞子自郑使告于秦,曰:“郑人使我掌其北门之管,若潜师以来,国可得也。”穆公访诸蹇叔。蹇叔曰:“劳师以袭远,非所闻也。师劳力竭,远主备之,勤而无所,必有悖心,且行千里,其谁不知?”公辞焉。召孟明、西乞、白乙使出师于东门之外。蹇叔哭之,曰:“孟子,吾见师之出而不见其人也。”公使谓之,曰:“尔何知,中寿,尔墓之木拱矣。”蹇叔之子与师,器而遣之,曰:“晋人御师必于淆,淆有二陵焉,其南陵,夏后皋之莫也,其北陵,文王之所避风雨也。必死是间,吾收尔骨焉。”汉武帝违韩安国而用王恢,然卒杀恢。是有秦穆公违蹇叔之罪,而无用孟明之德也。
《汉武帝巫盅事》
汉武帝讳巫盅之事,疾如仇仇。盖夫妇、君臣、父子之间,嗷嗷然不聊生矣。然《史记·封禅书》云:“丁夫人、雒阳虞初等,以方祠诅匈奴、大宛。”己且为巫盅之魁,何以责其下?此最可笑云。
《穆生去楚王戊》
《何苓之名说》
罗浮道士何宗一以其犹子为童子,状貌肥黑矮小,尝戏之曰:此罗浮茯苓精也。俗谚曰:“下有茯苓,上生兔丝。”因名之曰苓之,字表丝。且祝老何善待之,壮长非庸物也。
《穆生去楚王戊》
楚元王敬礼穆生,每置酒,常为穆生设醴。及王戊即位,常设,后忘设焉。穆生退,曰:“可以逝矣。醴酒不设,王之意怠。楚人将钳我于市。”称疾卧。申公与白生强起之,曰:“独不念先王之德欤?今王一旦失小礼,何足至此。”穆生曰:“君子见几而作,不俟终日。先王所以礼吾三人者,为道之存故也。今而忽之,是忘道也。忘道之人,胡可与久处?岂为区区之礼哉!”遂谢病去。申公、白生独留。王戊稍淫暴,与吴通谋,二人谏不听,衣之赭衣,使杵臼舂于市。申公愧之,归鲁教授,不出门。已而赵绾、王臧言于武帝,复以安车蒲轮召,卒坐臧事,病免。死。穆生远引于未萌之前,而申公眷恋于既悔之后。谓祸福皆天不可避就者,未必然也。可书之座右,为士君子终身之戒。
《郦寄幸免》
班固有言:“当孝文时,天下以郦寄为卖友。夫卖友者,谓见利而忘义也。若寄父为功臣而又执劫,摧吕禄,以安社稷,谊存君亲可也。”予曰:当是时,寄不得不卖友也。罪在于寄以功臣子而与国贼游,且相厚善也。石昔之子厚与州吁游,昔禁之不从,卒杀之。君子无所讥,曰“大义灭亲”。郦商之贤不及石昔,故寄得免于死,古之幸人也。而固又为洗卖友之秽,固之于义陋矣。
《司马相如创开西南夷路》
司马长卿始以污行不齿于蜀人,既而以赋得幸天子,未能有所建明立丝毫之善以自赎也。而创开西南夷逢君之恶,以患苦其父母之邦,乃复矜其车服节旄之美,使邦君负弩先驱,岂得诗人致恭桑梓、万石君父子下里门之义乎?卓王孙暴富迁虏也,故眩而喜耳。鲁多君子,何喜之有!
《司马相如之谄死而不已》
司马相如归临邛,令王吉谬为恭敬,日往朝相如,相如称病,使从者谢吉。及卓氏为具,相如又称病不往。吉自往迎相如。观吉意,欲与相如为率钱之会耳。而相如遂窃妻以逃,大可笑。其《谕蜀父老》,云以讽天子。以今观之,不独不能讽,殆几于劝矣。谄谀之意,死而不已,犹作《封禅书》。如相如,真可谓小人也哉!
《窦婴田》
窦婴、田俱好孺雅,推毂赵绾、王臧。迎鲁申公,欲设明堂,令列侯就国,除关,以礼为服制,欲以兴太平。会(窦)太后不悦,绾、臧下吏,婴、皆罢。观婴、所为,其名亦善矣。然婴既沾沾自喜,又专为奸利,太平岂可以文致力成哉。申公始不能用穆生言,为楚人所辱,亦可以少惩矣。晚乃为婴,起,又可以一笑。凤凰翔于千仞,乌鸢弹射不去,诚非虚语也。
《王韩论兵》
王恢与韩安国论击匈奴上前,至三乃复。安国初持不可击甚坚,后乃云:“意者有他谬巧,可以擒之,则臣不可知也。”安国揣知上意所向,故自屈其议以信恢耳。不然,安国所论,殆天下所以存亡者,岂计於“谬巧”哉?安国少贬其论,兵连祸结,至汉几亡,可以为后世君子之戒。
《霍光疏昌邑王之罪》
观昌邑王与张敞语,真风狂不慧者尔,乌能为恶?废则已矣,何至诛其从官二百余人。以吾观之,其中从官,必有谋光者,光知之,故立、废贺,非专以淫乱故也。二百人方诛,号呼于市,曰:“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此其有谋明矣。特其事秘密,无缘得之。著此者,亦欲后人微见其意也。武王数纣之罪,孔子犹且疑之。光等疏贺之恶,可尽信耶?
《赵充国用心可重》
始予观充国策先零、匈奴情伪,曰:“何其明也。”又观遣雕车行羌中告谕,阻辛武贤先攻罕、开,守便宜不出师。画屯田十二利,专务以恩信积谷招降,以谓此从容以义用兵,与夫逞诈谖疲人于一战者绝殊。最末,观其语将校曰:“诸君皆便文自营尔,非为公家忠计也。”语郎中曰:“是何言之不忠也?吾固以死守之。”语浩星赐曰:“吾老矣,岂嫌伐一时事以欺明主哉!老臣不以余命为陛下言之,卒死,谁当复言之?”卒以其意白上云。呜呼!使有位君子皆用其心如充国,则古今天下岂有不治者哉!尝观于内,公卿士大夫之议曰:“法当然,奈何!”观于外,将之议曰:“诏如是,不当违诏也。”凡在我,一入一出,未有止障也。脱有能言一事,其言不用,则矜语于人曰:“某事吾尝言之,上不我用也,我则无负。”终不更犯颜色,往复论也,况于以死守而不欺,岂复有哉!而以余命受禄位者,并肩立也。岂特才不及充国,忠又不如,可叹也。夫充国之用心,人臣常道尔。然与充国同时在汉廷人,未闻皆然,而充国独然,故可重也。噫,今之人,不及往时远矣,则充国益可重也。予既观充国而感今之人,又观宣帝与之上下议论,而格排群疑用之,遂无劳兵下羌寇,不知其能功名,亦遇主然也。噫,宣帝、充国可重也,况三代君臣间哉。下不肯有欺上,上其容有间然乎?而观扬子云赞,不及此区区论功尔。功古今岂无大者哉,不若原其心以励事君也。班固又不出语。山东气俗,故著云尔。
《直不疑买金偿亡》
乐正子春曰:“自吾母而不用吾情,吾安所用其情。”故不情者,君子之所甚恶也。虽若孝弟者,犹所不与。以德报怨,行之美者也。然孔子不取者,以其不情也。直不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