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的焦灼-第4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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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点半我们在布里斯托饭店门口停车。一路颠簸,满身尘土,可是真奇
怪,这样风驰电掣的奔波之后我竟神清气爽了。 “你这副尊容可不能上楼去见我太太,”巴林凯向我笑道。“你看上去
仿佛有人把一袋面粉倒在你的头上。也许最好还是这样,我和她单独谈谈,
我谈起来可以更加坦率,你就用不着不好意思了。最聪明的办法是,你现在 到盥洗室去,好好梳洗一下,然后到酒吧间去坐着。我过几分钟就来给你确 切的消息。不要担心。我会照你的愿望去办的。”
事实果真如此:他没有让我久等。五分钟以后,他已经笑容可掬地走进
酒吧间来了。 “瞧,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吗——全都谈妥了,这就是说,如果你觉得合
适,那就全谈妥了。考虑时间不加限制,辞职不于随时均可。我太太——她
可真是个聪明女人——又一次挖空心思,想出了最合适的差使。这么决定的: 你马上就上船,主要是为了让你能到那里去学学语言,亲自看看海外的一切。 打算分你到出纳员手下去当助手,你也领套制服,和军官们同桌吃饭,到荷 属印度来回跑那么几趟,帮着抄抄写写。然后我们就把你安插在什么地方, 国内海外都行,完全看怎么对你合适而定。我太太已经向我满口答应。”
“我谢??” “不用谢。帮点小忙,完全理所当然。不过我再说一遍,霍夫米勒,干
这种事情可轻率不得啊!从我这边来说,你后天就可以动身上路,前去报到, 我反正打个电报给经理,让他好记下你的名字。不过最好当然还是这样,你 好好睡一觉,把这事彻底考虑一遍;我还是更喜欢你留在团里,不过 chacun
à songo?t①,就像刚才说的,你如果来,就来,如果不来,我们也不会控告 你??好吧,”说着,他把手伸给我,“来也罢,不来也罢,不论你作出什
① 法文,人各有志。
么决定,我总是真心诚意地感到高兴的。再见。” 命运鬼使神差给我派来这么个人,我看着他,心里的确非常感动。他以
他那奇妙的举重若轻的态度,免去了我最艰难的一步,使我用不着到处哀求, 犹豫不决,省去了痛下决心之前的折磨人的紧张心情,所以我自己剩下的没 有什么事情可做,就只有小小的一件手续要办:写一封辞职申请书。然后我 就可以获得自由,得到拯救。
三十七
所谓的“官厅公文笺”是按照规定量好的大型纸张,尺寸划一、毫厘不 差。这种“官厅公文笺”也许是奥地利民政机关和军事机关不可缺少的必需 品。每一份申请书,每一份档案文件,每一则报告都必须写在这剪裁整齐的 纸上。这种纸因为形状独具一格,一下子就显出它是官方文书,有别于私人 信件。在各个机关衙门里,撂着几百万、几十亿这样的纸张,也许将来有一 天从这些纸里可以重新读到惟一可靠的哈布斯堡帝国的全部生活史和苦难 史。只要不是写在这样一张白色长方形纸上的,任何报告都不能算是正式的。 因此我的第一件事也就是在最近的烟纸店里去买两张这样的公文笺,再买一 个所谓的“懒汉”,也就是一张印了横线的印格纸,以及与此相配的信封。 然后再到对面的一家咖啡馆去。在维也纳无论是最正经的事情还是最荒唐的 事,全都是在咖啡馆里了结的。不出二十分钟,到六点,这份申请书就可以 写完。然后我又属于我自己,只属于我一个人了。
这可是迄今为止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个决定了。此刻我还非常清楚地记 得这一使人激动的事情的每个细节,记得环城大道上的咖啡馆,记得靠窗的 角落里的那张大理石小圆桌,记得那个纸夹,我就是在这个纸夹上摊开公文 笺的,记得我用一把小刀在纸张的中间仔细地裁了一下,为的是把纸裁得一 点不出差错。墨水是有点稀释的蓝黑颜色,我今天还看得很清楚,像照相似 的清晰真切,我还感到我动笔写字时那微微的一震,以便把第一个字母写得 流畅飘逸、遒劲有力。我执行的这最后一个军事行动,务必要完成得特别无 懈可击,这点在激励我。既然内容是按照程式规定好的,因此我只能把字写 得特别干净漂亮来表示这个文件的郑重性质。
可是刚写了开头几行,我就不觉停笔,耽于奇特的遐想了。我停止书写,
开始设想,明天这份申请书一送到团队办公处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大概首 先是办公处的军曹看了之后瞠目结舌,接着在这批下级文书当中引起一片惊 诧不已的窃窃私语——一位少尉干脆丢官不干,这可不是寻常多见的事情。 然后这张纸片就按照公务程序从一个房间传到另一个房间,一直传到上校手 里。我忽地看见上校活生生地出现在我的面前,他把夹鼻眼镜架在他那双远 视的眼睛前面,刚念了开头几个字就不觉一愣,然后依他的火爆性子用拳头 往桌上猛地一敲。这个粗鲁的家伙老是习惯于把他的下属骂得狗血喷头,等 他第二天不拘礼节地跟他们说上一句半句,表示暴风雨业已过去,他们立即 摇头摆尾,受宠若惊。可是这一次,他会发现,他碰到了另外一个顽固脑瓜, 此人就是区区霍夫米勒少尉,他可不让人家随便训斥。要是日后事情传出去, 说霍夫米勒辞职不干了,总会有三四十人情不自禁地昂起头来表示惊愕。所 有的伙伴,每个人部会心里暗付:好家伙,了不起,这小子真有种!他可不 是逆来顺受之辈。这件事情甚至对于布本切克上校也可能变成极端挠头的事
——反正在我们团里更加光荣的辞职还从来不曾有过,据我记忆所及,还没 有一个人更加体面地摆脱过困境。
我毫不羞惭地承认,当我做梦似的息象出这一切的时候,心里有一种奇 怪的自我满足的情绪。我们无论做什么事情,虚荣心总是最强大的推动力之 一。天性软弱的人特别抵御不住这样的诱惑:做某件事情,对外给人以有力 量、有勇气、坚决果断的印象。我现在第一次有机会向伙伴们证明,我是一 个有自尊心的人,我是一个十足的男子汉!于是我越写越快,我自己认为,
越写字迹越显得果决有力,一口气就把二十行字写完。起先这只不过是一件 讨厌的差使,倏地变成了个人的乐事。
现在再签上名——这下就算大功告成。我掏出表来一看:六点半。把侍 者叫来付账吧。然后,再一次,最后一次,穿着军服在环城大道上溜达溜达, 接着乘夜车回去。明天一早把这玩意儿交掉,这一来一切都不可挽回了,一 个新的生活要从此开始了。
于是我拿起这张公文笺。先把它从长的一边对折一下,然后第二次从宽 的一边再折起来,接着小心仔细地把这决定命运的文件塞进胸口的衣袋里。 正在这一瞬间,发生了意料不到的事情。
三十八
发生了下面这件事情:正当我满有把握、极为自信,甚至高高兴兴地(做 完任何一件事情总是使人心情愉快的)把这个很大的信封塞进胸口衣袋的时 候,我觉得衣袋里有件沙沙作响的东西在那儿顶着。“什么东西塞在口袋里 了?”我情不自禁地想道,一面把手伸了进去。可是我的手指马上就缩了回 来,仿佛我还没有来得及想起来,而我的指头却已经明白忘在口袋里的东西 究竟是什么了。是艾迪特的信,她昨天寄来的两封信,第一封和第二封都在 那里。
我猛然记起这两封信时,心里升起一种什么感觉,我实在难以仔细描绘。 我想,不是吃惊,而是难以名状的羞愧。因为在这一瞬间,一阵迷雾,或者 毋宁说,一阵我用来障我自己眼目的迷雾被驱散了。我闪电般地认识到,我 在最近几小时里所做所想的一切,完全不是真实的:因为丢丑而恼火,因为 英雄气概的辞职而骄傲,这都不是真的。如果我突然辞职不干,并不是因为 上校把我训斥了一顿,(话说到底,上校训人是每个星期都发生的啊!)事 实上我是在躲避开克斯法尔伐一家,躲避我自己的欺骗行为,躲避我应尽的 责任。我之所以跑掉,是因为违背我的意愿,为人所爱,这事我受不了。正 像一个病人膏肓的病人偶然患牙疼,于是忘记了真正折磨他的、致命的病痛 一样,我也忘却了事实上正在折磨我的事情,使我胆怯懦弱、使我拔腿想逃 的事情,而把练兵场上发生的那个归根结底不足挂齿的不幸拿来当作我一心 想要离去的动机。可是现在我看到:我并不是因为我的荣誉受到损害而充满 英雄气概地辞职,而是胆怯的、可悲的逃跑。
然而已经做成的事情,总有自己的力量。现在辞呈已经写好,我也不想
改变主意。我怒气冲冲地对自己说,见鬼去吧,城外那姑娘是不是在一心等 待,是不是在吞声饮泣,跟我有什么相干!他们已经使我够恼火够心烦意乱 的了。一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在爱我,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她凭她那几百万 家产会另外找到一个男子的。如果找不到也不是我的事。我把一切全都抛弃, 把我的军装也都剥下,这已经够了。管她能不能恢复健康,这歇斯底里的整 个一档子事跟我有什么相干?我又不是大夫??
可是我心里默默地念叨着“大夫”这两个字,我所有的思想,像一台飞
速运转的机器接到了一个信号,突然间全部停顿下来。提到“大夫”这个字, 我脑子里立刻想起了康多尔。于是,我立刻对我自己说:他的事,这是他的 事!人家是付钱给他,让他把病人治好的。姑娘是他的病人,不是我的病人。 他惹出的全部乱子,都应该由他来收场。我最好马上就去找他,告诉他,我 退出这出戏不演了。
我看了一眼表。六点三刻,我乘的快车要到十点以后才开。所以时间很 充裕,我需要向他说明的事情也不多,我只是告诉他,我本人不干这事了。 可是他住在哪儿呢?他有没有跟我说过,还是说过我忘了?话说回来,作为 一个开业行医的医生,电话簿里准会有他的名字,那么赶快到对面电话亭去 翻翻电话簿!Be??Bi??Bu??Ca??Co??好,所有姓康多尔①的都在这 儿了,康多尔、安东,商人??康多尔医生、艾默里希,开业医生,第八区,
① 德国人的姓名一般是名在前,姓在后。在电话簿上是以姓为主,故姓在前, 名在后,便于查找。康多尔
的德文拼法为 Condor,艾默里希是他的名。
弗洛里阿尼胡同九十七号。整个这一页再也没有第二个医生了——那么这个 想必就是他。我跑出电话亭时还把地址重复记了两三遍——我身边没带铅 笔,我刚才极度匆忙,什么都忘了带了——我马上把地址告诉最近的一辆马 车的车夫。装着橡皮车轮的马车向前驰去,又迅速,又舒服。与此同时,我 已经想好了我的计划。一上来就说,话语务必简短扼要,口气务必斩钉截铁。 千万不要显得我似乎还摇摆不定。根本不让他产生这种估计,认为我大概是 因为开克斯怯尔伐一家而悄悄逃遁的,而是从一开头就把辞职一事当作既成 事实。所有这一切都已经筹划了好几个月,可是直到今天我才得到荷兰的这 个出色的职位。倘若他尽管这样还东问西问,没完没了,我就拒绝回答,什 么也不多说!话说到底,他自己也没有把所有的事都说给我听啊。我老是照 顾别人这个那个,现在可不能继续这么办了。
马车停了。车夫没有弄错吗,抑或是我在忙乱之中把地址说错了?这个 康多尔难道真的注得这么寒伧?单单从开克斯法尔伐家里他挣的钱大概就数 目惊人,没有一个有地位的医生会住在这么一个窝棚里的。可是不对,他是 往在这里,门廊里挂着一个牌子:“艾默里希·康多尔大夫,二院四楼,门 诊时间两点至四点”。两点至四点,现在都快七点了。不管怎么着,他是非 见我不可的。我赶快把马车打发走,穿过院子,院子里铺着石块,参差不齐。 螺旋形楼梯寒伧已极,梯阶都踩得没了棱角,四壁斑驳,涂得乱七八糟,从 蹩脚的厨房和没有关严的厕所里,传来阵阵臭气。穿着肮脏睡衣的女人在走 廊里闲谈,用怀疑的眼光盯着我这个骑兵军官,而我在朦胧夜色中把刺马针 踩得铿锵直响,从她们身旁走过,显得有些尴尬。
终于上到四层楼,再穿过一道长长的走廊,左右两边全是门,中间也有
一扇门。我刚想伸手到口袋里去摸根火柴出来点燃,看看哪扇门是我找的, 这时从左边的门里走出一个衣衫相当邋遢的使女,手提一个空罐,大概是去 打晚餐时饮用的啤酒。我打听康多尔大夫住在哪里。
“是的,他就住在这里。”她回答道,一口