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4·辟天-第2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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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今天如果不如叔祖所愿拿下这一场比武的话……
“叮。”双剑相击的锐利响声让他从沉思中回过了神——抬头看去,一双狼一样的冰蓝色眼睛正从咫尺外掠过,狠狠的盯着他,充斥着杀气,微微的喘息。
“别走神,”他听到对手低呵,“会死的!”
他一惊:云焕这个家伙,怎么一拿起剑来就完全换了一个人?
然而他还是集中了全部精神,开始竭尽全力地应付这一场搏杀——云焕是从来不说妄语的,他说生死相搏,那么这一场比试定然不会再手下留情。
堂上十巫眼里渐渐露出诧异的光:场上两个年轻人如同矫健的白鹰一样相互搏击,身姿利落,出手迅疾——渐渐地,居然斗到了三百招开外。
“云焕的速度越来越慢了,快输了吧?”
“能接下飞廉那么多招已然是侥幸了,难道还能真的赢么?”
“就是就是——一个流放地回来的贱民,十六岁才进了讲武堂学,又怎么比得上从小就习剑的飞廉公子呢?”
“那个贱民小子凭着姐姐伺候了智者大人才进了讲武堂,如果让他拿了第一,岂不是丢尽了我们的脸?”
“哎,你们不知道,他的姐姐虽然名义上是圣女,其实不过是巫彭元帅包养的情妇罢了!就是凭着这一层裙带关系,这个小子才能爬到现在这个位置!
“是啊,其实说到底,也不过是个草包而已。”
周围的窃窃私语断续传入耳中。那些观战的同窗,完全是一边倒的态度。
他不知道云焕是不是也听到了这些话——在苦斗中,他看到对手的眼睛里陡然焕发出了刀锋一样的冷芒,似是在一瞬间被激出了杀意。
然后,他看到一道白虹划过了天际!
对手忽然改变了剑路,只出了一击、就将他手里的长剑震断!
以他的眼力,居然根本看不清那一剑的来路。那一剑无影无踪,如羚羊挂角浑然天成,竟无懈可击。他被那种巨大的力道逼退了三步,捧着震伤的手腕,怔怔地看着同窗。
云焕的长剑停顿在他的眉心,握剑剧烈地喘息,眼神凶狠如狼。
败了……究竟还是败了么?
他站在那里,百味杂陈,一瞬间不知是什么感觉。
那家伙是想对那群无聊的旁观者证明,他并不是一个只凭裙带关系上位的草包吧?
“师傅……”他还在失神中,却听到对方忽然喃喃吐出了两个字,眼神里的杀气渐渐收敛,唇角露出了一丝从未见过的笑意,低声自语,“师傅,我赢了!”
师傅?他微微一惊,然而抬眼看去时对方已然转过了头去,唇角紧抿,恢复了平日的冷漠平静,持剑向着场下观看比武的十巫单膝下跪,表示比试已然结束。
他恢复得那样迅速,以至于他以为那个含糊不清的称呼不过只是他的错觉——
一如那一刹他看到的云焕脸上的表情。
然而,多年之后,受尽刑求的人嘴里重新吐出了这两个字。
那一刻他才确定:在这个人的生命里、的确存在着一个极重要的人——可是……为什么在说到这两个字的时候,他脸上的神情却是如此痛苦?
“这种时候不能叫醒他。”飞廉叹了口气,然而看到对方的状况良好,也是心里大大安定,他扯过了柔软的羽被,想盖住对方露在外面的手——
忽然间,他的动作顿住了。
从背后看去、明显地看到他整个人都忽然一僵!
“怎么?”明茉低呼。
飞廉没有回答,只是俯下身静静审视着沉睡的人,浑身渐渐发抖。
“这……这是……”他从咽喉里吐出一句断续的低呼,踉跄后退了一步,不可思议地看着沉睡中的人,忽然间觉得全身没了力气,扶着床榻缓缓跪倒,肩膀剧烈地发着抖。
“怎么啦?”明茉吓了一大跳,用更大的声音问,抢身上前。
然后,她也怔住了——
飞廉缓缓松开了云焕的手:只是轻轻一握,那只手上却清晰地留下了五个凹陷的手指印!肌肉松软地塌陷下去,那样的可怖,仿佛是捏在了一团泥土上。
“怎么……怎么回事?”她脱口惊呼,“你怎么用这么大的力气!”
飞廉没有说话,只是拼命咬住了牙,仿佛极力克制着某种冲动。
“不怪飞廉少将,”巫真终于开口了,淡淡地看着他们两人,说出了这样一句话,“——我弟弟的身体,已然全部崩溃了。”
她俯下身去,小心翼翼地用双手捧着云焕的手,移回了被子里。
——然而,即便是如此轻柔的动作,依然在他的肌肤上留下了凹陷的印记。
他身上的肌肉,竟已然如败絮一样毫不受力!
“他……他的手筋……是不是……”显然刚才看到了什么,飞廉用手撑住膝盖,努力让自己的话语不因为激烈的情绪起伏而颤抖,“是不是……是不是已经……”
“是。”巫真静静地回答,“手筋脚筋,手肘和膝盖的肌腱,都已经全部被切断了。”
“啪”,明茉怔怔站在那里,手里药囊砰然落地。
飞廉的肩膀渐渐发抖,挣扎:“可……可表面上,并没有伤痕……”
巫真嘴角露出了一丝冷笑:“对辛锥来说,这并不是什么难事——先剥离了表皮,用极薄极快的刀割断了筋脉,然后把皮肤盖回去。这样,表皮愈合后就没有丝毫痕迹留下。”
“……”明茉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呼吸都为之停顿。
“哈……”巫真的身子也出现了颤抖,忽地冷笑,喃喃,“我弟弟是那种会隐藏痛苦的人,他什么也不会说——所以在我每次去探看他时,还以为他真的受到了关照!一直到、一直到我把他带出来时,才发现他已经……”
仿佛回忆起了什么不可承受的事情,她身子一晃,几乎昏倒。
明茉迅速抬起手扶住了她,却在一瞬间发现圣女的颈中雪白的肌肤竟有多处淤红,新旧交叠,形状可怖,仿佛是长时间地受到过某种虐待。
聪明的贵族少女瞬间明白了什么,泪水随即涌出了她的眼眶。她紧紧地伸出手拥抱了这个冰雪一样的圣女,一连串的泪水落在对方单薄的肩头。
一直冷静淡漠的巫真在她怀里不停颤抖,拼命咬着牙克制自己。
“是辛锥?”飞廉的手渐渐握紧,一贯温雅的眼里流露出杀意,一字一句地发出低沉的问话,“是那个家伙干的么?”
他轻轻托起了沉睡之人的手,那只手软弱无力的有如婴儿。
——那一瞬间,他想起了讲武堂里的同窗岁月,想起了出科考试时那一场搏杀。记忆中,这只手是灵活而坚定的,可以挥出天地间最强的一剑、光芒闪耀如白虹贯日。
然而……如今,竟然被一个恶毒的爬虫摧毁了么?
他霍然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朝门外走去。
“喂——你、你要干吗?”明茉被这个温文尔雅的人眼里的杀机给吓了一跳,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事,下意识地试图去阻拦。然而对方只是一动手指,就把她拨到了一边。
“没你的事,明茉小姐。”飞廉头也不回地冷冷道,“你该回家去了。”
云焕,你等着——我将把那个人的头颅提来,放在你榻前。
好让你醒来后、第一眼就能看见。
“飞廉少将……”巫真云烛仿佛也知道他要做什么,挣扎着起身,在背后发出了微弱的劝告,“你不能就这样去刑部大牢,如果你杀了——”
就在这一刹那,她的话中止了——
因为同一瞬间,床上一直沉睡的人忽然睁开了眼睛!
所有人一时间都停止了举动,回头看了过来,又惊又喜。
“你醒了?!”巫真首先开了口,带着狂喜扑到床边。
“救救我……救救我……师傅……”云焕根本没有看她,只是忽然间坐起,直直地看着上方,举起双手伸向了虚空,眼里带着某种狂热和绝望,喃喃呼唤,苦痛而绝望——不知为什么,在第一眼看到弟弟苏醒的刹那,她居然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感觉,陌生的恐惧席卷而来。
他、他的眼睛,在刚睁开的一瞬,竟然是金色的?!
“弟弟,你怎么了?”她试图抓住他伸向虚空的手,轻声呼唤着。然而他充耳不闻,手腕上的那道伤痕凭空裂开,竟然流出了血来!
“杀了我……杀了我啊!”他忽然对着虚空厉声喊,嘶哑而绝望,“师傅!”
“弟弟,弟弟?”她吃惊地看着他,一叠声呼唤。
云焕还是充耳不闻,只直直地望着虚空,脸上有一种恍惚,仿佛那里有什么可怕的画面在渐渐湮灭——他不做声地看着,忽然间崩溃般地往后一倒,重新陷入了铺满了羽绒的被褥里,阖上了眼睛,全身不停颤栗。
所有人都被他蓦然爆发的举止惊住,一时间室内静默得窒息。
“弟弟?……弟弟?”巫真试探地俯身过去,低唤。她忽然间僵住了,不可思议地望着自己的弟弟——那是什么?那是什么!是……是……泪水?
血红色的泪,不祥而惨烈,没等滑落便已经消失在空气中。
巫真怔怔看着云焕的脸。沉睡中的人眉头紧紧蹙起、带着说不出的苦痛表情,牙齿咬在一起,露出近乎狰狞的神色,仿佛咬牙伏爪忍受、等待暴起攫人的猛兽——云烛陡然间觉得陌生,伸出去的手便僵硬在了半空。
室内就陷入了这样诡异的沉默,只有手腕上的血一滴滴的落下,染红了一片。
“他……他怎么了?”终于,明茉怯生生地开口。
巫真摇了摇头,没有回答——要怎么说呢?
飞廉却已然再度转身,看向刑部方向,眼里有压不住的杀气和怒意。
“飞廉少将!”巫真一惊,失声阻拦,“请别——”
明茉也回过了神,顾不得多想,扑过去一把拉住他的手,想夺他手里的剑:“不要去啊……你疯了么?要是真的杀了那个家伙,你会被——”
“不关你的事。”飞廉失去了平日一贯的温文尔雅,冷冷回答。
“怎么不关我的事!”明茉失声,冲口回答,“你如果死了的话,我、我怎么办?我会被所有人笑话!会被母亲拉去再嫁给另一个贵族!”
“……”飞廉怔住,看着这个贵族少女。
“你……还是准备履行这个婚约?”有些不可思议地,他开口问自己的未婚妻,“那你今日……为什么还要来这里?”
明茉脸色白了白,咬紧了嘴唇,微微颤抖。
“婚约当然是要履行的。”她低声回答,眼神在剧烈地挣扎,声音却冷静,“我们巫即一族这次和巫朗联姻是大事,不像和没有根基的巫真一族一样可以草率对待——如果这一次的结盟不能顺利完成的话,我们两族都会受到伤害吧?”
“听说,我们族长巫即可能很快就要完成伽楼罗的最后制造了……如果那个可怕的机械落入了巫彭一族手里,元帅的力量就将得到大幅度的提高——这是巫朗大人所不愿意看到的吧?所以……必须要加强巫朗巫即两族之间的联系呢。”
她淡淡地说着,仿佛是说着和自身毫不相干的话题。
飞廉有些吃惊地看着这个贵族少女——看来,门阀里的传言没错:巫即家族的二小姐是极负盛名女子,聪明而美貌,敢作敢为、深思有谋,谁娶了都不啻于得了一个大臂助。
“就算是少将你,也无法抗拒两族的决定吧?”明茉惨然一笑,抬起头看着他,“我不信你可以拒绝巫朗大人……你可是这一代巫朗一族里的长房长子啊。难道你真的可以背弃一切,去娶一个鲛人?”
“……”飞廉没有说话。
这个女子是如此聪明,早已猜到了自己的命运走向和最终结局。
然而……难道,他的结局,真的是如此么?
他心里忽然涌上说不出的窒息感,只觉得堵得难受,恨不得拔出剑来,将层层缠绕而来的无形禁锢一剑劈个粉碎!
“说起来,我的运气还算不错了,”明茉微笑着,“飞廉少将的确和我见过的那些纨绔子弟大不一样呢。”
“所以,日后还请少将多多关照。”她微微敛襟,优雅地行了一个贵族女子的见面礼,看着自己的未婚夫婿,眼里却无半分羞涩,而只有苍凉的笑意,“在以后,我们要共同进退,同心协力,去应付无数复杂险恶的争斗——也请放心,今日这般地跑出来,是我婚前的最后一次任性了。”
她走过来,伸手拦住了他:“所以,请你也不要因为一时冲动去做不划算的事情——这会给两个家族带来麻烦的。”
“……”飞廉说不出话来,只是静默地看着自己的未婚妻——
这些帝国里出身贵族门阀的女子,自幼都受到过严苛的管教,心里的束缚比男子们更多。那样复杂而曲折的心情,已然是让人无法琢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